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經(jīng)典賞析叢書”讀后

◆孟慶星

在書法批評實踐活動中，鑒賞是一個很重要的組成部分。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鑒賞活動將書法理論與書法創(chuàng)作實踐貫通起來，同時也將書法創(chuàng)作者與作為接受者的觀眾連接了起來。如果缺少了這個環(huán)節(jié)，再好的作品也不能真正實現(xiàn)其社會價值；從觀眾這一端來說，如果沒有正確而深入的鑒賞活動的引導，接受者也無法體會到作品的美妙之處。

作為最具漢文化象征符號的書法經(jīng)典，它既具有豐厚的文化積淀和人性內(nèi)涵，又與特定歷史時期鮮活的時代感以及當下意識交融在一起，因而富有原創(chuàng)性和持久的震撼力。書法藝術與其他藝術門類不同，其非具象特征往往將觀賞者擋在了作品大門之外。一般書法作品是如此，經(jīng)典作品由于其豐富的人文內(nèi)涵更不易被觀賞者進行深層次地理解和把握。在古代，由于大部分的文人都受過基本的書法技巧訓練，他們在欣賞一幅書法作品的時候，存在著許多不證而自明的情況和因素。在這種情況下，點撥性的三言兩語鑒賞性文字即可在作品與觀賞者之間建立一個暢通的審美關系。而在現(xiàn)代社會中，由于大的人文背景的變遷、書法實用功能的消退、知識者缺少最基本的書法技巧訓練和體驗等原因，書法作品（也包括經(jīng)典書法作品）與觀賞者或接受者之間的隔閡無疑被大大地拉大了。

在這種情況下，書法經(jīng)典仿佛是一個被固化的巨大而精致的黑洞，生活在現(xiàn)代生活中的人雖不時眺望它但總是不知道眼光安放于何處。而當今看似熱鬧的書法繁榮背后，不缺乏的是流行的圖像碎片，而缺乏的恰恰是經(jīng)典精神和向經(jīng)典回歸的氛圍。在這種歷史背景下，書法的鑒賞活動就變得十分重要了，唯此才能將傳統(tǒng)經(jīng)典一步步切入現(xiàn)代人的心靈深處，也只有借助對傳統(tǒng)的重新闡釋，才能將歷史與現(xiàn)代的對話和互動變得可能。

有鑒于此，從2013年開始由唐翼明任主編、張?zhí)旃螆?zhí)行主編編纂了一套五體書“書法經(jīng)典賞析叢書”，目前已經(jīng)按計劃完成了行書、楷書、草書、隸書、篆體五種書體經(jīng)典作品賞析文字的撰寫、出版。應該說這套叢書在當今的書法出版書籍中是獨樹一幟的，它具有如下幾個方面的特色：

一、著眼于經(jīng)典，遴選五體書中的代表性作品進行推介

經(jīng)典是什么？經(jīng)典是儲存了人類族群基因性的東西，它是某一族群獲得不斷發(fā)展的共同血脈。書法經(jīng)典也是如此，它在具有鮮明個性風格的同時，也凝聚了中華民族在某一個歷史時期的智慧。

編者在對五體書經(jīng)典作品的遴選上秉持了三個原則，即高藝術水準、典型性、時代性。在這三個原則中，藝術水準自然是首先要考量的因素，而它又可以包括兩個方面，一是風格，二是法度。例如行書經(jīng)典中就有《蘭亭序》《祭侄稿》《黃州寒食詩帖》，這三件作品號稱天下三大行書，是書法史公認的經(jīng)典。它們可以算得上是行書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了，之所以如此說，是因為這三件作品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法度與性情、文辭與審美、個人風格與時代精神高度完美的融合，它既給后人展示了精湛無懈的技巧，又表現(xiàn)了作者的胸襟、情懷以及時代精神。

在隸書經(jīng)典的選擇上，由于漢隸是隸書的最高峰，經(jīng)典璀璨，風格獨特而鮮明，自然是遴選的重點板塊，在所選擇的13件隸書經(jīng)典作品中，漢隸占據(jù)了8件。這8件包括《石門頌》《乙瑛碑》《禮器碑》《衡方碑》《西狹頌》《史晨碑》《曹全碑》《張遷碑》，它們幾乎囊括了漢碑書法風格的基本類型。

在草書經(jīng)典的選擇上，號稱“二王”的王羲之、王獻之無疑是功性俱佳的代表性書法家，他們的《十七帖》和《鴨頭丸帖》自然是要首選的。而智永的《真草千字文》中的草書部分則是偏重于法度的類型，顯然它代表了一種特殊的類型。

