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荊公詩在清末的接受與闡釋*
——以新見梁啟超評點《王荊文公詩》為中心

趙 超

（南京信息工程大學文學院，南京 210044）

王安石（1021—1086）毫無疑問是一位了不起的政治家、思想家、文學家，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又因其詩歌富于特色，被嚴羽稱為“王荊公體”。南宋史學家李壁為其詩歌作注，宋末劉辰翁進行評點，評論、學習荊公詩者代不乏人。不過總體來說，元、明、清三代王安石詩歌呈沉潛不彰的狀態(tài)。但清朝末年，荊公詩重新煥發(fā)了生機，受到了格外關(guān)注。不僅同光體詩人紛紛評論荊公詩，梁啟超、嚴復等政界精英亦對荊公詩多有評點。清光緒三十四年 （1908），梁啟超（1873—1929）撰成《王荊公》（即《王安石傳》），在為王安石翻案的同時，設專章討論荊公之文學，對荊公詩歌予以充分肯定。此外，今新見國家圖書館藏梁啟超評點清綺齋刻五十卷本李壁注《王荊文公詩》（善本書號：19421），共十冊，書中鈐有“飲冰室藏金石圖書”“好學深思心知其意”“新會梁氏”“飲冰室藏”等印章，未署年月。其中有梁啟超評語250余條，圈點之處更多，是彌足珍貴的梁啟超論詩史料。本文擬以梁啟超評點王荊公詩為中心，探討清末詩歌思潮，剖析梁啟超的詩學追求，提升對荊公詩的整體認知。

一、梁啟超接受荊公詩之背景

清朝末年時局動蕩不安，清廷統(tǒng)治岌岌可危，仁人志士謀求變法圖強之道，特別是1894年甲午海戰(zhàn)失敗以后，變法更道成為一種強烈的社會思潮，此時王安石變法作為寶貴的歷史經(jīng)驗重獲關(guān)注，并被重新解讀，被賦予了新的時代意義。為了能夠知人論世，包括詩歌在內(nèi)的王安石文學作品也被反復細致閱讀。比如嚴復（1854—1921）于1898年發(fā)表《天演論》，為維新變法運動奠定了思想基礎，后在1908年嚴復詳細批點、唱和王荊公詩，并在1911年于篇末總批有云：“以余觀之，吾國史書之中，其最宜為學者所深思審問，必得其實而求其所以然者，殆無如熙寧變法之一事……以余觀之，新法之害，必不如攻者所言之已甚也；果如攻者言，則他日紹述之說必無從起”。這既是對歷史經(jīng)驗教訓的總結(jié)，也是對1898年戊戌變法的反思。戊戌變法失敗以后，康有為、梁啟超等逃亡國外，十年之后，1908年尚在逃亡中的梁啟超撰成王安石傳《王荊公》，“該書凡二十二章，主旨在發(fā)揮王荊公的政術(shù)，所以對于王氏所創(chuàng)新法的內(nèi)容和得失，討論極詳，并且往往以近世歐美的政治比較之”。梁啟超自謂：“自余初知學，即服膺王荊公，欲為作傳也有年”，但是“诇諸先史，則漏略蕪雜，莫知其紀，重以入主出奴，謾辭溢惡，虛構(gòu)事實，所在矛盾”，因為史料的矛盾不可信，為了求得對荊公的確切理解，所以“發(fā)憤取《臨川文集》，再四究索，佐以宋人文集筆記數(shù)十種，以與宋史諸傳相參證”。在《王荊公》最后兩章專論《荊公之文學》。在《王荊公》撰寫完成后，梁啟超仍持續(xù)研讀荊公詩。據(jù)其日記記載，宣統(tǒng)二年（1910）正月初三借得一套南宋李壁注《王荊公詩》，之后數(shù)日校讀不輟。他對荊公詩高度評價，他說：“世人之尊荊公詩，不如其文。雖然，荊公之詩，實導江西派之先河，而開有宋一代之風氣。在中國文學史中，其績尤偉且大，是又不可不尸祝也。”梁啟超在為王安石翻案的同時，對于荊公之詩歌有越來越深刻的理解。

