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邵風(fēng)華
李葦來東營的時候,我?guī)タ催^一個地方。那個地方在海邊,是我和丁妍偶然發(fā)現(xiàn)的。
去年的一個禮拜天,我陪丁妍去醫(yī)院查體,當(dāng)我在擁擠的掛號臺前彎腰填寫一份表格的時候,口袋里的手機被偷了。我們倆跑到門診樓門口四下張望,希望能看到一個鬼鬼祟祟貌似小偷的人,可沒有任何人的臉上寫著小偷二字。丁妍心不在焉地查完體,又氣咻咻地罵了一通該死的醫(yī)院為什么要在婦科安置男醫(yī)生。關(guān)鍵是,丁妍說,那個男醫(yī)生的眼睛像鬼一樣亮。我不知道鬼的眼睛有多亮,也不知道像鬼一樣亮有什么不好。我還在想著我的手機。上面存了不少號碼,有些人可能就此失去聯(lián)系,永遠不會再有見面之機了。
從醫(yī)院出來,由于心情欠佳,誰也不想這么早就回家,于是我們開著車子沿新修的黃河路向東駛?cè)ァ2坏蕉?,到了海邊。我們停下車,在海堤上站了一會兒,想說幾句什么,發(fā)現(xiàn)并沒有什么好說的。于是回到車上,順著海堤向南行駛。走了大約十公里,我一時興起,把車拐出小路,在平整空曠的荒原上向西開去。到處是白花花的鹽堿地,幾乎寸草不生,我們走走停停,仿佛置身于一個陌生的星球。大約十幾分鐘之后,忽然看到前面一條大壩背后升起了一股股的青煙。丁妍興奮地喊了一聲,我們遇到狐仙了!到了跟前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那兒住著幾戶人家。他們在大壩上挖出一個個的洞,然后安上門窗,或掛上草簾,就像陜北的窯洞一樣。房頂上的衰草在風(fēng)中窸窣抖動,昭示著歲月的悠久。在一家門前,有兩個老婦在聊天,我和丁妍走上前去跟她們打招呼。在交談中知道,他們已經(jīng)在這兒生活將近三十年了,基本上與外界隔絕。只有十幾年前那次海嘯過后,有幾個防疫站的人排查疫情來到這里,發(fā)現(xiàn)了他們。一個小護士十分驚奇,說他們是野人,引起了大家的不滿。那么漂亮個小丫頭,恁不會說話,青天白日,哪來什么野人啊。十幾年過去了,她們依然憤憤不平。
我?guī)Ю钊斎サ哪翘欤莻€大好的春日,連風(fēng)都變得溫和了不少。憑著記憶,竟然很順利地找到那里。我們順著大壩一直往里走,看到了一個滿臉溝壑的老大爺,懷里抱著一個兩歲左右的小孩,渾身是泥,臉上臟得像一頭小猩猩,看不清原來的膚色。老人說是他的孫子。我們鉆進他家,里面黑得幾乎什么都看不清,過了一會兒才適應(yīng)過來,隱約看到炕上散亂的被子,屋子中間的鍋臺,鍋臺上擺了一些粗瓷大碗,還沒有洗過。我問,最近還有什么人到過這里嗎?老人說,十幾年前發(fā)了一次海嘯,有幾個防疫站的人來過,一個小護士還說我們是野人,真是的,青天白日的,哪里來的野人啊。我說,這個我已經(jīng)知道了。再有就是前幾天,來了兩個女人,說是來找她們的瘋爹。老頭兒精神失常,趁孩子們上地干活的空兒,從家里跑出來了。她們走了一百多里地,到處打聽。后來聽人說那些在城里要飯的啊精神病啊,都被趁黑拉到海邊來了,就一路找過來。她們說了老頭兒的樣子,讓我給留意著點兒,要是見到了讓我千萬留下,管頓飯,過幾天她們再來看看。
趁我和老人聊天,李葦給我們拍了幾張合影。老人說,嘿嘿,給我孫子照上張。照完了,就讓他孫子管我們叫叔叔。小家伙目光呆滯,小臟手一刻也沒從嘴里拿出來過。我們走的時候,老人說,你們洗了相片送我一張啊,就當(dāng)交個朋友嘛,下回來了我管飯。我們走出挺遠了,老人還一直站在壩前望著,把他孫子的手從嘴里拽出來,舉過頭頂。
