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滑脫逃

⊙ 文 / 朱山坡

生而為賊，我很抱歉。真的非常抱歉。荀滑向人展示他細(xì)長而靈巧的雙手，說，我祖上都靠扒竊養(yǎng)家，我一生下來就是扒手，我干不了別的，只能子承父業(yè)，我比你們更討厭我自己。他說此話的時候像一個謙謙君子，態(tài)度很誠懇，很羞愧，甚至痛心疾首，是在憎恨自己，恨不得向所有的人下跪謝罪。他不止一次向受害人說這句話。只是，說完了繼續(xù)作案，在蛋鎮(zhèn)熱鬧的街頭，把手隱蔽而熟練地伸向那些鄉(xiāng)下人的褲兜。

荀滑從不扒鎮(zhèn)上的人的褲兜，都是街坊鄰居，他下不了手。雖然如此，如果站在正義一邊，我們都認(rèn)為荀滑是可恨可惡之人，希望雷電劈掉他的雙手。但跟其他賊不太一樣，荀滑有可愛之處。比如說，他從不希望通過竊取他人財物發(fā)家致富，只求一日三餐，從不大吃大喝，每頓都像乞丐一樣吃得很節(jié)儉，有時候一碗稀飯就足矣。填飽了肚子，他便安分守己，老實巴交地坐在肉行的角落里打盹，只有想看電影時，才睜開眼睛，尋找獵物。

荀滑是一個虔誠的影迷。他向別人索取不多，有時候夠買一張電影票就可以了。“我真的非常抱歉。我是為了看電影才這樣的?！避骰蛭覀兘忉屨f，“我看電影的時候，希望坐在電影院里的全是好人。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所有人的心里都歌舞升平?！?/p>

因而，他從不在電影院里下手。雖然電影院人頭攢動，擁擠不堪，光線昏暗，正是扒竊的好機會。但荀滑認(rèn)為，如果一旦意識到可能有賊，觀眾就必須時時提防，根本無法聚精會神看電影，就會造成藝術(shù)的浪費，最終會導(dǎo)致良知的喪失。

“藝術(shù)的良知要靠像我這樣的人來維護！”荀滑自信地說。我們不知道他心里的“良知”到底是什么概念，但荀滑確實向空中揮舞著拳頭咬牙切齒地公開警告過那些賊眉鼠眼的人，不要在電影院行竊，誰搞事砸爛誰的頭顱。實際上，他是在警告自己，因為蛋鎮(zhèn)只有他一個扒手。電影院從沒有出現(xiàn)扒竊的情況，無論是鎮(zhèn)上的人，還是鄉(xiāng)下人，甚至外鄉(xiāng)人，坐在電影院里看電影用不著擔(dān)心自己的褲兜會被扒手光顧。

“電影院就像是外國人的教堂，不是撒野作惡的地方。”荀滑說的，我們都十分認(rèn)同。鎮(zhèn)上所有的人都覺得“作惡多端”的荀滑說了一句深得人心的箴言。

這里的“我們”，包括了幾個游手好閑之徒，因為太閑而湊在一起消磨時光，當(dāng)然也有謹(jǐn)慎而有限的友誼。

荀滑長相粗魯，常目露兇光，但內(nèi)心柔軟，即便是欺負(fù)鄉(xiāng)下人也留有余地，不把事情做絕。比如，他從不把一個人身上的錢扒光。把錢包竊取出來后，他只取一半的錢，把另一半悄悄地歸還原主。這叫休養(yǎng)生息，給人留下活路，也算是為自己積點陰德。果不其然，那些不幸被扒卻發(fā)現(xiàn)錢財還剩一半的人，既有無端失財?shù)谋?，也有劫后余生之驚喜。荀滑既受盡了詛咒，又收獲了贊美。因而，在蛋鎮(zhèn)，他從來都是毀譽參半，讓人愛恨交加。

