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宏振
那天下午,新鄰居搬進了紫荊路007號房。就在前天傍晚,我剛剛送走半年多來的第十一位鄰居。他們匆忙而來又匆忙而去,扮演著萍水相逢的江湖過客,往后再無見面。我經常拿這話題嘲諷房東老太太,說她家的這間出租屋大概是死過人,中邪了,不然也不會來一個走一個。她輕信了我的話,第二天就在房門口左下角安設一個小神龕,供上一尊小觀音銅像,從此香火不斷。
新鄰居是個清秀的女生,剪著齊劉海,鼻梁上夾著一副黑邊雷朋眼鏡,看面相像是個剛畢業(yè)的大學生。那天冬至,我下班回來,提著一個尼龍袋,準備晚上燉湯,剛好在樓梯口與她打了照面。我住在006號房,與007號是一墻之隔。她正在搬行李。一個大行李箱和一個大的拉鏈手提包堆在走廊上,把我的房門口給堵住了。我提著尼龍袋呆呆地站在門口望著她費力地提來一個黑色帆布包。包里面裝的應該是重物,她是半提半拖弄上來的。她把帆布包推到我的腳下,抬頭看了我一眼,像是在打量什么障礙物似的。
“請借過一下?!彼f。
我沒有應她,默默地退后兩步,站到欄桿旁。她把帆布包再往前推到那堆行李中,叉著腰站起來,伸手抹掉額頭上的汗珠。
“能挪一下你的行李嗎?我住在這間房?!蔽抑钢?06號房門問道。
她在等房東老太太拿來鑰匙。她去敲過房東家的門,沒人應。在那通電話里,房東老太太告訴她要等十分鐘,她正在街上散步回去。她把右邊的頭發(fā)攏到耳后,踮著腳尖往樓下張望,沒見著人影。一縷余暉在水泥地面上逐漸暗淡下來,把房東家門前的那條瘌痢狗照出個慵懶的長影子。
“我沒有鑰匙。你能等會兒嗎?房東快回來了?!彼钢_下那堆行李,撇了一下嘴,表示讓我理解她似的。
“你剛大學畢業(yè)嗎?看你這么多行李?!蔽艺覚C會跟她搭訕。
她撲哧一笑,笑聲在狹窄的走廊上輕微回響,想必是笑我眼拙,做出了錯誤的判斷。她解開衣領上的第一個藕色紐扣,揮著手掌給自己扇風,汗珠還在臉頰上流淌,幾根頭發(fā)粘在額間。雖然是冬天,可是南方的氣溫依然居高不下
“畢業(yè)已經快五年了?!彼橄驑窍?。
“聽你的口音不像是廣東人。你是陜西人嗎?”
我再次嘗試做出另一種判斷。這是我慣常的聊天話術。在我前面遇見的那十一位鄰居當中,有六位是陜西人,四位是湖南人,只有一位是廣東人。我跟他們每個人都聊得挺投緣的,其中跟陜西人聊得最恰意。剛送走的那位男鄰居就是陜西人,他搬走之前送了我一把落地扇。
“你又判斷錯了?!彼樕下冻稣徑獾男θ?,卻沒有再接著解釋下去。她彎下腰,從背包里取出一個粉色的水杯,仰頭喝了一口水。杯腰上印著一個抱著手風琴的卡通貓,這是當時網絡上很流行的一個象征物,象征那些背井離鄉(xiāng)、四處漂泊的社會青年,尤其深得那些北上廣深的年輕人的青睞。
“怎么稱呼你?”
