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龐 羽
其實,我很想和你講講我老房東的故事,可是,這個房子已經(jīng)不在了。沒有了房子,老房東于我還有什么意義呢?我也不知道。那房子就住過我一個人。那房租我怕是永遠還不清了。
賈黛玉讓我分期貸款。這比一次性付清還要糟糕。這個貸款方式也奇怪,比如,吃魚不能吃肉,長了疙瘩不能擠,到了夏天要打傘,不準吃夜宵。我照做了。畢竟我是親自站在婦產(chǎn)科手術(shù)室外,隔著幕墻,看那些醫(yī)生強拆強毀的。這也怪,每個女人都帶著一個房子,她自己卻不能住。
沒了房子的賈黛玉,自是比那些包打尖包吃住的女掌柜矮了一截。但我的這個老房東,腿腳不是常人可比擬的。我爸著了狐貍精的道,她就開始練拳練腳。那時我還小,賈黛玉把我?guī)нM了民政局。她和我爸各領了一個綠本子,我爸問我喜歡哪一本。我說我喜歡紅色的。賈黛玉當即一拳,把我爸打出了鼻血。她用他的鼻血抹抹自己的本子,抓著我的手走了。
我被賈黛玉帶入了健身房。賈黛玉可和老板說好的,我在體測室寫作業(yè),她在器械區(qū)幫帶學員。一般來說,她教深蹲時,我數(shù)學作業(yè)就好了;臥推進行到一半,我語文練筆也完成了;硬拉之后是劃船,劃船之后是推舉……她在跑步機上跑完五公里,我也聽完了英語聽力。健身房開不長久,我們打一槍換一個地方。
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天,賈黛玉少跑了一個五公里。她帶我去吃了肯德基。我說,這東西脂肪含量太高了。她說,雞腿還是雞翅?我愣在那里。她又說,雞腿吧,你們大學要跑兩千四百米的。說完,她把整個一個蛋撻都塞進嘴里,把腮幫撐得鼓鼓的:糖和油,果然長脂肪的東西都好吃。蛋撻順著她的食管往下滑,我的目光也順著蛋撻往下滑。比基尼橋、腰窩、馬甲線、美人筋、蝴蝶骨。該有的都有。
我放下了手中的雞腿:黛玉姐,你自由了。
賈黛玉獲得自由后,整個人翻了個新。新在哪兒,我也說不出來。一棟屋子,沒了房間,那它是啥?這可能要牽扯到哲學與物理問題了。賈黛玉不必懂這些。她存在著。二十二個器官為她存在著。兩百零六塊骨頭為她存在著。六十萬億細胞為她存在著。整個地球也是為了她而存在著。賈黛玉就是這么牛。
牛一樣的賈黛玉,卻養(yǎng)出了豬一樣的我。上了大學的我,嚴格地、縝密地違背了賈黛玉的教導。吃肉不吃魚,疙瘩要挨個擠,出了太陽不打傘,頓頓吃夜宵。沒過半年,我變成了滿臉凹坑、皮膚油亮、滿身橫肉的黑胖子。黑了顯瘦,胖了可愛,我望著鏡子里的自己,卻并沒有感到難堪。相反,那個身材容貌俱佳的賈黛玉,才讓我難堪。她找了一個男朋友,分了,又找了一個。在我成長過程中,這樣的男人有兩位數(shù)嗎?我不敢多想。也許深蹲時,有人摸了她的屁股。也許臥推時,有人盯著她的胸。也許硬拉時,有人愛上了她燙的大波浪。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黛玉姐,并不是我的。黛玉姐是全人類的。
寒假回家,黛玉姐說我是假的,有人把她的真女兒偷了。
我說,我就是我,不一樣的人參果。