過了十幾天,我把照片沖印出來了。星期天,我叫上丁妍去給老人送照片。我想,他一定會高興的。我們驅(qū)車到了城東的開發(fā)區(qū),我讓丁妍在車上等一下,我去副食店買點吃的。我們今天就在外面野餐吧,我說。買了一些面包、火腿腸、飲料之后,我在酒水柜前看了看,又花了三十多塊錢買了兩瓶酒。繼續(xù)上路。丁妍說,你買酒干什么啊,你又不喝酒。我說,給那個老大爺買的啊,他見我們還給他買了酒,一定很高興。丁妍看了我一眼,沒吱聲。過了一會兒,我正搖頭晃腦跟著收音機唱一首歌,丁妍跟我說了一句什么。我沒聽清,大聲問,你說什么?丁妍也放大了聲音,我說你要是把這兩瓶酒送給你爹,你爹也會高興。
二十年前的一個大風(fēng)之夜,我和一個女孩在野地里談到了接吻。
我仍然記得那晚的月亮,被風(fēng)吹得像一個圓盤在夜空飄搖。當(dāng)時,我們都讀大學(xué)最后一個學(xué)期。我在這個鄉(xiāng)的公路養(yǎng)護站實習(xí),她在鄉(xiāng)中學(xué)實習(xí)。我的一個初中同學(xué)和她是同班,又在一起實習(xí),因此我們得以相識。女孩剛失戀不久。曾經(jīng)的戀人是她的同班同學(xué),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壞小子,喜歡打架、喝酒,運動場上的風(fēng)云人物。她和他好了近一年,被他甩掉了。就在幾個星期前,他又搭上了另一個女孩。聽得出,她仍然放不下他。女孩長得玲瓏清秀,由于內(nèi)心悲傷而更加楚楚動人。我生出了盡力去融化她心中的堅冰的沖動。但事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簡單。她早已和他有了肌膚之親,并對他深深依戀,這大大超出了我當(dāng)時的經(jīng)驗范圍。她向我訴說她經(jīng)歷的一切。她掉下了眼淚。在那么冷的夜里。我差點伸手去幫她擦拭流到腮邊的淚水。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后,她忽然問我,你接過吻嗎?
這讓我感覺自己的青春竟是如此失敗。但還是誠實地說,沒有。她不相信。我說,高中時,曾有初中部的一個女孩追我,是公認的?;?。她認真地盯著我。我說,但我們甚至連手都沒拉一下。她還是認真地看著我,后來呢?后來,她和我最好的朋友好上了。她握了一下我的手,說,很好。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這樣說,也沒有問。她幽幽地嘆了一口氣說,那么,明天我教你接吻吧。我故作鎮(zhèn)定地說,為什么是明天,而不是現(xiàn)在呢?我的妝都沖亂了,你看,我太狼狽了。而且,她說,我現(xiàn)在嘴里煙味太大。風(fēng)越來越大了。遠處的麥田里亮起一點一點的燈光,那是農(nóng)人們在麥地里打的機井上掛著的燈泡。她問我,有煙嗎?我說,沒有。她說,那回吧。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九點多了。風(fēng)停云靜,一個難得的好天。我去女生宿舍找她,她也已經(jīng)梳洗停當(dāng)。于是我們并肩向麥田走去。麥田里的土竟有些溫?zé)?,我們干脆坐在田埂上。我忽然感覺有些不自然,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她點上一支煙,又向我講起了那個男孩。她問我,你是不是不喜歡聽?我說,沒關(guān)系。她說,真的沒關(guān)系嗎?我說,真的沒關(guān)系。她說,如果你不讓我說,我不會再說的。我說,說吧說吧,說出來好受些。她低下頭,再次沉浸在對過去的追憶之中。
時近中午,我們站起身往回走。她說,你應(yīng)該阻攔我的,你不應(yīng)該讓我說起那些。她苦笑了一下,你看,我一說起那些,就沒心情教你接吻了。我說,沒關(guān)系啊,最重要的是你心情好。我又說,我相信,你一定會是個好老師的。她笑了一下。一個閃電一樣的笑。明天吧,她說,明天我一定。她伸出手指說,我們拉鉤。