“我叫趙珊珊,叫我珊珊就行。”
她踮著腳尖往樓下張望,然后在半空中揮了揮手。
等隔壁不再傳來咚咚的響聲,我看了看時間,已經是晚上十點半了。以往這個點,我應該在跟鄰居吃宵夜??墒?,前面十一位鄰居都是男的,唯有她是女的。我在房間里踱著步,思忖著怎么約她出去吃宵夜,算是延續(xù)過去的生活慣例吧。我靠近墻壁,側耳傾聽對面的動靜。旋律優(yōu)美的音樂混著嘩啦啦的水聲。她應該在一邊聽歌一邊洗澡。最近經歷了幾晚斷水斷電的悲劇,累到渾身發(fā)臭沒水洗澡,燉得半生不熟的補湯餿在砂鍋里。更氣憤的是,我即將定稿的設計方案跟著熄滅的電腦屏幕,與我永遠地揮淚而別。
我敲響了趙珊珊的房門。
她頭上裹著一條天藍色的毛巾,身穿一件淡粉色的睡衣,她的棉鞋上貼著一個小豬佩奇的頭像,取下眼鏡,她的眼睛看起來更加小巧玲瓏了,略微有點浮腫,左眉尖有顆淡淡的小黑痣。
“你忙到現在,應該沒有吃飯吧?”我問她。
“沒有?!彼龘u搖頭,盯著我,兩只手還在額頭上忙活,終于用毛巾把濕頭發(fā)纏穩(wěn)住了,然后問道:“你找我有事嗎?”她把露出來的毛巾一角掖進去,一手扶著門框。
我回頭瞅了瞅漆黑的樓梯,燈壞了沒人修,畢竟只有兩間房,房東早就不耐處理這些瑣事了。樓下貼了告示,這條街將要拆掉,重新改造,免得影響市貌。
我囁嚅道:“你等會兒過來我屋里喝湯吧,我請客?!?/p>
我的原意是請她到街上吃宵夜。要獻殷勤,還是不要在外頭露面了,待在房間里做更有情調。這個念頭是忽然產生的,算是靈光乍現,做了一個正確的判斷,不然我們也不會有后面的事。
她爽快地答應了。
我到路口左轉的7-11便利店買了兩瓶罐裝的珠江啤酒。這次不喝白酒了,破例一次,約的是個女人,要是渾身酒氣撒酒瘋,容易惹人厭。我還順便買了兩個除異味的香囊,一個掛在廁所,一個掛在客廳。淡淡的清香,能緩解腦袋里酒精的引誘,更容易讓人集中注意力。
“你是獨自在外面闖蕩嘍?”我持著湯勺在鍋里攪拌,然后往她的碗里舀了滿滿的一勺料。湯溢出碗沿,流到桌面上。她抽出一塊面巾紙將它吸干凈。
“本來還有一個好朋友,不過她決定留在那座城市,所以就剩我自己了。”她把羹匙舉到嘴邊,吹了幾口氣,“前些天我給她打電話,問她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廣州。她拒絕了。她不想像我這樣野下去。她說她談了男朋友,是本地人?!闭f完,她把羹匙里的湯喝了。沒吹涼,燙得她皺著眉,露出粉嫩的唇尖,右手輕輕地拍了幾下胸口,攏到耳后的秀發(fā)順勢滑到臉頰上,就像兩扇防護墻,擋住了鍋里飄散過去的湯氣。
“你是北漂一族嗎?”我問她,再把一包面巾紙遞到她面前。
“算吧!像我這類人,走南闖北,畢業(yè)這些年也沒有怎么歇過,北京上海杭州福建……都留下了我的足跡?!彼行┑靡猓煌藙倓偙粺釡珷C過的痛苦,“去到一個地方就暫歇一會兒,找個便宜的租房,如果有時間,再做份工作,存點錢,然后再繼續(xù)上路?!?/p>
我舉起啤酒罐跟她碰了一下。也許是酒精的緣故,我的腦海里冒出了此前遇見的那十一位鄰居的面孔,可是剛浮現成形,立馬就被香囊的香氣給驅散了,然后把注意力轉回到眼前。
“你從哪一站過來的?接下來要去哪一站?”我問她。
她放下手中的啤酒罐,目光隨之下降,落在冒氣的鍋里,邊搖頭邊微笑:“我從上一站來,要到下一站去。”
我會意地一笑,夸獎她:“走過江湖的人,修行悟道也高了?!?/p>
我們都會意地相視而笑。實際上,我并不想夸獎她,我的夸獎更多是一種理解與慰藉。她對我有微妙的警惕之心,雖然看起來兩個人圍著爐子推杯換盞,其樂融融,但是她內心的戒備仍然沒有放松。
我忽然想到了她剛才提起的朋友:“你不想過安穩(wěn)的日子嗎?”
她嘴里正在嚼一個肉圓,撐得左腮幫子鼓起來,然后伴著一口啤酒皺著眉頭將肉咽下去?!鞍卜€(wěn)的日子當然想啊!誰不想過呢?那種日子就像一塊香肉,誰都想要??墒乾F實大都不會如你所愿?!?/p>
“你說得對,現實與理想總是隔著銀河系?!蔽译S聲應和她。
趙珊珊忽然輕嘆了一口氣,放下手中的筷子:“我們這樣吃下去太無聊了。”
這時候,我又想起之前跟鄰居們說過的故事。與他們每個人相識見面的那個晚上,我都會給他們講個故事,也許是消磨時光罷了。
我說:“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這樣我們就不無聊了,你看怎么樣?”