但凡做賊的人，總有馬失前蹄的時候。荀滑也是。有時候他將手伸向汗?jié)n斑駁的褲兜時，被人察覺了。察覺者驚惶失措，抓住他朝著熙熙攘攘的人流大呼“捉賊”。人贓并獲，此時的荀滑無法狡辯，有些尷尬和挫敗感，他會把錢退還給原主，并義正詞嚴(yán)地警告再三：“保管好你的錢物，不要再丟了?！眹^來的鄉(xiāng)下人都認(rèn)出了他，義憤填膺，叫嚷著揍扁他，但看到他粗壯兇悍隨時以死相搏的模樣，也就退卻了。他從人縫里閃出去，裝作從容地戴上草帽，粗略喬裝打扮一下，重新消失在人海里。

“我只有在一邊作案一邊想著電影里的情節(jié)時才會失手?！避骰偸前咽值脑驓w咎于電影。這也不奇怪。像電影影響了工作和生活的情況在蛋鎮(zhèn)比比皆是。比如，炒菜時想到電影，竟把菜炒煳了；走路時想著電影，走反了方向；夫妻吵架，互相指責(zé)對方在過性生活時心里想著電影明星，嘴里喃喃著影星的名字……但電影使得荀滑馬失前蹄，這是電影的獨特貢獻。我們希望電影要么把壞人全部變好，要么把他們?nèi)肯麥纭?/p>

即便是失手，荀滑總是能輕易地逃脫鄉(xiāng)下人的懲罰，并非僅僅是因為他的兇悍的外表。他是真的兇悍，打架下手很狠，不顧后果。五年前，他父親還在蛋鎮(zhèn)，他在高州練習(xí)手藝和膽識。有一次中了地痞的圈套，失手了，被當(dāng)眾擄獲，十幾個地痞圍毆他，把他打得半死。他們以為荀滑真的被打趴了，當(dāng)他們往他身上吐完口水揚長而去時，他從地上爬起來，手抓一塊磚頭將他們其中的三個腦袋砸開了洞，嚇得其他地痞抱頭鼠竄……當(dāng)然，荀滑進了兩年少教所，實際上就是坐牢。從牢里出來后，他再也沒有向誰揚起過拳頭，但依然常常目露兇光，那是骨子里與生俱來的狠，令人膽寒。荀滑從他父親那里繼承了脫逃術(shù)，但都是低端的，比如說易容術(shù)、喬裝術(shù)、求饒術(shù)、死皮賴臉術(shù)、丟盔棄甲術(shù)、就地隱身術(shù)、絕境求生術(shù)……如果無法脫逃，只好抱頭扮死豬，任人踹踢，生死由命。荀滑的祖父是逃跑時翻墻摔死的，父親是慌不擇路掉進食品站的糞池沼氣中毒死的。荀滑基本上不使用這些脫逃術(shù)了，因為在蛋鎮(zhèn)，沒有人敢揍他，他不需要狼狽逃跑。鄉(xiāng)下人知道他的惡名，畏懼這個命賤如泥的爛仔，不愿跟他玉石俱焚，只求他的手不要伸進他們的褲兜，相安無事。這也是一種善良。荀滑希望善良的鄉(xiāng)下人養(yǎng)他一輩子。

“蛋鎮(zhèn)還不富裕，只能養(yǎng)活我一個扒手?！避骰f話綿里藏針，“我不允許有競爭對手。”