第二天,我接到班長的電話,要到縣城去。輔導(dǎo)員從濟南到了縣城,來看望我們在這兒實習(xí)的十來個同學(xué)。大家從附近的鄉(xiāng)鎮(zhèn)聚上來,向輔導(dǎo)員匯報自己的實習(xí)情況。然后,鬧鬧哄哄地喝酒。結(jié)束之后,一個非常要好的同學(xué),李安,跟我一起回我實習(xí)的鄉(xiāng)鎮(zhèn)。他的女朋友田娜和我在一起實習(xí),因為身體不舒服,今天沒有過來。我們騎一輛自行車回去。
我去邀請女孩,說我的好朋友來了,我請客。她笑著說,為了補償,我允許你把我當(dāng)作你的女朋友向他們介紹。我忽然有了一種很特別的感覺。我得承認,這感覺我從沒有過??傻搅司频辏揖谷唤Y(jié)結(jié)巴巴地說,這位……是我的老師。李安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我明白,他說,回過頭看著田娜,你也是我的老師,對吧?他沖我眨眨眼,女人都是男人的老師,歌德說,“永恒的女性,引領(lǐng)我們上升”。這小子,不知他看出了什么。我看看女孩,她大聲說,菜都上來了,你們不準(zhǔn)備吃嗎?我要了幾瓶啤酒。又要了一包煙。當(dāng)然是給女孩要的,只有她一個人抽煙。
喝到六七瓶啤酒,大家都有些控制不住。李安說,我敬你們倆一杯酒。李安說,誰不干,誰是王八蛋。田娜掐他。李安說,掐我干什么?誰掐我,誰是王八蛋。
女孩又陷入了那種迷離的狀態(tài)。她又想起那個男生了嗎?我站起來,去要了一瓶白酒。打開蓋,仰頭就喝。我忽然很想把自己灌醉。李安過來奪我的酒瓶。他已經(jīng)醉了。因為他邊奪邊哭起來。他說,為了風(fēng)華,我可以去死。但是,但是我撇不下田娜啊。聽了這句話,我把瓶子里所有的酒都倒進嘴里。然后,我就倒了下去。
當(dāng)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枕在女孩的腿上。我動了一下。她說,你醒了?她說,你要再不醒,我的腿就報廢了。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原來,我是躺在酒店的沙發(fā)上,而她在這里陪了我一夜。李安和田娜,已經(jīng)一早去縣城了。女孩陪我回養(yǎng)護站。她走路也有些不穩(wěn),她的腿被我的腦袋壓麻了。我一直覺得,從那以后,我再沒有枕過那么好的一雙腿。在路上,她沉吟著告訴我,那個拋棄了她的男生,今天要過來找她。她說,我大概……不能再教你接吻了。
一個星期以后,我實習(xí)結(jié)束,回了學(xué)校。兩個月以后,畢業(yè)回到家鄉(xiāng)小城。然后,被派到一個偏遠的鎮(zhèn)上修筑公路。等到路基灰土打好的時候,整條路都封了,不能再通車。要等到灰土的養(yǎng)護期過了,才能進行下一道工序。這使小鎮(zhèn)唯一的一條商業(yè)街一下子冷清下來。我們幾個施工員無所事事,就整天窩在路邊的一個小酒館里打牌。每天,酒館里也只有我們幾個人吃飯,因為外面的車輛都不允許開進來。一天晚上,大家喝了不少酒,又開始打牌。我摸了一把好牌,三下五除二,贏了。我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向走廊盡頭的洗手間。在漆黑一團的走廊里,忽然被人拖進一個包間。是一個女的,撲上來就吻。她的舌頭又細又涼。她氣喘吁吁,拿著我的手放進她的衣服里。于是,我摸到了一條又細又長的奶子,就像一掛軟軟的鼻涕。我忽然想到她是誰了,這個酒館里目前唯一的一個服務(wù)員。其余的,因為最近沒什么生意,都已經(jīng)放假了。我的腦海里閃過她稀疏的頭發(fā),滿臉的雀斑,干黃的皮膚。我用力甩開她,一頭沖進衛(wèi)生間,然后,昏天黑地地吐起來。