“好??!好??!”趙珊珊激動得拍著手掌,臉頰上露出誘人的小酒窩。她把湯碗挪開,看似做好了做聽眾的準備,盤著腿,端正坐姿,眼神亮著微光,投射到我的身上。
我清了清喉嚨:
“前兩年,我剛畢業(yè),就跟同學留在廣州工作與生活,就像大部分大學畢業(yè)生那樣,離開象牙塔,懷揣著改變命運的壯志,一頭扎進紛繁喧囂的都市光影里,擠破腦袋也想爭得一席容身之地。我的同學叫陳吾用,人長得清俊,相貌也佳,長有一張秀女般的臉,但他性格靦腆,寡言少語。我經常調侃他:‘人無用,臉有用?!髮W主修平面設計,完全符合他的生長規(guī)律,他天生就是一個被上帝完美設計出來的藝術品。
“畢業(yè)后,他成功應聘進了一家廣告設計公司。公司的規(guī)模不算大,卻也環(huán)境優(yōu)雅,坐落于珠江新城西塔頂樓,拉起窗簾足以俯瞰半座廣州城,而且業(yè)務繁多,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對于陳吾用這種試用期的員工而言,那些幾近喪失斗志的老員工沒有心慈手軟,把能推的活兒都推到他的身上,能偷閑便偷閑,反正他不拒絕,沒有借詞推托,就一件件地攬了進來。每天熬夜加班,累到像條狗,回來倒頭就睡。熬了半個月,整個人都消瘦了大半截,形容憔悴,像具僵尸。更欺負人的是,他吃力不討好,那些老油條埋怨他設計出了一堆廢品,說他在故意捉弄他們。他無言反駁,只得忍氣吞聲,不料就病倒了。
“那時候,我跟他在天河區(qū)的一個小區(qū)合租一間房。小區(qū)的治安環(huán)境不怎么好,樓下經常響著修路機器的轟隆聲,物業(yè)的人也懶得去管,大清早就攪得睡夢人魂飛魄散。多次投訴無果,只能無奈地慢慢去適應了。想想,我們初來乍到,若不是圖個房租便宜,省些錢,誰都受不了那些惱人的機器聲。我勸他還是辭職算了,試用期沒完,人就病倒了,不值得拿命換工作。他病懨懨地躺在床上,有氣無力地說:‘他們是在考驗我,我能撐住,而且我不想失去第一份工作?!?/p>
“陳吾用的家庭比較困難,早些年他父親在軋鋼廠上班,不慎被機器咬掉了兩只手,從此失去了勞動能力,家庭重擔壓在他母親肩上。他母親獨自做幾份工,終年勞累,最終也病倒了,一病就是好幾年,直到現在還沒完全康復。幸好他還有個妹妹,她讀完初中就輟學在家,撐起家里的事務。他是依靠助學貸款讀完了大學,始終沒有向家里伸手要一分錢……他當真是寒門子弟!”
“那他肯定很用功念書,珍惜來之不易的一切!”趙珊珊忽然打斷我的話。
我搖搖頭說:“他沒有像電視劇里面扮演的那么勵志,寒門逆襲只是童話。他比較自卑,極少跟人交往,即便是班級活動,他也總是默不作聲地坐在一旁發(fā)呆,像是在觀察著什么。他的目光總是那么冷峻,給人一種寒氣襲來的感覺。后來他勉強畢了業(yè),隨之無聲無息、毫無波瀾地離開了校園。
“他肩上扛著一家人的命運,他的家人盼望他能改變命運。所以他獲得第一份工作的時候就拼命地想要堅持住,咬緊牙關也得扛著。他病倒的那幾天,整個人都虛脫了,臉色寡白。那是我見過的最拼命的他,整個大學期間我都沒有見過那樣的他。有一天,出租屋來了一位他的女同事,說是來看看他的病怎么樣了。女人說話的聲音很溫柔,穿著端莊,可惜她面無表情,宛如蠟像。
“我動動下巴指向陳吾用,問她:‘他們以前也是這么欺負你的嗎?’