當晚,黛玉姐帶我去了理發(fā)店。她問我,你要奶奶灰、霧霾紫,還是芭比粉?我說你干嗎,打造一個彩色的三胖兒?黛玉姐一把揪住了我的耳朵,看看你的死樣子,我花錢帶你來換造型,是要你以后對得起這個錢。我一聽不樂意了,對得起什么錢,你的錢,還是別人的錢?黛玉姐說,你別鬧。我才不會善罷甘休呢,黛玉姐,你看看人家媽媽什么樣子。黛玉姐啪地擰彎了我的耳朵,你也不看看人家閨女什么樣子。
我們的戰(zhàn)爭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原因是,她男朋友對我還不錯。沒禿頂,沒肚子,沒三高。我仔細問了清楚,不能白瞎了我的黛玉姐。男朋友叫什么呢,我叫她南叔。南叔請我吃南瓜派、蘋果派、菠蘿派。我說吃怕了,他又請我吃咖喱飯、芝士焗飯、海南雞飯。我嘴巴塞滿了東西,邊吞咽著,邊問他,你什么目的,你泡我媽媽什么目的?南叔略有些羞澀地笑了,小丫頭,我想做你爸爸。我啪地拍了桌子:我長這么大,我爸是我爸,我大爺還是我大爺。
南叔沒有怪罪我,反而帶著我們娘倆去了上海迪士尼。在車上,我對南叔說,你也老大不小了,有子女嗎?不會讓我黛玉姐生孩子吧?黛玉姐又開始玩我耳朵。南叔呵呵一笑,有是有個兒子,在國外念書呢。我咄咄逼問,在國外?南叔你不會是富一代吧?黛玉姐在我耳垂上留下了三個指印。我忍著痛,等著南叔的回答。南叔并沒有回答我,只是順手遞來了一張迪士尼宣傳單:里面排隊的地方多呢,你先規(guī)劃規(guī)劃。
第一次去迪士尼,并沒有給我留下什么美好的印象。和白雪公主合照,我像個小矮人;去玩過山車,我的安全帶比別人多半圈。我頂著個碩大的米老鼠紅耳朵,化悲憤為食欲,硬是吃了三個米老鼠漢堡。黛玉姐讓我慢一點。我說,人生在世,吃穿二字,占不了兩個,總要占上一個吧。黛玉姐說,你怎么就知道吃呢。我把嘴里最后一口炸豬排吞下去:你什么意思,我長這么大,也沒什么樂趣,也沒什么指望,別人生來擁有的東西,我只能仰望?,F(xiàn)在我總算找到人生樂趣了,你黛玉姐不會連這個都看不得吧。
黛玉姐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她的眉毛文過了。她去種了睫毛。美睫線也有。面頰涂著蘭蔻,嘴唇抹著迪奧,連內(nèi)衣都是維多利亞的秘密。二十多年過去,她從來沒有委屈過自己。那我何必委屈了她的女兒。
玩到深夜,我獨自一個人待在賓館房間里。他們在隔壁。也許他們在看書,也許他們在聽音樂。我沒有繼續(xù)想下去。我想起了炸雞,肥嫩多汁的炸雞,咬一口,金黃酥脆;我想起了火鍋,肥牛、蝦滑、魚丸,配上香菇醬、海鮮醬、牛肉醬;我想起了冰淇淋,抹茶的、海鹽的、草莓的、焦糖的,第二個半價;我還想起了很多很多,啤酒,燒烤,狂歡,死亡。房間里的燈亮著,它總會熄滅的。我安慰自己。不遠處的椅子映出了兩個影子,一個是活著的我,一個是死去的我,它們互相對視著,從來不說彼此的好話。人大吃一頓后,是不該就此睡去的,無數(shù)的食物的本體,它們在我的身體里跳舞。吃掉它們,就意味著消滅嗎。那它們的靈魂又算得了什么呢。如果我是一頭牲畜,生下來就是為了成就死亡,那生有何慰藉,死又有何畏懼呢。我躺在床上,翻了個身。我想起了爸爸。我們生來素未謀面,我們死后如隔三秋。