事實上，很多年來，蛋鎮(zhèn)也只有一個扒手。在荀滑之前，是荀滑的父親。在荀滑父親之前，是荀滑的祖父。這幾年，就是荀滑了。他的祖父、父親都曾經(jīng)對競爭者下狠手，除了他們家的，沒有誰敢在蛋鎮(zhèn)開展扒竊業(yè)務(wù)。這幾乎成了一條潛規(guī)則，連派出所都默許了。每當(dāng)接到褲兜被扒的報案，派出所第一個要找的人便是荀滑：“鄉(xiāng)下人不容易，你把錢還給人家吧。”荀滑從不承認(rèn)，警察也無法從他身上找到證據(jù)，又因為鄉(xiāng)下人本來就沒什么錢，報案者損失都不大，警察便不了了之，對受害人說：“你口袋里的錢不是還剩下一半嘛，扒手已經(jīng)手下留情了，算了吧?！币仓荒芩懔?。荀滑出入派出所就像回家離家那樣平常，甚至跟那里的四個警察有著源遠(yuǎn)流長的深厚友誼。派出所被鄉(xiāng)下人罵作“蛇鼠一窩”，后來他們被扒竊，連報案都懶得去了。

荀滑只是蛋鎮(zhèn)街頭眾多渾蛋中的危害最小的一個，猶如廚房里的蟑螂，又猶如一個人身上的小疥癬，包括警察在內(nèi)沒有人覺得非要除掉他不可。

荀滑也因此覺得他會像他父親一樣，可以安心當(dāng)一輩子扒手，直到老之將至，自己摔死在逃跑的路上。

有一天，電影才放到半截，電影院里突然有人驚叫，說自己的褲兜被扒了！這一叫，很多觀眾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褲兜被人摸過了，有的還被刀片割了口子，身上的錢不翼而飛。電影院里一下子變得鬧哄哄的，荀滑看電影的心情一下子沒了。

“誰他媽的那么缺德，竟然在電影院里行竊？”荀滑站起來大聲吼道。

然而，所有人都看著他。燈亮了。荀滑看到的全是對他充滿懷疑和鄙視的眼神。

“蛋鎮(zhèn)只有你一個扒手，你說是誰在電影院里扒竊？”

“可是，我一直在專心看電影，我的手從沒離開過自己的褲襠！”荀滑爭辯道。

沒有人相信荀滑一直在看電影，都譏諷他比他父親多使用了一條脫逃術(shù)：賊喊捉賊。荀滑有口難辯，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讓他們查看。他身上沒有錢。但還是無法洗清自己。

“反正蛋鎮(zhèn)只有你一個扒手。除非你爺爺、你老爸復(fù)活了?！?/p>

此時荀滑意識到，蛋鎮(zhèn)來了同行，跟他搶食了，而且是冷酷無情，不擇手段，膽敢在電影院作案。荀滑突然目露兇光，臉上卻有慌張。

一連幾天，電影院里都有觀眾被扒竊，他們再也無法心無旁騖地看電影，時時提防。即使荀滑沒有進電影院，他也是唯一的懷疑對象，觀眾的怒火都往他身上撒，大聲責(zé)罵他把電影院變成了菜市場。派出所每天都接到有人褲兜被扒的報案，荀滑不厭其煩地向警察自辯清白。新來的派出所所長不相信荀滑，警告他，如果不能證明扒手另有其人，便要抓他歸案，讓法庭從嚴(yán)從快判決，把他押往遙遠(yuǎn)的監(jiān)獄，在挖煤中度過余生。

荀滑委屈得像一只即將被宰殺的母雞，發(fā)誓要揪出競爭對手。鎮(zhèn)上沒出現(xiàn)過幾張陌生的面孔。陌生人也不敢在蛋鎮(zhèn)貿(mào)然下手。荀滑懷疑是大家都熟悉的人作的案，比如麥香面包店的伙計李泡菜，銀飾鋪的學(xué)徒樊白毛，做棉花糖生意的葉呆子，游手好閑的痞子蔡，喜歡潛伏在女廁所的流氓顧……他們看上去呆頭呆腦，卻是賊眼圓睜，雙手卻靈巧得很，功夫藏得很深，如果不是荀滑壓住，他們早就出手了。荀滑不動聲色，暗地里重點盯著他們，細(xì)心觀察，耐心跟蹤，可是一無所獲。他們像往常一樣，雖然鬼鬼祟祟，卻并無扒竊之舉。他把所有可疑分子全跟蹤過了，都被他一一排除?？墒前歉`案仍然頻頻發(fā)生，且常常把人身上的錢財和貴重物品一扒而光，毫不留情，一時間大街小巷人心惶惶，電影院里更是怨聲載道，觀眾不得不一邊看電影，一邊雙手捂住褲兜，即便如此，仍然有人錢包憑空消失。