除了上述政治背景外，梁啟超接受荊公詩還有值得注意的詩學背景。1900年梁啟超提出“詩界革命”，其基本要求是“第一要新意境，第二要新語句，而又須以古人之風格入之，然后成其為詩”。梁啟超根據(jù)當時的詩壇現(xiàn)狀和時局政治需要，主張中西合璧，發(fā)揮詩歌的政治和社會功能。時代變了，詩歌創(chuàng)作也應隨之變化，他大聲疾呼，并身體力行創(chuàng)作新式詩歌。但是到了1903年底，“梁啟超游美洲返日后，言論立場大變，詩學宗趣亦隨之變向?！敝笃吣晁苌賹懺?，到1910年詩作才又陸續(xù)見諸報端，“此時的梁啟超已絕口不提‘詩界革命’，轉(zhuǎn)而拜以‘不專宗盛唐’相標榜的同光體詩派代表人物之一的趙熙為師，詩風發(fā)生了顯著變化?！辈⑶覐?912年至1914年，在他主持的《庸言》雜志上連載同光體詩論家陳衍的《石遺室詩話》?！扒G公詩是同光詩人學唐宋特別是學杜韓的一條學詩途徑，其中體現(xiàn)他們自宋人推本唐人詩法的由下而上的學詩路數(shù)。”在和同光體詩人的交往中，梁啟超不可避免地受到他們的影響，他的創(chuàng)作實踐也證明了這一點。

不管是在詩學主張還是創(chuàng)作實踐上，梁啟超與王安石都有頗多暗合之處。梁啟超認為，王安石的文學史價值在于能夠超越晚唐五代的頹靡，開創(chuàng)宋詩的新貌，他在《哭梅圣俞》（卷十三）有評語云：“詩與時運為升降，聲音之道與政通，無所逃避也。晚唐五代媮靡極矣。革之者歐梅與荊公也?！蓖醢彩粌H是政治改革家，同時也是宋代新的詩風開創(chuàng)者，此雙重身份也正是梁啟超所具備的?！奥曇糁琅c政通”，二者相互聯(lián)系?！啊跚G公體’既體現(xiàn)了宋詩風貌的部分特點，又體現(xiàn)了向唐詩復歸的傾向。王安石在建立宋詩獨特風貌的過程中做出了很大的貢獻?！蓖醢彩倪@種既創(chuàng)新又復古的詩歌風格符合梁啟超的審美要求，特別是荊公后期的作品恰好契合了梁啟超后期遠離政治后的心態(tài)。這種心態(tài)在同光體詩人群中也普遍存在，“同光詩人在荊公詩中欲抒政治上的悒抱，則是荊公晚年的作品，讓他們產(chǎn)生復雜的體認心情，既感退隱山川之樂，亦感不得其時或大志不遂之憾。”后期梁啟超的詩學主張和創(chuàng)作發(fā)生了很大的轉(zhuǎn)向，“通覽梁啟超在‘詩界革命’后期直至歸國后所作詩，其風格步步趨近杜、韓一派。他對韓愈詩頗下功夫，集中不但有‘次韓孟同宿聯(lián)句’‘次韓孟會合聯(lián)句韻’的聯(lián)句詩，更有《效昌黎雙鳥詩贈楊晳子》的仿作。 ”巧合的是，在評點荊公詩的時候，梁啟超亦認為杜甫、韓愈對王安石的影響最大。由此可見，杜、韓是荊公、任公共同的師法對象，某種程度上表明他們有共同的詩歌風格追求。

二、梁啟超對荊公詩源之探析

梁啟超在評點王荊公詩歌時注意闡明荊公詩與前人的淵源關(guān)系，這也是其他注家和評點家重點關(guān)注的問題。因為只有明了作品的淵源和師法對象，才能很好地對作品予以分析和評價，才能更深刻認識作品的因承與獨創(chuàng)之處，因此對作品的淵源是否能夠準確辨析是判斷一個評注家水平高低的重要標準。