“女人抿嘴笑了一下,說:‘沒有他那么慘而已。’
“他被正式錄用了。第二個星期日,我們就搬了家,搬到了另外一個小區(qū),環(huán)境也不怎么好,比上一個好的是沒有機器噪音,房租稍微便宜了一百多塊錢。麻煩的是周圍沒有地鐵,上班只得多費時間坐公交?!?/p>
“那個女人還來過嗎?”趙珊珊又插話了。
“你這么猴急想要知道后面的事?有點八卦吧?”我佯裝不耐煩。
“你說的那些不吸引人,說重點,來點八卦的?!彼鸦湎聛淼难坨R往鼻梁上一頂,眼睛盯著我。她的目光很柔,柔得似水。
我抽開視線,繼續(xù)說:“那個女人叫阿梅。阿梅的面相一般,氣質倒是不凡,人也很高挑,跟陳吾用的身高差不多。就因為他生病,阿梅來看望他,他就對她有了好感。我能深深地感受到,他二十多年來是缺失愛的,家庭的緣故吧,他的父母沒有給過他像城市人那種細膩的關愛,給過的話也是粗糙的,他們也許能給的就是鄉(xiāng)里人那種粗糙的愛。當他的生命里有個女人闖進來,他不僅顯得慌張,而且有些抗拒,像是出自本能似的自我保護。自卑攥住他的咽喉。我們第一次搬家的原因之一就是他想要躲避她。
“可是沒過多久,阿梅還是找上門來。不過這次是他邀請她過來的。他生日。她拎來一個超大的巧克力芝士蛋糕。我吃不慣巧克力,對我而言那就是浪費,所以一直喝啤酒。他和阿梅吃掉了大半個,剩下的放進冰箱里。不料那天晚上忽然停電,第二天打開冰箱,蛋糕已經被悶臭了。
“情人節(jié)那天,他們確定了戀人關系。我們再次搬家,搬進一套公寓型房間。這次多了阿梅,阿梅決定跟我們住在一起。他倆同臥室,我則一間房。兩室一廳的房租比上一個貴了很多,可是細細一算,平均三個人分攤下來,倒是便宜了,而且環(huán)境也幽靜了。阿梅沒有出現之前,我倆一日三餐都在外面解決。阿梅來了之后,我們的三餐幾乎就地解決了。
“有一次我好奇地問她:‘阿梅,你家人呢?怎么從來沒有聽你提起過?’
“阿梅沒有應我,繼續(xù)在廚房里洗碗筷。我以為她沒聽見,聲音被嘩啦的水聲淹沒了,就再問了一遍。沒想到陳吾用從沙發(fā)上霍地直起腰,攔截住我,懟道:‘你怎么這么多問題?’
“阿梅聽清了我的話,她端著洗好的碗筷放進櫥柜里,擼下衣袖,猶豫了會兒說:‘沒關系,你想知道,我就告訴你,同個屋檐下,沒什么秘密?!?/p>
說到這里,我暫停了一會兒,喝了一口湯。湯快涼了。鍋在咕嚕咕嚕響著,冒著湯泡,剩下的就該是精髓了。
“加點開水,把剩下的料都放進去。”
趙珊珊握著湯勺柄在鍋里攪拌,然后把料都倒進去。我往鍋里緩緩地添加開水,那種咕嚕聲逐漸消停下來。
“繼續(xù)啊,說說那個女人?!?/p>
我又清了清嗓子,接著說道:“其實我是故意問的,看看她怎么回答我。因為有一次我在樓梯轉角偷聽到他倆的對話,陳吾用說他不想讓我知道阿梅的身世,叫她不要告訴我。我心里猜忌著,想逮個機會問她。直到阿梅說出那句‘同個屋檐下,沒什么秘密’的話,我才放下猜忌。
“阿梅八歲喪父,她母親狠心地拋棄她,改嫁給了當地一個開飯店的土老板。她母親臨走前把她托付給了大伯。大伯家已經養(yǎng)著三個孩子了,一家五口,再添張嘴的話,估計有些困難。她大伯家是販菜的,在農貿市場有個攤位。她伯母是個苛刻的女人,床頭柜里的賬本明細收支分明,毫厘不差。伯母提出的條件是,阿梅可以留下,但是她母親必須承擔她的學雜費。