迪士尼的陽光,比想象中明艷一些。我站在窗臺,看著外面。那一叢叢的人群中,有我的朋友,有我的敵人。我的朋友說我是她見過最丑的人,而我的敵人曾經(jīng)深深地愛過我。我是米老鼠就好了,我會有真正的、大大的耳朵,我會聽見愛的到來;我是唐老鴨就好了,我會有扁扁的鴨嘴,和上帝說我將離開,和死神說我將永生;我是加勒比海盜就好了,我會溫柔地殺人,虔誠地擄掠,在狂風獵獵的黑珍珠號上,張開懷抱,擁抱朝陽。我愛過我自己。我愛過我的媽媽。我愛過生命中的每一個人,雖然黛玉姐從來不曾承認。
回到了學校,按照黛玉姐的要求。我每天都記錄體重,發(fā)給黛玉姐看。黛玉姐讓我去學校的健身房,還給我買了一箱子雞胸肉。我當零嘴吃了。沒過多久,我的體重又上升了。黛玉姐說我不節(jié)制。我說,肥肉都變成肌肉了,不信你坐車來,捏捏我的肉。黛玉姐問我平時都吃什么了,她女兒怎么會是這樣子。我對著手機屏幕張大嘴巴。黛玉姐問干嗎,我說,你看,你往下看,我肚子里到底有什么。黛玉姐掛斷了電話。我知道,她生我氣。我不是一個好女兒。換句話說,我不是她心中的好女兒??慎煊窠闶墙o了我生命,但她沒有給我盛載生命的容器。我像流水一樣,可以是圓的,可以是方的,也可以是多邊形的。她給了我起始,而出口要自己給。對著手機,有那么一瞬間,我的鼻子酸了。黛玉姐,你沒有,你并沒有。
除了我胖了,黛玉姐依然過著她的舒心日子。南叔帶她春游了,南叔帶她吃米其林了。南叔南叔,我對著電話罵道,黛玉姐,沒想到你是這種人,滿腦子都是男人。黛玉姐聽樂了,你呢?滿腦子都是脂肪?我說不帶這么欺負人的,那男人把我媽媽帶壞了。黛玉姐說,你嘴兇,嘴兇。我嗍了嗍嘴巴:我嘴不兇,沒啥味道。
作為黛玉姐的女兒,我有了大麻煩。沒想到,我逃過了思想政治課,逃過了英語四級,而沒能逃得過體質(zhì)測試。身高還是那樣,別指望這年紀長個頭。體重我是閉著眼睛稱的,老師卻嗓門洪亮地喊了出來,我心一橫,腿一蹬,萬夫莫開般地走了。不過就是一個數(shù)字嘛。我早就想開了。測肺活量的時候,我覺得我的對嘴有問題,肯定漏氣,怎么只有兩千多,不可能。仰臥起坐,別提了,我抬高屁股,把它猛地往地上一拍,利用彈跳力做了十幾個。跳遠?你沒開玩笑吧?跳那么遠干嗎,我又不是袋鼠。
后來我差點死掉。為什么?兩千四百米,整整六圈操場跑道。對于黛玉姐來說,根本算不了什么,她每天五公里。對于我來說,就是索命的事。我裝模作樣地跑了一圈,躲在升旗臺后面了。等他們再跑三圈,我就混進去。結(jié)果我被抓了。體育老師讓我補上三圈。到了最后,我恨不得生物退化,變成猴子,四肢行走。等我到了終點,徘徊在鬼門關時,體育老師還是給我記了不及格。他還說,看你這個表,樣樣不及格,別想畢業(yè)了。
我一個激靈,趕緊回宿舍查看了學生手冊。“體質(zhì)測試不達標者,可重測三次。三次不達標者,不予畢業(yè)。”我扔掉學生手冊,往床上一撲,捂在蓬松的枕頭里,嚶嚶嚶地叫了好久,一口氣上不來,我抬起頭,雙手把胸前睡衣往外一扒拉,好容易才吼了出來。
黛玉姐說,你自找的。她以前帶過的學員里,六年級的小胖墩,從一百五十斤減到一百斤;生完孩子的劉女士,腰圍減少了十六厘米;還有頑固性肥胖、病理性肥胖、虛胖癥、盆骨外傾、高低肩,她都碰到過,卻沒有見過我這樣不知悔改的。我冷冷地說,你碰到的胖子多了去了。