有人猜測說，荀滑喜歡上了供銷社最漂亮的售貨員盧卡妮。但盧卡妮要嫁萬元戶。只要是萬元戶，嫁誰都無所謂。荀滑要當(dāng)萬元戶，所以才一改常態(tài)，瘋狂作案。

荀滑是喜歡盧卡妮，但他沒打算當(dāng)萬元戶。

“我喜歡電影，但沒必要非得建個電影院不可。”荀滑說，“喜歡盧妮卡也是一個道理?！?/p>

對手藏得很深。荀滑面臨的壓力越來越大，內(nèi)心充滿了惶恐，寢食難安，對我們說：“現(xiàn)在我是千夫所指了，每個人心里對我恨入骨髓，好像只有我死了，或者重新坐牢了，他們才安心，蛋鎮(zhèn)才恢復(fù)安寧。”

荀滑的主要壓力不僅來自派出所，更多的來自鄉(xiāng)下人。似乎是，每一個鄉(xiāng)下人都被他扒竊過。他們同仇敵愾，要跟他算總賬了，甚至要把他祖宗三代的賬一起算，只是沒有找到合適的契機而已。但他感覺到危險在迫近。

這一天，已經(jīng)臨近春節(jié)。中午，南洋大街布行前突然有一個鄉(xiāng)下人躺在地上呼天搶地地痛哭，引來里外七層的人圍觀。原來，這個鄉(xiāng)下老頭的褲兜被人扒了，養(yǎng)了一年的雞，賣得二十八塊錢，剛進布行，要給老母親買七尺布做壽衣用的。老母親在床上衣不蔽體，死前總得穿得體面些。付款時卻發(fā)現(xiàn)錢不見了，褲兜被刀片割了一個口子。

“這是我一年的收入??！”那個老頭像被人割走了卵蛋，悲痛欲絕，在地上翻滾掙扎，哭聲博得了同情。二十八塊，對鄉(xiāng)下人來說確實是一筆大款子了。老頭是新茗村的一個五保戶，年邁的老母親在家等著他的錢買棺木。老母親可能都挨不過春節(jié)了。

荀滑成了眾矢之的，口誅之聲響徹云霄。

荀滑怎么變得那么貪婪無情了？竟然一下子盜取了一個五保戶的全部家當(dāng)！

民憤洶涌，如火山噴發(fā)。怒火把南洋大街燒得熾熱。鄉(xiāng)下人越圍越多，很快便水泄不通，他們高呼著口號，要揪出荀滑，為老頭討回公道。

沒有人認(rèn)出草帽遮臉、稍作易容了的荀滑。他小心翼翼地從人群里退了出來。

“我認(rèn)得這個老頭。剛才他經(jīng)過電影院門口時，我只竊取了他左邊褲兜的一塊錢。因為我突然想看電影了?！避骰瑢ξ覀冟止菊f，“但我沒偷他右褲兜的錢。你們知道，我從不使用刀片。”我們相信荀滑說的是真的。他沒必要壞到透頂。

老頭被割的是右褲兜。割口很直，很小，剛好夠二十八塊錢進出，說明兩個問題：一是刀片很鋒利，二是手法嫻熟。作案者是一個高手。

荀滑把口袋外翻給我們看，確實只有一塊錢。

“今天我不看電影了。我把錢還給老頭。”荀滑說。

荀滑要拿著一塊錢重新回到人群，親自還給那個老頭。我們阻止了他。我們遠(yuǎn)遠(yuǎn)看著那些被怒火點燃了的鄉(xiāng)下人，心里也十分害怕。因為我們?nèi)ツ暌娮R過香蕉大滯銷農(nóng)民圍攻政府的情形。