那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次遠行。我走出綠樹掩映的村莊。正午的村子里沒有多少人,我想沒有人看到我。街上連狗都沒有幾條。在村口,一條黃色的斑點狗看了我?guī)籽?,但它并不認識我。對此,我很放心。
我要到姥姥家去。我很久沒有去姥姥家了。媽媽天天去生產(chǎn)隊干活,每天早上鐘一響她就急匆匆地走出家門。拿著一把鐵鍬或一柄鋤頭,去生產(chǎn)隊的草房那兒集合。然后在隊長的帶領(lǐng)下去或近或遠的地塊里勞動。有時去河灘,有時去八頃。他們的隊伍松散、拖拉,大家都聊著一些自己覺著有趣的事,哈哈哈地邊走邊笑。我跟著媽媽去過一次。他們講的那些笑話真沒什么可笑的。
我想趁著媽媽不在家,到姥姥家去。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去姥姥家了。我有些想念她了。在我出生之前,姥爺就去世了。姥姥一個人住在三間土坯房子里,除了有些矮有些黑之外,姥姥家什么都好。不過這不要緊。我只有八歲,才上二年級,要像舅舅那樣低著頭進門,還需要多年時間。我也不怕黑,哪怕姥姥坐在里面看起來更像一個巫婆。我想她即便吃了別的小孩也不會吃我的,她畢竟是我的姥姥。
村子的西邊就是徒駭河。我不知道它的發(fā)源地,只知它一路向北流入渤海。到我上中學(xué)之后,我和我的朋友王佩曾計劃搭乘村里的漁船到海上去。我們?yōu)榇硕d奮了好久。暑假里,我的朋友坐了一個半小時的公共汽車來我家住了兩晚??勺罱K,我們的計劃還是被媽媽破壞掉了。當(dāng)然了,那是七八年之后的事情。
徒駭河又寬又深,遠近聞名。我和我的伙伴們從小就在河里泡著。上學(xué)之后,每年夏天,老師都會帶我們來河里游泳。在河流轉(zhuǎn)彎處較淺的地方,男生在北邊,女生在南邊,中間有一道寬寬的葦蕩把我們隔開。河里有各種各樣的魚,還有肥大的河蟹,最多的則是河蚌。把媽媽縫制的布書包掛在脖子上,一個猛子扎下去,就能捧出一捧河蚌,用不了多長時間就能把書包裝滿。有時河面上游來一條又細又黑的像魚一樣的家伙,我們叫它“拖根條”,長著兩排又細又尖的牙齒,我們不敢用手抓,因為它會咬人。不過最好玩的要屬摳蟶子了。涉水走到略深一些的地方,踩到一個硬硬的紅泥疙瘩,先用腳圍著四周用力踩,然后扎一個猛子把那坨紅泥疙瘩摳上來,在里面準(zhǔn)會找到好幾個又大又肥的蟶子。當(dāng)然,除了河蚌之外,我們抓到的魚呀、河蟹呀、蟶子呀,都要交給老師。只有河蚌允許我們拿回家交給媽媽。
過了橋,沿河西岸的大壩一直往北走。姥姥家就在我們村的西北方向,一個叫“三圣”的小村。那兒真的住過三個了不起的圣人嗎?迎面吹來一陣風(fēng),帶來徒駭河特有的腥氣。我喜歡聞這樣的氣味兒,就像何鳴喜歡聞汽車尾氣的味兒。不過由于我們村非常偏僻,很少有汽車路過。每次走在穿村而過的馬路上,何鳴都盼望著正好開來一輛汽車??赡呛喼北瓤家话俜诌€要難。而我呢,放了學(xué),背著書包爬過學(xué)校西邊的院墻,再穿過一片用樹枝和鐵絲做籬笆的菜地,就可以站在高高的河壩上呼吸河水那好聞的腥味兒了。
何鳴是我小時候最好的朋友之一,比我大兩歲。由于他不愛學(xué)習(xí),從一年級就開始留級了。他家有一臺紅燈牌收音機,看起來就像一個木頭匣子。中午放學(xué)后,我常常泡在他家聽劉蘭芳播講的評書;《岳飛傳》啊,《楊家將》啊什么的,我簡直都能背下來了。
河壩的西邊是一片豆地。冬天的時候,何鳴的大哥帶我們?nèi)ゴ颢C,就在下面那片收割后的豆地里,一只又肥又大的兔子突然從我們的腳下蹦起來,把大家都嚇了一跳。何鳴的大哥掄起獵槍砸到了野兔的屁股,它打了一個滾兒,跳起來接著跑。我們在后面邊喊邊追。不一會兒,兔子跑沒影了。何鳴的大哥摸著腦袋上的汗說,你們剛才怎么沒提醒我開槍呢?