我掛斷了電話。我真的不是一個好女兒。我不知黛玉姐為什么要把我?guī)У绞郎蟻?。她的房子里應該住著別人。也許是身高一米八的籃球小子,也許是腿長一米二的長發(fā)女孩。我不該住她的房子,我親手毀了她的房子。她的房子,本該不是我住。
五一節(jié)回家,我被黛玉姐捉到了健身房。她讓我擼鐵,一板磚五公斤的那種。我疼得哇哇叫。忍著。黛玉姐說。我喊一聲“榴梿蛋糕”,黛玉姐給我加一片鐵。我再喊一聲“黃燜雞米飯”,黛玉姐給我加兩片鐵。這是她的詭計,主要告訴我,吃多少好吃的,就要付出多大的苦。喊到“北海道流心芝士”時,我實在舉不動了,放下鐵桿。黛玉姐問我哪里酸,酸了就代表用力了。我張開嘴巴:我嘴里酸,帶我去吃炸雞年糕火腿培根。
黛玉姐的拿手好戲,就是“趕豬上架”。不用鞭子,不用皮繩,她往那兒一站,圓圓的眼睛一瞪,你就覺得虧欠了她。為了逃離這種感覺,我只得往前跑,揣著滿身的肥肉往前跑。好不容易養(yǎng)起來的肉,不是說放就放過我的。剛開始,我定了四檔,后來調(diào)到了五檔,黛玉姐干著急,說六啊,起碼是六。我說,我辦不到,世上無難事,只要肯放棄。黛玉姐說,我怎么生出一頭豬來的。我說,這我就不知道了,問問你自己。黛玉姐臉色一變,說你怎么說這句話的。我說,我是小母豬,你就是老母豬,誰也逃不了。
不行,還是不行!黛玉姐把跑步機調(diào)到了八檔。頭向前,別四處亂看,膝蓋彎曲,不能伸直,雙臂自然呈四十五度角,來回擺動,身板要直,直起來!
像一頭努力抬頭望天的豬一樣,我挺著身子跑著。跑著跑著,我在想,豬無論怎么努力,都看不到天空,但它一生吃好睡好,快樂無憂,那它們是虧了,還是賺了?這種哲學與倫理問題,也只有在跑步這種煩躁無聊的過程中,我才仔細琢磨。推己及人,這個星球存在過六十億人,大部分和那些豬活得一樣,吃好睡好,快樂無憂,無須擔心今天的天空是否變了顏色,那他們活得值得嗎?就算我覺得不值得,或許他們不這么認為。所以,你們覺得我胖,我自己不覺得自己胖,所以不能下定義我是胖的,你們不能,黛玉姐也不能。
黛玉姐不知道,每當夜深人靜、眾人皆睡之時,我就起身了。我要吃。我要大口吃。吃掉冰箱里的蛋炒飯,吃掉櫥子里的餅干,吃掉冰柜里的冰淇淋。我特別喜歡跑到陽臺上,舉起勺子,給月亮吃一口,自己再吃一口。月亮很客氣,總是只吃一小口,不過我也不介意,吃掉它剩下的。月光靜靜地灑在陽臺上,冰淇淋在我的手里融化,慢慢滲出水來。前天是香草味的,昨天是巧克力味的,今天是我愛的草莓味。挖一勺,再挖一勺。一瞬間,我覺得冰淇淋就是月亮,凹凸,有序,遙遠。也就在那一瞬間,我眼角差點滲出淚來。渾圓的,滾燙的。我以為,我是香草。我以為,我是巧克力。我以為,我也可以是草莓。
黛玉姐瘦了。她瘦有她瘦的道理,過幾周就是泰州區(qū)的健美大賽了,她必須把體重控制在五十二公斤以下。不巧,我正好放暑假了。放暑假意味著,我要回家接受慘無人道的軍事化管理了。從放養(yǎng)到圈養(yǎng),我自己也留了一手。黛玉姐每個月打給我的生活費,我偷偷存了一點。暑假兩個月,不說雞排蛋糕,至少火腿方便面都是有的。只要趁著黛玉姐出門,火速煮好方便面,泡上熱狗腸,美美地吃上一頓,洗干凈碗筷,各歸各位,然后倒掉垃圾即可。關鍵還要有電風扇,把味道吹吹。黛玉姐,論偵察反偵察,你可不是你女兒的對手。