“他們會像一群鬣狗將你撕食了?！蔽覀儗骰f，“哪怕你是一頭獅子、一只河馬?！?/p>

荀滑悻悻地說：“可是，有人敗壞了我的名聲，我要證明我的清白?！?/p>

你的名字比東風(fēng)旅社的暗娼還家喻戶曉，還想證明什么呀？我們不是他的幫兇，只是他的街坊，嚴(yán)格來說，只有他不做壞事的時候，我們和他才算得上朋友。我們平日里也做些不正經(jīng)的事，但都遵循了彼此和平共處、互不干涉的原則，哪怕看到荀滑正在作案，我們也是睜一眼閉一眼。此時他像一只飛蛾要撲向一堆怒火，眼看蛋鎮(zhèn)街頭又要出現(xiàn)一起血案了。這些年，我們吃過不少虧，知道和平的可貴，不太愿意再看到有人喋血街頭。幸好，他聽從了我們的勸告。

“生而為賊，我很抱歉。真的非常抱歉?！避骰f。這是他的口頭禪。我們從不懷疑他的誠意。從牢里出來后，他曾經(jīng)決定向善，要金盤洗手，走正道，去鋸木廠上班，干正經(jīng)的事業(yè)。但那些無孔不入的木屑使得他渾身發(fā)癢，轟鳴的鋸木聲使得他心煩意亂，漫長的工作時間讓他坐立不安。不到一個星期，便向鋸木廠說再見。不僅僅是他，我們當(dāng)中的哪個小混混不想棄惡從善，做一個光明正大、有體面工作的人？只是時機未到，我們都在電影院里等待。

世事紛擾，江湖難清。電影是最好的避風(fēng)港和桃花源。

我們推著荀滑走向電影院。這天放映的是一部舊電影，我們都看過多少遍了。但是，除了看電影我們還能干什么？電影里有的東西，蛋鎮(zhèn)都沒有，比如最簡單最常見的火車。荀滑就喜歡火車。荀滑從牢來出來后，我們曾經(jīng)結(jié)伴去陸川縣看過火車。坐在鐵軌旁邊，從中午一直等到傍晚，才有一列綠皮火車從北面徐徐而來。殘陽的余光照在火車身上，車廂通體金黃。我們被長得幾乎看不到盡頭的火車嚇得目瞪口呆，又莫名興奮，拼命向火車招手。出乎意料的是，火車并非想象中那樣比閃電還快，而是開得很慢，好像它是故意慢下來讓我們看個究竟的，甚至讓我們跳上去，帶我們前往遙遠(yuǎn)的地方。車廂里擠滿了人，我們十分羨慕他們，向他們招手，他們卻沒有給我們相應(yīng)的禮儀。但我們一點也不怪他們。荀滑卻追著火車跑，眼看他追上火車了，卻被枕木絆倒了。等他爬起來，火車已經(jīng)轉(zhuǎn)過一個彎，最后消失在隧道里。

“如果不絆倒，我早應(yīng)該到了廣州?！泵慨?dāng)想起當(dāng)年前看火車的往事，荀滑都興奮而不無遺憾地說，“那是我離世界最近的一次。而且，還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當(dāng)扒手是可恥的?！?/p>

那時候，他父親沒有因為兒子坐過牢而產(chǎn)生悔意、讓兒子悔過自新，而是加緊訓(xùn)練他當(dāng)扒手，教授他如何脫逃。因為在他看來，兒子坐牢的原因恰恰是學(xué)藝不精。在等火車來的無聊時間里，荀滑給我們演示扒竊和脫逃技術(shù)，我們都贊嘆他身懷絕技?！斑€有更絕的脫逃術(shù)，你們做夢也想不到。”只是火車來了，他沒有展示。這段經(jīng)歷，是我們和他的友誼的基石，也是不愿意看到他毀滅的原因。

