胡林翼：“駐京辦主任”的風流歲月

☉譚伯牛

胡林翼是湘軍的核心人物之一，只因英年早逝，成就的事業(yè)才沒有曾左那么顯赫，名氣好像也就沒曾左那么大，歷史就是這樣吊詭，沒辦法。

生于1812年的胡林翼，一生可圈可點之事甚多。譬如他的出身，其父胡達源進士出身，卒于正四品的詹事府少詹事任上。所以，可以說他出身于“高干家庭”，是典型的“高干子弟”。又比如他在七八歲時，就被同鄉(xiāng)前輩、兩江總督陶澍相中，“驚為偉器”，兩家訂婚，陶把愛女許配給他。又比如后來在南京，他向陶澍推薦了林則徐和伊里布兩個重要接班人。這里，且說說坊間野史津津樂道的胡林翼年輕時在北京的風流歲月。

與胡林翼同時代的人，跟他認識的人、有接觸的人，在講這一段時，一般都是點到為止，用詞很委婉，一般是說“少無邊幅”，就是說做事情荒唐。但慢慢地，后來人在記載胡林翼青年時代的事情時，就說得很直白了，說他流連花酒、喜歡尋花問柳，或者直接說他有嫖娼的行為。但考證起來，都比較滑稽。

一個是說他在南京，住在他岳父陶澍家里，整天跟一些狐朋狗友出去花天酒地，有人就將這個情況報告給陶澍。陶澍不以為然，說了一句，我這個女婿將來要做大事，勞苦異于常人，這會兒，讓他放松一下，沒問題，不用去管他。還有一種，更刺激，說他新婚之夜就到外面去找別的女人。這種傳言，并沒有非?？煽康母鶕?jù)，不是說這種事情一點可能性都沒有，而是說是不是具體到這個地步，很難查證，不僅難以查證，就事論事的話，我們還可以證偽。

第一，胡林翼是在老家益陽且是在岳父陶澍家完婚的，那個時候，民風還比較純樸，在益陽本地，他到哪去尋花問柳？那么小的一個地方，他家和陶家又都是名門，又怎么可能呢？人家又說發(fā)生在南京，可他結婚確實是在益陽，不在南京。第二，他在南京待的年頭，遠遠比不上他在北京待的年頭，真要說有些什么樣的問題的話，應該都發(fā)生在北京更合理。

后人葉德輝，被認為是湖南一個很有名的“劣紳”，其實是一個很有成就的藏書家，北伐的時候他被正法了，槍斃了。他講過胡林翼的一個故事，他把故事告訴給方叔章，方叔章后來是湖南省政府的參事，方叔章又把這個事情告訴了黃濬。黃濬是一個有名的漢奸，因為向日本人提供情報，泄露軍事機密，被蔣介石派人處死。但是黃濬是一個很有才華、很有學問的人，盡管他是一個漢奸。黃濬有一本筆記記載了很多事情，其中就記載了方叔章告訴他的胡林翼嫖娼的故事。

故事怎么講的呢?說胡林翼在翰林院的時候，有一個同事，也是翰林，叫周壽昌，周壽昌是長沙人，兩位是老鄉(xiāng)。有一天晚上，他們倆一塊出去玩，到一個妓院去玩，突然，那天運氣很不好，碰到了來查房的。當時官員嚴禁嫖妓，雖然妓院可以開，但是妓院是開給一般民眾、商人或者什么人的，朝廷命官嚴禁出入那些場合，發(fā)現(xiàn)之后，會受到很嚴厲的處罰。胡林翼和周壽昌兩人，聽到敲門聲就很慌張，但是周壽昌反應快，他一下就跑到廚房，跟廚子借了一身衣服換上了，躲在廚房里。當時官員的穿戴跟一般人不一樣，查房的一看穿著就能判斷你是什么人。胡林翼反應慢，還沒來得及躲避，查房的人就進來把他給抓住了。官員是嚴禁嫖娼的，會受到很嚴厲的處罰，所以胡林翼被抓住后，死也不肯說自己是干什么的，這就可以想象，他會受到多大的折磨、污辱，甚至刑訊逼供。但是他挺住了，挺了一夜，備受折磨，什么都沒有說。周壽昌躲在廚房，順利逃過這一劫，第二天，胡林翼就跟周壽昌絕交了。他覺得有難同當才對，兩人一塊去干這個事，你中途跑了，在整個我受難的過程中，你不來救我，也不來出點主意，一個人跑到廚房里面，眼睜睜看著我在這邊受折磨，你太不講義氣了。