一早起來,餐桌上只有切好的橙子、剝好的雞蛋白、焯過水的蔬菜,還有一杯淡而無味的牛奶。我裝著樣子,細細地嚼著,滿足地吞咽著。黛玉姐問我好吃不,我皺著眉頭,上下微微頷首,不錯不錯,橙子糖分正好,雞蛋白香味撲鼻,蔬菜脆嫩,牛奶養(yǎng)分充足,極好,極好。黛玉姐敲了我一個爆栗子,說人話。我“嗚哇”一聲嚷了出來,你是想餓死你女兒嘛!
餓死事小,稱體重事大。每天洗澡前,黛玉姐都讓我上秤,報數(shù)。我說我膝蓋疼,體重秤太高了。黛玉姐說,我抱你上去。我想,黛玉姐這細胳膊細腿,被我弄折了不劃算。于是,我一件件地脫掉衣服,撒個尿,最好屙個屎,再吐吐口水,最后氣運丹田,把身體里的氣體放放干凈,在黛玉姐深沉的目光下,迅速跑上秤,再迅速跑下來。黛玉姐說多少,她沒看清。我說黛玉姐你也真是的,有的人虛胖,有的人濕氣重,你們健身教練也不是不知道,肌肉是肥肉的四倍重……黛玉姐伸出手,在我的五花膘上擰了個紅包:說。我上下咽了口口水:肯定沒你的男朋友重。
說到黛玉姐的男朋友,我好久見不到他了。我以為事情黃了,跟黛玉姐要他的電話,給她出出氣。黛玉姐說他忙著家族生意,過了這段時間就好。我說,果然是富一代,你要抓緊一點。黛玉姐瞪了我一眼,我伸出肥壯的手臂,摟住了黛玉姐,把她的腰箍出了一圈紅?。涸蹅z誰跟誰呀,二十多年的交情了,我當然要你好啊。
也就七八天的工夫,黛玉姐回到了少女時代的一百斤。我說,“好女不過百”,你是好女人,我是壞女人。黛玉姐白了我一眼。忘了說了,我的計劃泡湯了。我在抖音上看人家吃火雞面,也去買了兩包。結(jié)果吃干抹凈了,味道卻經(jīng)久不散。黛玉姐回到家,被家里的空氣嗆出了眼淚。我說隔壁人家吃洋蔥、吃青椒、吃大蒜呢,我忘了關窗戶了。黛玉姐不信,從我衣柜里搜出了另一包火雞面。
我的存款充公了,還被罰三天不吃主食。這三天,可不是白白糟蹋掉的。我肚子在咕咕叫的同時,我的腦子在咕嚕嚕地轉(zhuǎn)。趁黛玉姐午睡之時,我查了她的手機,加了南叔微信。
南叔南叔,我媽好久看不見你了,想你想得午覺都睡不著,還不準我告訴你。我還是于心不忍,誰讓我有個這樣的媽呢,沒辦法。南叔,你到底想不想把我媽追到手啊,你要是有這個心,我這兒關于她的小秘密多著呢,你要是夠有誠意的話,我還有一本《辣媽秘籍》……
果不其然,再忙的南叔,也把我約了出來。我可是好好敲了他幾頓。日料、西餐、韓國烤肉、新馬泰料理、法國米其林,世界各地游了一遍。南叔在我對面瞇瞇笑著:夠不夠吃啊,不夠再點一點。就沖這話,我也愛上南叔了。不不不,我才不會和黛玉姐搶男人呢。不是流行什么“貓系”“狗系”“鹿系”“食草系”男子嘛,我看南叔就是“父系”男子。父系南叔,總比母系黛玉姐大方些。突然,我有點向往有爸爸的生活。黛玉姐和那個人離婚之前,那個人對我其實還蠻好。他帶我去坐小飛船,去玩打地鼠,去買芭比娃娃。而這些,黛玉姐從來沒有對我做過。我不知道,當初帶我走的為何是她。但即使跟了那個人,后媽的日子也不好過。吃著咖喱飯,我閉上了眼。我們生下來,就住在一間柔軟的房子。也許很久以后,我們也會把自己的房子出租給別人。我們的房東是誰呢,我們的租客又是誰呢?我們身帶著一間粉紅色、跳動的房子,為什么不給傷痕累累的自己住呢?