在楷書經(jīng)典的選擇上，無論從字體的演變角度，還是從風格的多樣性、法度的嚴謹性和實用的普及性上，唐代算得上是楷書的最高峰，因而在所選擇的楷書經(jīng)典作品中，有5件是這個時期的，如歐陽詢的《九成宮醴泉銘》、虞世南的《孔子廟堂碑》、褚遂良的《雁塔圣教序》、顏真卿的《勤禮碑》、柳公權的《玄秘塔碑》。

在篆書經(jīng)典的選擇上，先秦的金文大篆是其鼎盛時期，本書選取了“甲骨文書法”《毛公鼎》《散氏盤》《中山王舋器》；“楚系金文書法”《石鼓文》，而小篆自從秦朝確立了其基本的體勢之后，直至清朝篆書大都是以這種書體往前發(fā)展的，其中形成了秦小篆、漢篆、唐篆、清篆數(shù)個高峰期，本書所選取的經(jīng)典作品有《嶧山碑》、“秦權量詔銘書法”《袁安碑》《袁敞碑》、“李陽冰篆書”、鄧石如《四齋銘軸》、吳讓之《宋武帝與臧燾敕》、趙之謙《許慎〈說文敘〉》，以上書作基本覆蓋了篆書書法史的重要節(jié)點。

五體書作品的遴選第二個原則是典型性原則。五體書中的每一種書體在漫長的發(fā)展過程中又分蘗出不同的圖像類型，如草書又可分為章草、狂草、今草，楷書又可分為大楷、中楷、小楷。尤其是小楷，既有很強的實用性，又可以把玩，具有很強的審美功能。在這一點上，這套叢書也充分考慮了這一點。如在《草書經(jīng)典賞析》卷中，章草這種類型選擇了西晉陸機的《平復帖》和宋克的《急就章》這兩件作品，而今草以“二王”脈系的為主，酌選了狂草，選擇張旭、懷素、黃庭堅、祝允明、王鐸等人的作品。

五體書經(jīng)典作品的遴選第三個原則是經(jīng)典作品的時代性特征，這個遴選原則暗含著以經(jīng)典作品為節(jié)點的書體發(fā)展演變的脈絡，這無疑會幫助讀者建立一個較為完整的書體發(fā)展史的概念。如中國隸書書法大致有三個高峰期：漢隸、唐隸、清隸。三者之中唐隸成就最低，但照顧到隸書發(fā)展演變的歷史事實，唐隸入選了韓擇木的《壽光公主碑》和《薦福寺碑》。而楷書在宋朝之前則經(jīng)歷了魏晉時期的早期楷書、南北朝時期銘石書中的魏碑體、寫經(jīng)體和唐朝楷書幾個階段。前一個階段以鐘繇、二王為代表，第二個階段以《龍門二十品》《張猛龍碑》《四山摩崖》等為代表，唐楷以歐虞褚顏柳為代表。在楷書經(jīng)典作品的時代性這一點上筆者以為本書存有小小的遺憾，如宋朝之前的楷書發(fā)展的兩個階段本書都有作品列入，而南北朝時期則闕如，如果將這一段的經(jīng)典作品擇其一二補充上去，楷書的時代性和連貫性特征會更加鮮明和完整。又如西周后期的《毛公鼎》雖然也是該時期重要的代表作品，但它在時代上與《散氏盤》重疊又與后來具有“籀文”特征的《石鼓文》在風格上有一定的重復性，因而西周后期的作品以突出《散氏盤》似更合適。而西周早期和中期似應在《大盂鼎》《牆盤》等作品中擇其一二效果會更好。另外，先秦的楚簡是該時期大宗的書法材料，似應與楚金文一同介紹為宜。