“阿梅家是河南人,十幾年來在廣州四處游離,搬遷了無數地方,也無處停歇。阿梅超齡了才被送去上學。她被送進重點小學念書,卻與當地坐擁學區(qū)房的家庭的同學分班上課,校區(qū)中間豎起了‘隔離帶’,說是分區(qū)管制。她的英語老師習慣在課上發(fā)牢騷,動不動懲罰他們單腳站立。到了六年級,阿梅已經十六歲了,身體發(fā)育旺盛,蓬勃生長,嬌艷得宛如一朵粉嫩的玫瑰,吸引著男人欲望的目光。
“有一天,她的數學老師把她騙到出租屋,將她玷污了?!?/p>
我們沉默下來,只聽得鍋里開始響起咕嚕聲,有股蓄勢待發(fā)的熱氣正在騰起,頂著不銹鋼鍋蓋咯咯地響。趙珊珊沒再發(fā)問。
我繼續(xù)說:“因為她的事,她大伯家又搬遷了。她也離開了那所學校。那件事沒有鬧開,她的數學老師利用關系,最終兩家私了。但是她大伯和伯母更加厭惡她了,嫌棄她是家庭累贅,給他們家丟臉。因為那件事,她心理受到了極大的創(chuàng)傷,經常睡到半夜被噩夢驚醒,然后抱著膝蓋流淚到天亮。她曾經把自己視為異類,覺得沒有同類,沒有身份位置,在高考前一個星期想過跳樓,卻在上樓梯時不慎崴了腳,連抬腳的力氣都使不上,拼到最后勉強上了一所專科院校。
“她在大學里沒有談過一場戀愛。她厭惡身邊所有的男生,遇見男老師的課程,她能逃便逃,不能逃便睡覺。同學們與她漸漸疏遠,應該是從沒有親近過。她心底殘留的傷與恨沒有人理解,她也沒有在他人面前掀開過傷疤。她曾經跟她大伯說離開這座城市,回到老家縣城,希望遠離這里的一切聲音。她大伯嚴厲地反問她:‘你還有家嗎?’她被問得啞口無言。她覺得自己就像微不足道的影子,就像她家三代背井離鄉(xiāng),來到這座城市里飄蕩,像無處棲身的幽靈,像孤獨的靈魂,最終硬生生地被生活逼到支離破碎。
“阿梅畢業(yè)后也留在廣州,搬離了大伯家,像掙脫籠子的鳥兒。她勤奮踏實地工作,想要攢錢買房,想在廣州生根落戶,卻也活得與局外人無異。直到后來遇到陳吾用,她才覺得有種覓得同類和知音的感覺。陳吾用的自卑心理與生俱來,和他清俊的長相顯得格格不入,實際上與他的成長環(huán)境密不可分。在他十五歲那年,他就明白了一件事:自殺并不容易。那天晚上,他家里亂作一團,父親踹倒他母親,把他妹妹的簡易寫字臺也踢到門外。鄰居偷偷報警,投訴他家常常擾民,并提議他家搬遷。警察在廁所里發(fā)現陳吾用時,他正捏著刀片并擱在手腕上空,瑟瑟發(fā)抖,眼神空洞。刀片遲遲不落。
“如果說陳吾用的靈魂是極端的,那么阿梅的靈魂也同樣是極端的。恰都是相同的性格才使他倆相互吸引,互生愛憐。他倆在茫茫人海中相知相遇,再到結合,真的很美妙。就像兩個飄蕩已久的靈魂有了寄托,結合成了一個?!?/p>
趙珊珊說:“阿梅肯定也很珍惜這段感情。她信任他?!?/p>
我冷笑一聲,問她:“你怎么知道呢?”
“女人的直覺,阿梅是個重感情的人?!?/p>
我沒有反駁她,繼續(xù)說:“后來我搬走了,留給他倆更多的空間。在廣州,像我們這類人,無論住在哪里都像異鄉(xiāng)人,總是要隨時隨地離開的。搬遷是種常態(tài),得習慣。流動人口激增,大量鄉(xiāng)鎮(zhèn)的人擁進城市,已經超出了城市所能承受的負荷,問題也暴露了出來:城中村在減少,住房越來越擁擠,房租越來越高,房子越來越租不起。我們漂泊的身影就顯得愈加無處逗留,仿佛永遠只能趕往路上。”
說到這里,我再次停住了。趙珊珊從塑膠凳上站起來,似乎注意到了什么。她走到我的身后,看著書架上那幾排零亂的書。她細致地看著,用手指一本一本地點著過去,然后停在一本精裝書上,抽了出來,是雨果的《巴黎圣母院》。
她轉過身問我:“你知道他人稱呼我們這類人叫什么嗎?”
她把書抱在懷里,像是抱著一個親密的物件。
我沒有思考,就問她:“叫我們什么?”