他不僅跟周壽昌絕交，以后胡林翼還對長沙人有一個很不好的印象。他在書信中，在招募士兵包括任用官吏上面，有幾次都流露出對長沙人的成見。當然，他對長沙人的成見，是不是就一定因為周壽昌這個事情，也不能這樣說，但至少周壽昌本人的仕途大受影響。在后來胡林翼得勢之后，因為周壽昌在當時是很著名的一位學者、一位文學家，也是對行政對經(jīng)濟很有理解的官員，在湘軍集團興起后，按道理，他這樣的人是肯定會進入湘軍集團的，因為當時湖南的知名之士以及稍微有才干的人，幾乎全都會跟湘軍有關系。但是周壽昌是直到胡林翼死后，在升遷上才稍微有些起色。而在胡林翼生前，他根本沒辦法進入湘軍集團，獲得一些差使。

當然，周壽昌也好，胡林翼也好，從來不會說是因為這個事，這是葉德輝說的。葉德輝是從哪知道這個消息的呢？我估計也應該是湖南這邊的故老相傳，大家用口傳的方式，把這個故事傳下來的。大家為尊者諱為賢者諱，不會真的把胡林翼和周壽昌這個事情寫到自己的文章里、寫到自己的詩里，但是大家聊天的時候會聊這個，葉德輝可能也是跟老輩聊天的時候，知道這些事情，我們也通過他這個途徑，了解了胡林翼的花邊新聞。這也是迄今為止，說到傳承，流傳有序，說到說話人的可信度，最可靠的一條。前面那些，根據(jù)傳播消息的作者的身份來推斷，都沒有在北京嫖娼的新聞來得可靠。

因為他不修邊幅出入風月場所，所以又有一種傳言，說他染了惡疾，得了性病，導致不能生育。確實胡林翼沒有兒子，但說他不能生育就錯了，他至少有兩個女兒，只是沒有兒子，沒有說哪種病只能生女兒，不能生兒子，這不叫病，所以這條流言我們也可以將它破除。花邊新聞確實讓胡林翼在當時一些人的心目中對他印象不夠好。所以在早期，甚至在三十多歲的時候，湖南這邊有名的人，像以曾國藩為代表的人，跟他的交道并不多，甚至有些敬而遠之的意思。胡林翼在離開北京之后，經(jīng)過近十年的磨折，再跟曾國藩他們相見，以前的胡公子，跟年輕時代在北京見到時就不一樣了。那么，他經(jīng)過哪些變故呢？

一個是他29歲那年，充任江南鄉(xiāng)試的副考官，正考官是文慶，文慶是滿洲人，他也是晚清同治中興時代一位很著名的政治家，他后來的地位很高，同時胡林翼自己也是名門之后，他們平時的交情很好。在考試期間，文慶病倒了，病得很重，根本沒辦法閱卷，胡林翼雖然說是翰林，但要真說到文章這方面的學問，大家總覺得他有些欠缺，至少比曾國藩就會要差一點。當然是不是這樣，我們不好具體去評價，但是在他代替文慶閱卷的過程中，他沒有獨立作業(yè)，可能出于精力體力的考慮，因為看的卷子太多了，他就帶了一個從湖南來的舉人，叫熊少牧，讓他分擔了一些閱卷的工作。