這下,可是黛玉姐發(fā)愁了。我沒了錢,三餐被她嚴格控制,可體重還是呈等差數(shù)列般往上漲。我說都是喝水長的肉。黛玉姐不信這個邪。在健身房練完了,黛玉姐把我拎回家,叫我蹲著馬步,雙臂前舉,與地面齊平,一手一個熱水瓶。我渾身冒汗,手臂稍稍下滑,熱水瓶上就多掛一個水杯。我咬著下嘴唇,我怎么可以把南叔供出來呢,供出來,我以后面對他的日子長著呢。黛玉姐又把我的手臂抬了抬。我已經(jīng)沒知覺了,我已經(jīng)快休克了,我都看見孟婆了,好香好香的孟婆湯……我嘩地往地上一坐,使勁地把嘴角的口水吸回去。
健身比賽那天,溫度不高,太陽不大,黛玉姐燒的黑椒牛排也不咸不淡,剛剛好。我吃飽喝足了,往南叔的車后座一鉆,悠閑地欣賞路邊風景。南叔對黛玉姐說,你女兒真可愛,我喜歡她。沒等黛玉姐發(fā)話,我先說了,南叔,我好不容易長這么大,是給你喜歡的嗎?南叔哈哈一笑,說等比賽完了,請我們吃大餐。黛玉姐瞥了我一眼,說,我女兒太能吃了,這段日子也吃了你不少錢吧?我把飯錢還給你。說著,黛玉姐從包里翻出一沓錢。南叔伸手,拒絕了她的錢:小錢,你別在意。黛玉姐又瞥了我一眼。我四處轉(zhuǎn)著腦袋:看,那邊有一只狗,它在對著我們?nèi)瞿颍?/p>
黛玉姐到底是我媽,我這么聰明,她也不會笨到哪里去。不過這也太無聊了。我坐在比賽臺下,一遍遍看著自己的手指頭。一個籮,兩個籮,奇怪,一個箕紋也沒有。我又拽著南叔的手,一根根攤開,一個籮,兩個籮,還好,有兩個箕紋。我舒了一口氣。人家都說,雙手一個簸箕紋也沒有的人,生來抓不住東西,我沒能抓住我的老房子,我沒能抓住我的爸爸,我怕我也不能抓住黛玉姐。現(xiàn)在,我想把黛玉姐交到有兩個箕紋的男人手上,希望她能過不一樣的日子。這一瞬間,我覺得,和她過了這么些年,她是我媽媽,但我不配做她女兒。作為她的假女兒,我真心希望,她天天開心。我希望,她不必受小胖墩的氣。我希望,她不必每天幫胖女人量腰圍。我也希望,她在深蹲、臥推、硬拉的時候,由衷地感到,她是幸福的,她是完整的,她是被愛著的。
比賽的音樂響起來了。首先是男子比賽,六十五、七十、七十五、八十、八十五公斤級老年男子組,健體男子組,他們?nèi)局鞣N顏色的頭發(fā),渾身涂滿了奇異的油彩。我說左邊第二個像公雞,中間那個像牛蛙,最右邊的像葫蘆娃。南叔呵呵一笑,沒有回我。我又四處觀望著,臺下坐著不少迷妹,有的似乎是肌肉男的粉絲,有的似乎是親友。突然,我感到了孤單。從沒有過的孤單。一些人,有父母,有子女;一些人,有名利,有權(quán)勢;一些人,有朋友,有敵人,有持之以恒的愛好。而這個龐雜而淡漠的世界,我只有黛玉姐??墒牵覔碛形铱匆姷男强?,我擁有我心中的火星、木星、海王星。而黛玉姐,她擁有她看見的宇宙,她擁有她心中的星云、隕石、黑洞、暗物質(zhì)。我們加在一起,何嘗不比眼前所見,更加廣闊,更加接近永恒。我抬起頭,用濕潤的眼睛看著南叔。南叔正看著臺上走秀的女子組。我有點失望地低下頭,南叔卻握住了我的手,仔細磨著我手上的籮:小姑娘,你沒談過男朋友吧?我一驚,一時不知說什么。過了一會兒,南叔放開我的手,朝我抱歉似的一笑:你比你媽手感好,她呀,就是有點老。