“‘吉卜賽人?!彼媒跷阌怪靡傻目跉庹f出來,然后翻開《巴黎圣母院》指給我看,“就像愛斯梅拉達那種吉卜賽人。他們是一群四處游走、隨遇而安的人,他們的靈魂永遠在路上?!?/p>
聽到她的這話,我心頭不禁一顫,仿佛擊中了我的要害,可是我沒有表現出震驚的表情,而是拿起啤酒罐喝了一口,先壓壓驚。她抱著書坐回塑膠凳上,沒有放下的意思。
“我也算這類人嗎?”我問道,“你說的‘吉卜賽人’?”
“當然算。”她斷定,“我們的現狀一模一樣。他們是城市里的吉卜賽人,我們也是。還是說說,后來怎么樣了?”
“你說他倆嗎?我搬走之后,他倆也離開了那個小區(qū),搬進了城中村。那里只有一條坑坑洼洼的街道,兩旁是一些修理店和儲物倉房,常年彌散著混濁與刺鼻的氣味,類似‘三不管’地段。我去找過他們一次,也是在陳吾用生日那天。他們的租房樓下就是一家修理店,平時大門緊閉,小門虛掩,像是做著地下生意似的。
“他倆看起來都消瘦了,目光暗淡,眼瞼浮腫,臉色寡白。那一次,我沒有逗留,只是把禮物送進房間便借故離開。陳吾用沒有跟我說什么套話,他還穿著睡衣,而且衣冠不整,垂頭喪氣,阿梅也是蓬頭亂發(fā),精神萎靡,仿佛是兩具僵尸站在我的面前。她問我,要不要聚餐之后再離開。我沒有馬上應她,而是偷瞄了一眼狹小的廚房。水龍頭上滴瀝著水,盥洗槽里摞滿了碗碟,瓷片上沾著一撮撮黑色的東西,一陣陣酸腐的氣味從里面飄出來。生活混亂,我的腦海里冒出這個判斷,宛如電光一擊。其實那一趟,他倆沒有提前發(fā)出邀請,而是我一廂情愿想要去看望他們。決定去的那天早上我才給陳吾用發(fā)了微信,只是沒有收到他的回復。看過聊天記錄,我們有大半年沒再聯系,仿佛相互間失蹤了??吹窖矍暗囊磺校艺痼@、絞心,頓時哽咽難言。
“他倆染上了吸毒惡習,把靈魂都吸沒了,眼珠愈陷愈深,愈深愈空洞無力,嘴巴不敢合上,合上就呼吸不均,容易喘,喘了便咯血。阿梅給我打來電話,說陳吾用住院了,能否幫她墊付醫(yī)藥費,日后再還我。我手里攥著藥費收據,給他家人打了電話。是他妹妹接的,聲音很僵硬、冷漠,談到陳吾用的病情,她一副無動于衷的口氣,就像聽到新聞播報上報道某時某地發(fā)生了一起人為爆炸事件,死傷了多少人,而那一切都與她毫不相關。末了,她淡淡地說一句‘知道了’,然后掛斷電話。那些話就像一個個巴掌,掉轉頭不停地搧我耳光。
“他出院沒幾天,他們住的那條街的一家修理店發(fā)生了爆炸,火苗點燃了隔壁幾間儲物倉房,瞬間就燃起大火。發(fā)生爆炸那會兒剛好是晚上,爆炸聲震耳欲聾,火光沖天,幾乎震撼了半座城市,把鐵皮房頂都炸出大窟窿,掉到大街上,旁邊停放的東風牌大卡車被炸得變了形。半個小時后,幾輛消防車一字排開地進來,消防員都不敢靠近,隔著老遠噴水,水珠在火光中閃爍,就像天上下起了閃光的大雨……”
“當時他倆在房間里嗎?”