二、著眼于賞析，努力發(fā)掘出適應當代人審美觀念的美感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藝術作品，同樣，一個時代也具有與之相應的審美觀念，依據(jù)時代性的審美觀念挖掘出被前人或時人忽略或說不出的經(jīng)典所蘊含的審美體驗，這也是藝術批評家的主要任務。對書法經(jīng)典的賞析更是如此，這是因為對漢字的使用者來說，書法既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尤其是在經(jīng)典書法作品“抽象”形式的深處，它既凝結著族群基因性的東西，也承載著創(chuàng)作者的知情意的內(nèi)蘊，因而鑒賞者要有敏銳而深刻的“發(fā)現(xiàn)”能力。用唐朝書論家張懷瓘的話說：“玄妙之意，出于物類之表；幽深之理，伏于杳冥之間。豈常情之所能言，世智之所能測。非有獨聞之聽，獨見之明，不可以議無聲之音，無形之相?！比缭凇犊瑫?jīng)典賞析》卷中，葉鵬飛在對虞世南《孔子廟堂碑》的解讀中，一方面認為它具有大家所認同的“氣度平和，氣格典雅”，另一方面又認為《孔子廟堂碑》還具有充滿生命力“蓬蓬然”的“春夏”之氣，這種美感確實是一般人體驗不到的。又如朱以撒在鑒賞柳公權《玄秘塔碑》時一方面獨到地體驗到了其“潔凈之美”，另一方面又化用古代隱喻的話語方式將“潔凈之美”進行了詩意化的闡釋：“《玄秘塔碑》從精神上顯示了爽潔快意，如同被秋陽曝過，江漢漂過，無一雜質(zhì)?！泵蠎c星在對何紹基小楷作品《郁氏書畫記·石渠隨筆》賞析中利用現(xiàn)代審美心理的原理對作品中的“虛空”的表現(xiàn)手法進行了獨特解讀：“以對上面所說的‘自’字欣賞過程為例，作者里面虛靜與外面的堅實外框之間強烈的對比關系處理方式也在暗示我們，應將前者作為最主要的審美體驗對象。但在實際的欣賞過程中，我們的眼睛是在二者之間多次的頻閃轉(zhuǎn)換、校正中完成的。字的四周尤其是左右兩邊稍粗的豎畫暗示我們它就像一扇黑夜中的窗子，透過這扇窗子和中間的空白，欣賞者體驗到悠遠靜謐而又有朗朗月光透進來那種境界?！庇秩珀愋聛喗Y合自己的創(chuàng)作體驗對黃庭堅的草書代表作《諸上座帖》進行了理性式的總結：“草書的最高境界，一般認為是勾連、奔放、顛狂，但是真正高境界應該是清潔、沉著、簡靜。雖然這件作品字勢凌空飛躍，縱橫奇宕……而透過表象我們感覺到其筆底是那樣干凈、寧靜、簡潔?！?/p>

中國古代書法經(jīng)典作品在流傳過程中，由于摹刻材質(zhì)、技術和自然作用的不同會在原作之外“追加”額外的審美效果，比如清朝碑學運動興起以后，拓本斑駁的石花也進入了人們的審美視野，于是一種新的審美類型“金石氣”應運而生，在這一點上，本叢書在對先唐依賴拓本傳世的經(jīng)典作品似乎解讀不夠。雖然趙熊在對《毛公鼎》的賞析文中提到了這一點，可惜沒有進一步展開。

三、高水準的撰稿作者

由于資訊的發(fā)達，對古代經(jīng)典書法作品的賞析文章還是比較常見的，但大多比較零散，而這一套五體書“書法經(jīng)典賞析叢書”匯集了如此多的經(jīng)典賞析文章，這在當今的出版物中也是不多見的。從賞析文章的作者來看，叢書主編約集了如此多重量級的書法學者、理論家，這也是本書的一個很重要的特點。這些撰稿人不僅大多兼善創(chuàng)作，而且在學術上卓有建樹，具有很深厚的學術、學院背景。兼善創(chuàng)作，讓撰稿作者有了“在場”的審美體驗；深厚的學術積淀，又讓這些撰稿者的鑒賞活動不會止于感性層次，而進入理性分析和較準確的話語表達層面。他們從各自的理論構架出發(fā)對傳統(tǒng)書法經(jīng)典進行了獨具個性的解讀，由此形成了這套叢書濃厚的學院氣息，保證了它的較高學術水準。讀者從他們所撰寫的文章中一方面能領悟到經(jīng)典的妙處，另一方面也可以從字里行間領略到作者的文采和學術風范。如曹寶麟、姚國瑾、祈小春分別對米芾《蜀素帖》和傅山《丹楓閣記》《十七帖》從其所擅長的考辨功夫入手，細細道來，其新發(fā)明能曲徑通幽，引人入勝；劉濤、黃惇等則從其所擅長的歷史學入手，既論書家的事功、審美取向，又注重版本的源流，從而推及作品的風格特征。在諸多作者中，陳新亞似乎更樂意以“在場”創(chuàng)作家身份和現(xiàn)身說法的方式去解析古代經(jīng)典作品，讓讀者有一種感同身受的審美體驗。如薛龍春、陳志平等對王鐸、楊凝式、陸機的經(jīng)典解讀則以圖像比對入手，探賾索隱，同樣能讓人領略到書道之妙。應該說在現(xiàn)當代書法鑒賞出版物中，撰稿者的數(shù)量之大，學術水準之高確實是超一流的。