南叔畢竟是南叔,請了大家一桌的大餐。對,是大家,我、黛玉姐,還有幾個與黛玉姐關系好的姐妹。她們都是來參賽的。黛玉姐是小組第三名,她們的名次也參差不齊。南叔給每人點了一份木瓜燉雪蛤,說這是養(yǎng)顏的,我也喝了一份。南叔給自己點了一份枸杞人參燉牛鞭。我好奇那是什么味道,湊過去聞了聞。南叔對我瞇瞇笑著,你也來一份?我擺擺手,我今早就吃的牛排,我媽燒的比哪家的都好吃。南叔看了看黛玉姐,又看看我:小姑娘,要不你也嘗一口吧,保證你難忘。我的臉猛地一紅,擺擺手,坐在了座位上。她們繼續(xù)笑著說著,我想起了爸爸。我的爸爸不是那個人,也不是南叔。他是米老鼠,他是唐老鴨,他也是威風凜凜的杰克船長。這樣的爸爸,會喜歡黛玉姐嗎?我望著碗盤里剩了一半的草莓。黛玉姐有一個房子,她讓我住了進去。我也有一個房子啊,我會讓黛玉姐住進去嗎?
這陣子忙完了,南叔又開始請我們出來玩了。到了瘦西湖,我們在荷花叢中蕩起雙槳;到了夫子廟,我們從巷子頭吃到巷子尾;到了水滸城,南叔扮魯智深,黛玉姐扮大小二喬,我扮演孫二娘刀下的肉包子……有那么一瞬間,我以為這就是一輩子。有那么一瞬間,我以為,曾經(jīng)的微風,又吹到我的臉上,相愛的時光,在生活與磨難的夾擊下,幸存下來了,它脆弱,它透亮,它有自己的時辰,超過橫跨始終的時時刻刻。
那段時間,我達到了史上體重最高值。我成了一個快樂的死胖子。我在蔬菜里加滿了沙拉醬,只吃蛋黃不吃蛋白,雞胸肉一定要油炸,脫脂牛奶里加滿了糖。黛玉姐看著我,你少吃點,你和我出去跑步。我聽她的話,細細地咀嚼,慢慢地跑步。停下來時,我就看南叔的微信。在我的暑假結(jié)尾處,我翻著南叔的朋友圈,發(fā)現(xiàn)了一張照片有問題。這張是風景照,南叔戴著一副墨鏡,站在風景旖旎的山崖邊,傻笑著。我點開照片,放大,再放大,那副墨鏡上,映出了一個女人的身影。
我說,那個女人一定是路過的游客,南叔托她拍了張照,也或許是南叔的遠方親戚,一起去旅游也無可厚非,再不濟,也許只是生意上的伙伴,一起出差時,幫他拍張照片……但黛玉姐的那些姐妹很快承認了,比賽結(jié)束后,她們和我們一起吃了晚飯,當晚,她們就和南叔睡到一張床上了。我說不可能,那些姐妹嫉妒你,她們要拆散你們。黛玉姐沒有回我話。過了一天,黛玉姐神奇地不見了。又過了一天,她又神奇地回來了。黛玉姐告訴我,南叔沒有離婚,他所謂的家族生意都是他老婆的。他老婆常年在國外做生意,他就待在國內(nèi),花著老婆的錢,四處玩女人。