我為自己的遠行而興奮不已。仿佛世界就要在我面前展開了。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個英勇的探險隊隊員,一路上爬溝上坡,去完成一件了不起的任務(wù)。我甚至大聲唱起了剛在電影上學(xué)到的歌: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群山兩岸走。
這時,我看到豆地里忽然站起一個人。個子不高,大概用衣服的前襟兜著什么東西,只能弓著背走路,所以顯得更矮了。我認出來了,那是劉偉的爸爸。媽媽說他經(jīng)常曠工,一個人到處找倉鼠洞。媽媽說,他一年從倉鼠洞里挖出來的糧食比我們家從生產(chǎn)隊里分的還多。
從徒駭河大壩上下來,再往前不遠是一條大溝。我要先下到溝里,小心翼翼地邁過溝底殘存的細流,再費勁地爬上對面的土坡。站在土坡上,就能遠遠地望到三圣村了。這一帶,是我以前到過的最遠的地方。有一次,我與何鳴、劉偉一起來這里打豬草,還打死了一條蛇。劉偉指著草叢中的一窩蛇蛋說,那條蛇是母的,每一個蛇蛋里,都會鉆出一條小蛇。為了怕它們長大了給它們的母親報仇,我們連那些蛇蛋也一并搗爛了。
我有些怕蛇。如果不是跟何鳴、劉偉在一起,我是說什么也不敢招惹一條蛇的。不過蜥蜴就好多了,它們長得沒有蛇那么嚇人。每當(dāng)發(fā)現(xiàn)蜥蜴,我們都會追上去,用鐮刀把它摁住。蜥蜴倒是很有逃脫的本事,它把身子使勁往前一掙,就掙斷尾巴跑掉了。據(jù)說用不了多久,它就會長出一條新的尾巴來。我們用鐮刀在沙土堆上扒一個窩,把蜥蜴的尾巴放在里面,再往上面撒尿。被熱熱的尿一燙,蜥蜴那斷下來的尾巴就會不停地甩來甩去。我們管這叫作“刷鍋”。
就在爬上北邊的土坡時,我再次看到了劉偉的爸爸。他急匆匆地從一片高粱地里走出來,把衣襟里兜著的東西放到地上,直起了身子。但這并不能使他比弓著身子的時候高出多少。
現(xiàn)在,我的面前是一片低矮的蘆葦,再遠一點是一小片白亮亮的水洼,幾只身高腿長的大鳥正在那兒低頭覓食。我不知道這種鳥叫什么名字,好像比我家的鵝還要大。它們也不怕人。要走到很近的地方,它們才會撲棱著翅膀跑向遠處。那肯定是跑而不是飛,因為盡管速度很快,它們的腳卻一直沒有離開地面。
這些鳥并不能引起我更大的興趣,只是它們的傲慢傷害了我。這次,我?guī)缀蹩煲剿鼈兞耍鼈冞€沒有撲棱著翅膀跑掉;有一只甚至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又把脖子低下去。在我的記憶里,似乎還沒有什么能傷害到我,大概我還沒到用心來體悟這個世界的年齡吧。只有媽媽在夜里偷偷地哭泣,才會引起我的一絲驚慌。她努力壓抑著自己的聲音,可有時還是能把我弄醒。我假裝沒有聽到,繼續(xù)緊閉著眼睛,用不了幾分鐘再次進入夢鄉(xiāng)。