后來，只要是能看到火車的電影，荀滑都要看。我覺得他進電影院不是為了看電影而是為了看火車，各種各樣的火車。這天上映的電影極其無聊，但是能看到火車。這就夠了。

“我用那糟老頭的錢買電影票嗎？”荀滑在售票窗口前猶豫了。

我們說：“當(dāng)然。這是一塊錢最好的用途?！?/p>

荀滑向售票員遞上一張皺巴巴的一元紙幣，換來一張電影票。荀滑接到電影票的剎那，像觸電了似的，手抖了一下，臉部肌肉劇烈地抽搐，目光前所未有的謙卑、溫和。

“怎么看上去像是一張遠(yuǎn)程火車票呢？”荀滑晃著手中的電影票說。

我們說：“待會兒能看到火車，很長的綠皮火車，比一百條南洋大街連起來還要長?！?/p>

荀滑抬頭看了一眼電影院，說：“今天的電影院像一座監(jiān)獄。”

我們推著他往前走。

“我害怕坐牢。你們沒坐過牢，不理解的。”荀滑喃喃地說，“電影院可以像監(jiān)獄，但監(jiān)獄一點也不像電影院。”

我們推著他往前走。

“你們這是把我往監(jiān)獄里推?！?/p>

南洋大街傳來越來越激憤的聲討聲。此時還有什么地方比電影院更安全呢？荀滑半推半就走進了電影院。但今天的他顯得很特別，雙手是顫抖的，汗水濕透了他的背心。電影院里坐滿了人。我們的座位在最靠前的一排。剛坐下來，電影便開始了。

荀滑坐在我們中間，忐忑不安地、不時地伸直身子，抬頭環(huán)顧四周，仿佛要讓人看見他在安靜地看電影，又仿佛是，他正在窺探誰在扒竊。電影院外突然傳來陣陣喧鬧聲，很猛烈，氣勢洶洶，無法阻擋。毫無疑問，是一群情緒激昂的人在沖擊電影院。

后來我們才知道，那個在南洋大街上倒地痛哭的老頭趁人不備，用盡最后的一口氣，一頭撞向布行門口的電線桿上，腦袋開花，當(dāng)場死了。那根電線桿碰暈過多少人的腦袋，早有人要求把它移走，政府總是置若罔聞，現(xiàn)在倒好，成了老頭自殺的工具。后來我們說，如果沒有那根晦氣的電線桿，老頭就不會死了。老頭死狀極慘，那些鄉(xiāng)下人咆哮起來，每個人都瞬間變成了獅子。有人告訴他們，荀滑正是用老頭的錢買票進了電影院。

圍攻電影院開始了。他們手持兇器，誓言要打死荀滑，為民除害。派出所的四個警察和守門的盧大耳根本無法阻止他們。

鄉(xiāng)下人沖進了電影院，一下子占領(lǐng)了后面的空隙地帶。黑暗中，他們喊嚷：“雜種荀滑，你滾出來！”

電影院里騷動起來。觀眾被泰山壓頂?shù)年噭輫槈牧耍『⒆佣伎蘖似饋?。放映員蔣卷毛見多識廣，沒有被眼前的局面嚇倒，穩(wěn)坐放映室，淡定地讓放映機正常地轉(zhuǎn)動。電影仍在繼續(xù)。只是荀滑坐不住了，喘著粗氣，不斷地擦拭額頭上的汗水。我們也害怕起來，對他說，你應(yīng)該脫逃了。然而，荀滑無動于衷，絕望地癱軟在座位上，似乎是被嚇壞了，忘記了所有的脫逃術(shù)，一籌莫展，只能坐以待斃。是啊，往哪里逃啊？他們已經(jīng)把電影院圍得水泄不通，連一只老鼠也無法在他們的眼皮底下脫逃。我們?yōu)檐骰拘?。他會被憤怒撕碎的?/p>