趙珊珊急切地問道,雙手依舊抱著書,身體稍微前傾,因為聽得入神而心感著急,以致眼睛睜得老大,直直地逼著我。在一縷縷的湯氣裊繞之間,她繃緊的臉頰被遮掩了,水汽粘在她的眼鏡鏡片上,反射著點點燈光,真像閃光的水滴。
“陳吾用什么事都沒有。他出去對面街買盒飯,兩個人的份,拎著袋子剛走到路口,就聽到天崩地裂般的巨響,頓時把他嚇得趴在地面上,閃躲到轉角后面。那個爆炸聲持續(xù)了半分鐘,他捂著耳朵不敢回頭看,眼睛閉著,任憑炸裂的玻璃碎片飛落在眼前,擊打出清脆的聲音。等到巨響平息后,他的腦袋已經被轟得一片空白,只剩嗡嗡的耳鳴。他睜開眼,周圍的人都聚攏過來了,伸著脖頸遙望火光沖天的倉房。
“他的租房被烈火吞噬了,里里外外都躥出火苗,除了火,什么都見不著。他下樓之前,她正準備洗澡。她平時洗澡的時間很長,他希望她已經逃離出來了??伤褪窍胪鸲牙餂_,或許她還躲在浴室里面,還有一線生存的機會。他們把他攔截住了,不讓他跳進火堆里送死,還扯爛了那件她買給他的阿迪達斯的格子襯衫。他大聲喊‘阿梅,阿梅’,可是眼前除了烈火,什么都見不著,什么都聽不著。
“我把他接到我租的房子,暫住下來。我已經換了工作,搬到了新的地方,遠在郊區(qū)。從我搬遷的軌跡來看,我正在一步步地退出這座城市,心里面像是在說明我逗留的時間足夠了,是該離開了,準備到下一座城市去。對我,對我們,曾經奢望過在廣州扎根生活,跟當地的‘土著人’一樣去了解、熱愛這座城市。加繆也說過:‘要了解一座城市,較簡便的方式是探索那里的人們如何工作、如何戀愛、如何死亡。’可惜,我看不透這座城市,沒有辦法去探索這座城市,它比過去任何時代的情況都復雜多變、喧囂無常,它時時刻刻都在裹挾著我們,裹挾著那些居無定所的‘吉卜賽人’。他們探索的方式只有一種,那就是搬遷,無休無止地搬下去,除非落戶生根。但是那樣太難了,代價太大?!?/p>
“那場爆炸是怎么發(fā)生的?”趙珊珊打斷我的話,問道,想追究本源。
“我也不知道。后來聽說那里的人都被迫搬離,房屋都被拆了,城中村被改造成了科技創(chuàng)意園。他們又失去了一個棲身的地方。他們——城市里的吉卜賽人——也繼續(xù)上路,到別處去尋求生活。
“他在我那里住了一個月,也不辭而別。那個月里,他沒有我想象中那般悲痛欲絕,而是異常平靜。他依舊少于交流,可也比過去更主動交流,他說起了阿梅,說她終于成全了自己,不再經受苦痛的折磨?!』鹬厣??!@樣安慰自己。他的毒癮被他不露聲色的悲痛的心情壓制了,也被麻痹了,被戰(zhàn)勝了。人的自我修復能力真是強大,關鍵時刻令人吃驚。
“他的意志填充了心底的黑洞。他的精神在復活。他在重生?!?/p>
我停頓了片刻,說到結尾處的“精神復活”和“重生”時,我的心情變得舒坦起來,像是我的精神獲得了新生。以前跟他們十一個鄰居說起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從沒有過那種舒服感。趙珊珊沒有說什么話,似乎陷入了沉思。
“好了,我要講的故事講完了。最后的一些菜料,我們邊聊邊吃。”我拾起鏤空鐵勺伸進鍋里來回攪拌。燉太長時間,鍋里飄起了一絲絲的煳味。我瞄了一眼趙珊珊,她還在抱著那本書發(fā)愣。
“在想什么呢?”我問。
她晃過神來,把懷里的書放到桌面上,抬手頂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鏡,拾起筷子:“沒想什么?!苯又謫柕溃骸澳銥槭裁匆o職離開呢?”
我笑呵呵地說:“我是被炒魷魚的,陳吾用也是。他們不再需要我們?!?/p>
趙珊珊投來疑惑的目光。
“城市在擴展,科技在革新,已經到了令你既激動又擔憂的程度?!蔽遗み^頭指著書桌上的電腦,屏幕上閃過一張張精美的平面設計圖,“前不久,新升級的AlphaZero已經不再局限于‘棋類’這方面了,它完全可以獨立完成一副創(chuàng)意設計圖,而且是按照人類的要求去做。你可以看看,做得多么完美?!?/p>
我滑開手機,給她瀏覽了幾條新聞,是關于人工智能的“深度學習”能力已經超越了人類。我指給她看:“看看我的公司推送的這條微信,他們購進的一臺機器人能夠獨立完成一張創(chuàng)意十足的設計圖。他們在精選裁員,那還需要我做什么呢?我不被炒魷魚才怪呢!”我無奈地冷笑一
聲。
她顯然還沒有理解我的話,像是聽一個妄想癥的人在危言聳聽。
“我喜歡你說的‘吉卜賽人’這個詞。他們在城市里四處游走,并不是不想找個永久之地安歇,而是不能。戶口把他們捆綁了。他們在這座城市里沒有根,沒有根就沒有位置。只要失業(yè)人群還在增加,他們就難以在城市里永遠落腳……我還是不說了。聽你說說你的故事啊,還有半鍋呢,等你說完,估計我們也就吃完了?!蔽姨嶙h道,然后往她的碗里舀了一勺料,都是肉。
“足夠了?!彼擦伺餐?,“我身邊沒有你那樣的故事。我總是匆忙趕路,跟他們也是萍水相逢,結交不深。”
“你跟你那朋友的故事呢?”