穿過村外的小樹林,就能看到姥姥家的房子了。姥姥家就在村東頭。見到我來了,姥姥高興得不得了,她想不到我竟然一個人走了這么遠的路,準(zhǔn)確地找到家里來。姥姥拿出她藏了好久的一小包糖塊給我。我拿出來剝了一顆,糖已經(jīng)有些化了,緊緊地粘住糖紙,怎么也剝不干凈。我把糖放進嘴里,不一會兒,那些殘存的糖紙被我用舌頭集中在一起,遠遠地吐了出去。
說不清媽媽是怎么發(fā)現(xiàn)我失蹤的。那天他們?nèi)グ隧暯o玉米地施肥。為了不讓糞肥和土灰吹到頭發(fā)里去,出門的時候,媽媽還扎了一條好看的頭巾。把自己負責(zé)的那些糞肥撒完之后,媽媽拄著鐵锨在地頭休息。這時,她聽到了一聲喜鵲的叫聲。在我們這里,喜鵲被認為是一種吉祥的鳥兒,可這一次,她反而有一絲心慌。跟隊長打了招呼之后,媽媽急匆匆地一路小跑著回家。在河岸上,她還使勁往河里瞅了瞅,看我是不是會去河里游泳。到了村口,媽媽看到了那條黃色的斑點狗,它也看到了我媽媽??伤鼰o法把看到我的事情說出來。
媽媽找遍了院子的每一個角落,又去了何鳴和劉偉他們家。何鳴和劉偉也來幫媽媽找我,他們呼喚著我的名字,從村南找到村北,還是連影子也沒有。最終,是劉偉的爸爸帶來了關(guān)于我的消息。遇到劉偉的爸爸的時候,他正神色不定地拐過村口的經(jīng)銷店。劉偉從媽媽身后跑出來,問他爸有沒有看到我。他爸爸猶豫了一下,說見到我越過河西的大溝往北面走了。大溝的北面就是三圣村。這個死孩子!媽媽氣惱地罵了一聲。
在她走后不久,有幾個人悄悄地從劉偉爸爸的后面包抄過來,狠狠地把他的胳膊抓住,擰到了身后。
這個時候,我正和表弟表妹一起做游戲。我們先是踢毽子,后來表弟覺得累了,就輪流講故事。我先講了一個哪吒的故事:他把肉和骨頭都剔出來還給他的父母,他的師父只好用蓮蓬把他再造一遍。表妹和表弟都驚奇地睜大了眼睛。輪到表妹了,可她講不出來。
這時,表弟的聲音忽然響起來。姑姑來了,他焦急地說,我看到姑姑進奶奶家了。
直到此時我才感到害怕。媽媽一定會狠狠打我一頓的。我不但害她為我擔(dān)心,還害她跑這么遠找到姥姥家來。我把表妹推開,拉開門就往外跑。倉皇中還把表弟帶了一個趔趄。
小舅家的房后是一個大草垛,我從草垛靠近房子的一面掏出一個洞,鉆了進去,又伸手把草蓋好。我蹲在草垛之中,聽到自己的心咚咚咚地快要跳出來了。這時洞前的草堆又唰唰響了幾聲,表妹也鉆了進來,做出一副同甘共苦的樣子。我低聲地責(zé)怪她,媽媽又不會打你,你鉆進來干啥。
時間不長,傳來媽媽喊我的聲音。那聲音從房前來到房后,最后,就停在草垛的外面。難道是表弟出賣我了?媽媽的聲音靜下來了。有一會兒,我感覺她就蹲在草洞的外面,我甚至聽到了她的呼吸。這時,發(fā)生了一件讓我更加惶恐的事:媽媽哭了。她輕輕地說,媽不打你,你出來吧。我慢慢鉆出了草洞。
也不管我渾身沾滿了草屑,媽媽一把把我摟進懷里。媽以后再也不打你了,媽媽說,你爸……不要我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