當時的考試是非常嚴格的，考場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考生答題的地方，一部分是主考官、閱卷官以及印刷試卷的人住的地方?？紙鼋虚潱忌牡胤胶椭骺脊匍喚淼牡胤街g有一堵墻，只有一道門可以出入，門有個簾子，任何人在考試期間，簾子這邊的人不能到那邊去，簾子那邊的人也不能到簾子這邊來。熊少牧這種人根本不能進入閱卷的地方，這是絕對違規(guī)的，但胡林翼把他帶進去了，當然這有一個前提，可能是因為文慶病重了。這個事情后來就被發(fā)現(xiàn)了，文慶被降級、革職，胡林翼也降級調任。這個處罰其實不是很嚴厲，要是再過一些年，在咸豐八年(1858)，那個時候的科場案，主考官就因為考場中有些不合規(guī)矩的事情發(fā)生，被砍頭了，所以他們這回兩人只是降級，還算處罰輕。

有人就評價，文慶病重了，胡林翼把熊少牧拉進來一齊閱卷，其實是為他分憂，所以他是為文慶的生病負了責任，受到了處罰，有同患難的意思，文慶和胡林翼就因為這次同患難，兩個人的關系更好了。所以在后來，當湘軍受到一些高官的猜疑的時候，文慶挺身而出為胡林翼說話，為曾國藩、為湘軍說話。他是滿洲人，又是高級官員，他說的話很有分量，他去支持一個漢族軍功集團，說話比同樣身為漢人的高級官員更有分量。

在科場案的前后，胡林翼迎來兩次噩耗，一次是他岳父在他28歲那年逝世。他跟他岳父之間關系非常好，甚至可以說胡林翼在北京翰林院的時候，他就是他岳父、兩江總督陶澍在北京辦事處的主任，駐京辦主任，如果可以這樣比喻的話。

我們可以去看他在這段時間給陶澍寫的家書，家書里面沒有太多匯報家庭情況的內容，更多的是向他岳父匯報北京官場上的一些動向，誰升了，為什么會升，誰降了，怎么降的，然后有些人說了些什么話，大概是什么意思。包括陶澍委托胡林翼就地方上的政策，到北京去聽一聽風聲，看中央對地方政策有何看法，胡林翼會通過各種各樣的關系，找到當時軍機處的大臣，找到大學士，找到有關部門的尚書侍郎去了解，有的時候如果中央反對的話，他還要通過自己的斡旋，自己的人際關系，去爭取他們改變態(tài)度，他的書信里面有很多這方面的內容。還包括像誰要送一些銀子，要給誰幫忙，因為他是什么關系，他父親是誰，他老師是誰，為什么要幫他，要給他這么多錢，都要向陶澍匯報。而陶澍這邊，對他從北京發(fā)出的消息以及提出的建議，幾乎是言聽計從。

所以說，盡管胡林翼在北京可能有些荒唐的事情，但他也做了很多不為人知的、比較高級的官場的策劃組織工作。比較他和曾國藩、左宗棠，曾國藩對北京這方面的工作，也有經(jīng)驗，但絕對不像胡林翼介入得那么深，左宗棠根本就沒有在北京的官場待過，所以在這方面根本沒法和胡林翼相比，就是說對于中央政治的理解，對于中國政治最高場所一些活動的了解，肯定比不上胡林翼。

胡林翼自己人夠聰明，在北京又有機會去實踐這些事情，他的岳父陶澍也是一個很會做官的人，也會教他很多東西，所以后來大家說胡林翼這個人有權術，那么他的權術的訓練，應該就在這段時間，特別是中了進士入了翰林之后，翰林院很清閑，主要做的事情就是跟他岳父干這個，作為北京和南京的一個通信聯(lián)絡官、協(xié)調官。但是在他28歲的時候，他岳父逝世了，對他打擊很大，因為他在官場上最重要也最親近的靠山?jīng)]有了。過了一年多，他自己的父親胡達源又逝世了，逝世了就得回家守制，這就暫停了他的京官生涯，回益陽守制，暫時不能做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