黛玉姐出門的那晚,我悄悄地跟出去了。從大街上走五百米,她拐進了一個巷子,又轉(zhuǎn)彎,直走,左拐,西南角那里,是一座粉紅色燈光的按摩屋。黛玉姐“咚咚咚”地敲著門。粉色的燈光刺激著我的眼睛,總會熄滅的。我安慰著自己。門后出現(xiàn)了一個男人的身影,似乎是南叔。我側(cè)過身,只露了一只眼瞧著。一陣說話聲。也沒有多久,我聽見了南叔的慘叫,隨即是捶打的聲音,腳踹的聲音,還有“啪啪啪”響亮的耳光。
南叔呻吟著,我從暗處走了出來,用手機嚓嚓拍照。我冷笑著:“也讓你老婆看看。”
突然,南叔以閃電般的速度站起來,對著我滿肚子的肥肉搗了一拳:肥婆。
黛玉姐扶著我,我扶著墻。南叔已經(jīng)逃走了。我捂著肚子,胃里一陣翻滾?!巴邸钡囊宦?,我把吃的全部吐出來了。不僅是今天吃的,還有昨天吃的,前天吃的,很久很久以前吃的,炸雞、蛋糕、餅干、蛋炒飯、方便面,還有冰淇淋,香草味的、巧克力味的、草莓味的,它們?nèi)茧x開了我的身體,飄飄蕩蕩,飛到月亮上去了。我眨巴著眼淚,看著星空,這漫長的宇宙,我擁有了什么呢?;鹦恰⒛拘?、海王星,并不屬于我,星云、隕石、黑洞、暗物質(zhì),也并不屬于黛玉姐。我們唯獨擁有的,不過是一間房間,一間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的房間。
回到家,我和黛玉姐張羅著,把屋子里打掃了一遍。我翻到了那個人給我買的洋娃娃,數(shù)一數(shù),有八個呢。小飛船、打地鼠、芭比娃娃,我的父親,只不過是茫茫人群中,握有房間鑰匙的其中一個。打開這個門,或許還有另外的門。打開這個人生,或許還會帶來另外的人生。我閉上眼,把八個娃娃一一肢解了,胳膊、頭、大腿、手,攤了一地:黛玉姐,你快來給她們接生。黛玉姐,請你再一次把我生下來。
黛玉姐研究了半天,把A的頭裝了B的腳,又裝了C的身子。我看著她,也看著娃娃,突然,我冒出了一句:黛玉姐,你的初戀是誰啊?
黛玉姐朝我笑了:反正不是你爸。
我還想和你們講一講我的老房東的故事,可惜太多太多了,我寫不完。雖然這個房子已經(jīng)不在了,但我還是要付房租,付一輩子的房租。也許還得清,也許還不清,可是那又如何呢。我住過那里,只有我最了解那里。每個女人都有一個房子,但做房客的,未必了解房東。做房東的,未必認可租客。房東都曾是租客,而租客必將成為房東。但是,你不能既當房東,又當租客。這個是黛玉姐告訴我的。如果再選擇一次,我愿意再搬進去住。同樣,如果再選擇一次,黛玉姐,你來住我的房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