“那都是平平常常的事。我朋友是個安于現狀的女人,容易獲得滿足,她從來沒有怎么焦慮過,總是樂觀地看待眼前的一切。我在電話里頭訓了她,說她拋下我。當然啦,我是跟她開玩笑的。每次搬遷她都是被我逼的,是我在磨破嘴皮勸她,她才愿意,那就免不了一通吵嘴了?!彼A藥酌?,“她是我在那座城市認識的為數不多無須匆忙趕路的靈魂?;橐鍪撬臍w宿?!?/p>
“那你的歸宿在哪里呢?”我急著打斷她的話。
她撲哧地笑起來,臉頰上的小酒窩在我的眼皮下歡快地跳躍。我忽然聯想到了阿梅。
“不知道?!彼又a充道,“也許在下一座城市?!?/p>
說完,我們相視而笑。
“謝謝你的盛情招待。我要回屋去再收拾一下了?!彼x開凳子,走到書架前把書塞回原位。
“你想要看的話,借你?!蔽沂掷镞€抓著啤酒罐。
“不了。我過幾天就離開,怕走得匆忙忘記還你?!?/p>
“怎么?你的靈魂這么匆忙嗎?吉卜賽人?!蔽艺{侃道。
她剛走到門口,回過頭說:“我就是個過路人。”
又是一個極其漫長的夜晚,每每說一遍他與阿梅的故事,我就徹夜失眠。
有那么幾天,她的房間總是寂靜無聲。連續(xù)兩三個晚上,我把耳朵貼緊墻壁,想傾聽對面的動靜,可是什么都聽不到。一天早晨,隔壁響起了動靜,一下子敲醒我的神經。我正在廚房里做煎蛋,準備常規(guī)的早餐。聽到響聲我連手里的鍋鏟都沒放下便急忙出去。原來是房東老太太,她在門口那座神龕里插了一炷香。006號房門開著。
“她呢?”我問。
“退房走了。”她說。
“什么時候走的?”
“昨晚。”
“她有說去哪里嗎?”
“沒說?!?/p>
房東老太太拿著掃帚進房去打掃衛(wèi)生了。我沒有再問下去,就退回房間。當天傍晚,我遇見了第十三個鄰居。他是男的,聲音粗啞,說一口湖南話,長得比我高出半截腦袋。他背著一個鼓囊囊的軍綠色帆布雙肩包,肩上扛著一條塞滿東西的蛇皮袋,立在房東家門口與她討價還價。他抱怨房租太高了。
依照慣例,到了晚上,我想去認識一下那位新鄰居,于是敲響了他的房門。他端著一碗泡面,好奇地打量著我。碗里的熱氣在裊裊升騰。
“我是你的鄰居,認識一下?!?/p>
我友好地伸出右手跟他相握。他的手掌寬厚,略顯粗糙,長著五個堅硬的老繭,有些許刺手。
“等會兒去街上喝一杯?”我提議道。依舊是循著慣例。
他滿口答應了,然后轉身回房做準備,剛轉過身就立馬回過頭來,像是忘記了什么事。他向我報上了姓名,接著問我:“怎么稱呼你?朋友?!?/p>
我思忖了幾秒,腦海里閃過一道弧光。在過去的十二個鄰居里面,我用了一個身份,報了十二個姓名。在十二個姓名里,無一例外,我在講述同一個人的故事,每講完一次那個人的故事,我就相當于墜入一次虛無的黑洞。不!是我自愿跳入虛無的黑洞,讓她吞噬我,我也愿意抱緊她。此時此刻,我不會覺得自己是個命運悲苦、孤獨無依的人,而是一個徹頭徹尾、即將在這座城市再獲新生的“吉卜賽人”。
我微笑著答道:
“我叫陳吾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