那些怒火中燒的鄉(xiāng)下人開始分頭逐個座位查找，臉對臉地辨認(rèn)，信心滿滿地要揪出荀滑。

電影的光線照亮了鄉(xiāng)下人一張張憤怒的臉孔。他們也偶爾抬頭瞧一下銀幕，有的還被銀幕上的影像吸引，停下來，駐足觀看。荀滑的臉上凝結(jié)著死之將至才有的恐懼、絕望和悲涼。

電影院里亂糟糟的，像清晨的菜市場，也像殺氣騰騰的屠宰場。

“火車快來了！”我們興奮地告訴荀滑。

是的，銀幕上出現(xiàn)了一片無垠的草原，天空像海一樣湛藍(lán)?；疖嚲鸵獊砹?。

荀滑如夢中初醒，豁然開朗，猛站起來，回過頭來對所有人說：“親愛的街坊，朋友們，生而為賊，我很抱歉，真的非常抱歉。但是，我要走了。我要離開蛋鎮(zhèn)到世界上去。”

電影院一下子安靜下來。在微弱的光線中，所有的人都看清了荀滑的臉。未等他們回過神來，荀滑徑直跑向銀幕，然后站在銀幕前，朝觀眾席彎腰躬身，然后再次向我們揮手：“我要跟隨火車走了。再見！”

此時，銀幕上，火車從遠(yuǎn)方開過來，很長的綠皮火車在草原上奔跑，比我們見過的火車都快，風(fēng)馳電掣一般。所有人都看到并永遠(yuǎn)記住了這個場景：荀滑轉(zhuǎn)身沖向銀幕，沖向火車……

荀滑在火車?yán)锵蛭覀儞]手。

我們也下意識地向他揮手。

火車消失了，荀滑也消失了。銀幕安然無恙。電影依舊在繼續(xù)。觀眾席上鴉雀無聲。所有人，包括我們，包括那些鄉(xiāng)下人，都目瞪口呆。

電影結(jié)束了。鄉(xiāng)下人幡然醒悟過來，封鎖了所有的出口，把電影院翻了個底朝天?？墒?，哪有荀滑的蹤影？

荀滑就這樣銷聲匿跡。十年間，我們都弄不清楚荀滑到底去了哪里。這是蛋鎮(zhèn)電影院歷史上最匪夷所思的往事。奇怪的是，自從荀滑消失之后，蛋鎮(zhèn)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扒竊現(xiàn)象，似乎坐實了什么。荀滑脫逃后的第十一年，正好是春節(jié)，電影院正在上映《東方快車謀殺案》，人們正看得入迷，突然從電影里的火車上跳下一個人，徑直走出銀幕，站到所有人的面前，向大家揮手致意：“……我很抱歉。真的非常抱歉。我回來了！”

此人西裝革履，風(fēng)度翩翩，像一個謙謙君子。借助電影的光束，我們好不容易認(rèn)出來了：荀滑。

是的，荀滑回來了。電影院里發(fā)出了一陣驚呼。有人沖上去擁抱他，拉住他，仿佛擔(dān)心他會重新回到銀幕，跳上火車，又離開蛋鎮(zhèn)。

下面的情況同樣家喻戶曉。荀滑在蛋鎮(zhèn)投資辦了一個香蕉食品加工廠，招收了三百名鄉(xiāng)下人，第二年初便當(dāng)了縣政協(xié)委員。在遙遠(yuǎn)的北方，他還經(jīng)營一家大型煤礦，從地下能源源不斷地扒出很多的煤，實際上扒出來的是錢。他的事業(yè)和理想遠(yuǎn)不止于此。有朝一日，他要建設(shè)一條長長的鐵路，起點就在蛋鎮(zhèn)，讓所有的人都有機會到世界各地去。

他的成功像當(dāng)年脫逃一樣如此匪夷所思。然而，人們不但沒有撤銷對他作案的嫌疑，反而還懷疑他扒竊了全世界。只是誰也不再提起，不屑議論，像曾經(jīng)看過的爛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