四、通過經(jīng)典作品的賞析實踐活動，嘗試在學術層面上建立書法批評新的范式

如果將這套叢書僅僅看成一般性的書法賞析性的出版物，那是低估了其更深層的價值，實際上本書的主創(chuàng)人員還以此為契機，嘗試站在現(xiàn)代學術立場上，在學術層面建立書法批評新的范式。如本套叢書執(zhí)行主編張?zhí)旃凇峨`書經(jīng)典賞析》卷后記認為：“書法作品賞析比較難。古代書學講作品賞析，立足經(jīng)驗，言簡意賅，一幅作品三言兩語就鑒賞完了。現(xiàn)代美學講書法賞析，還在起步階段，西式的理論往往隔靴搔癢。書法作品賞析還要克難攻堅，任重道遠?！边@段話確實點出了現(xiàn)代人以現(xiàn)代語體話語方式，以現(xiàn)代欣賞理念去闡釋傳統(tǒng)書法經(jīng)典作品的難點之所在以及迫切之狀態(tài)。為此在本書確立的撰寫體例中規(guī)定在尊重每個作者個人風格和觀點的同時，作品賞析的文字不得少于全篇的一半。統(tǒng)觀叢書全部文章，可分成如下幾類。第一類從追索、考證作者的事功、作品的版本和內(nèi)容入手，來求證作品的風格、審美特征，這以黃惇、劉濤、姚國瑾、祈小春、曹建、薛龍春等為代表，這種方法呈現(xiàn)的是書法批評歸納法方法論特征。如劉濤在對陸機《平復帖》的賞析過程中，從該帖的流傳、釋文以及其所依托的漢晉草書演進的背景等幾個方面對其審美特征進行了歸納。

第二類注重審美鑒賞主體的審美體驗，對考證式的敘述多有忽略，這以朱以撒、葉鵬飛、陳新亞等為代表。如葉鵬飛在對虞世南《孔子廟堂碑》賞析活動中，拈出張懷瓘“君子藏器，以虞為優(yōu)”這句話，提出了中國書法創(chuàng)作中依據(jù)儒家思想的“君子書法”作品類型的概念。

第三類注重對經(jīng)典作品本身的解讀，同時這種解讀依托賞析批評者一貫的觀念和模式，這以陳振濂、張?zhí)旃瓰榇?。如陳振濂在對懷素《自敘帖》賞析中，應用了其一貫的線型、線律、線構（包括空白與空間）等觀念對該帖的圖像形式進行了解讀。張?zhí)旃趯鹘y(tǒng)經(jīng)典進行解讀時，同樣努力在作品的圖像形式上去開掘其內(nèi)蘊，他也使用了他一貫堅持的關于字組、字勢等概念，這在對蘇軾《黃州寒食詩帖》和《石門頌》等經(jīng)典作品的分析中有詳盡的展現(xiàn)。

從話語風格上來說，第一類比較平實理性，第二類具有強烈的現(xiàn)代主體性，同時還沿襲著傳統(tǒng)書法批評詩意化的語言特征，而第三種話語則具有現(xiàn)代文藝批評的思辨性特征。

上述這些類型無疑集中囊括了當代書法作品鑒賞批評的基本類型和模式，這也是這套叢書最有價值之所在。

五、建立鑒賞批評話語系統(tǒng)的有益嘗試

此書在總體的結構設置上也具有獨特的考量，如在每一卷的前面都對某一書體有一篇概述的文章，這樣讓讀者避開了在閱讀具體的作品賞析文章時容易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缺陷。而由主編撰寫的后記也將每卷的編撰主旨交代出來，同樣會幫助讀者閱讀。從概述到每篇的賞析，再到后面的后記，由此形成了每卷總、分、總的話語篇章編排節(jié)奏，由此體現(xiàn)了該叢書構建批評話語系統(tǒng)的有益嘗試。除每一篇的鑒賞文字外，每一本書前面圍繞某一種書體所撰寫的綜論加在一起構成了系統(tǒng)而富有現(xiàn)代學術含量的新五體書法總論，而且其撰寫者皆為當今有相當影響力的學者，其學術價值自應值得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