首先，王安石與韓愈詩歌的因承關(guān)系是梁啟超關(guān)注的重點。以文為詩的創(chuàng)作手法自韓愈大力開創(chuàng)后，被宋人廣泛采用，王安石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亦積極使用這種寫作方式，梁啟超多將二者聯(lián)系起來討論。如《兼并》（卷六），評曰：“以文為詩者能含蓄而銳達，陳義不空闊，斯為上乘。昌黎且須讓公出一頭地，何況余子?！绷簡⒊叨瓤隙舜嗽姷膶懽魉?，有青出于藍勝于藍之感，而且還提出了評價的標準。對于王安石大量以文為詩手法的運用，后人間有批評，梁啟超則予以反駁。如《讀墨》（卷六），南宋李壁在詩題下有注云：“友人宜黃、李郛嘗云：‘介父《讀墨》詩，終篇皆如散文，但加押韻爾?！庖詾樵娨嫔ⅲ艧o此體，然如韓公《謝自然》、《誰氏子》詩已如此。 ”梁啟超則認為：“以文為詩間自昌黎，此自詩家應辟之境界，豈能以非古薄之，要在言之有物，不墮惡俗耳?！绷簡⒊瑢τ谝晕臑樵姷氖址ńo予了充分的肯定，并指出其存在的合理性，以及成功運用這種創(chuàng)作手法的關(guān)鍵所在，乃“言之有物，不墮惡俗”。宋人好議論，多有以語錄入詩者，梁啟超認為王安石在此方面亦有向韓愈學習之處。如《寓言十五首》（卷十五），該組詩評論人事，類同語錄，梁啟超評曰：“語錄入詩，韓子導其源，至公殆蔚為大國。兩宋諸家紛效之，幾惡俗矣?！绷簡⒊赋鐾醢彩娭写罅看嬖诘恼Z錄體源于韓愈，此種創(chuàng)作在宋代大行其道而致惡俗。梁啟超還指出王安石整篇對韓愈的學習與模擬，如《寄曾子固》（卷十七），梁啟超評曰：“模仿昌黎《寄崔二十六立之》篇，氣格音節(jié)俱醇茂，押險韻尤見工力?！绷簡⒊赋龃嗽娕c韓詩的相似相承之處，可謂獨具只眼，發(fā)前人所未發(fā)。再如《和吳沖卿雪詩》（卷七）“陽回力猶邅，陰合勢方鞏”句，梁啟超評曰：“體格從韓孟聯(lián)句來，意厚詞煉。”梁啟超指出王安石學韓表現(xiàn)在氣格、音節(jié)、用韻等諸多方面。相近的觀點也體現(xiàn)在梁啟超的《王安石傳》中，他說“荊公古體，與其謂之學杜，毋寧謂之學韓”，并舉《游土山示蔡天啟秘校》為例，總結(jié)云：“此乃公晚作，結(jié)構(gòu)氣格，章法句法，皆肖昌黎，入韓集中，幾亂楮葉，惜其未能化耳。”又舉《思王逢原》、《董伯懿示裴晉公平淮右題名碑詩用其韻和酬》篇，后評云：“以上諸篇，皆用刻入之思，煉奇矯之語，斗逼仄之韻，縋幽鑿險，曲盡昌黎之技者也。 ”可以看出，梁啟超認為王安石在古體方面對韓愈的學習有過于杜甫。錢鍾書亦指出：“荊公五七古善用語助，有以文為詩、渾灝古茂之致，此秘尤得昌黎之傳。”王安石對韓愈的學習重點是古體詩，成績顯著，但是缺點亦較明顯：一是未化，一是太過。未化者如上舉《游土山示蔡天啟秘?！吩?，太過者如《游土山示蔡天啟秘?！罚ň矶u曰：“數(shù)詩擬韓太肖。”又《和平甫舟中望九華山四十韻》（卷十七），評曰：“緣險韻得杰構(gòu)，但太肖韓耳?！笨傮w來說，梁啟超認為學習模仿前作貴在繼承中創(chuàng)新，王安石對韓愈詩的繼承較多，但創(chuàng)新較少，甚至還存在“學而未化”“學之太過”的情況。

其次，王安石另外一個重要學習對象是杜甫。在《杜甫畫像》（卷十三）中，梁啟超評曰：“后世言詩皆知尊杜，然當時宗仰蓋寡，故昌黎有蚍蜉撼樹之喻。昆體盛行，正聲愈落矣。公論詩獨宗杜，猶歐陽論文獨宗韓，皆一代風氣所系也?！绷簡⒊J為，王安石尊杜是其開創(chuàng)宋詩新貌的內(nèi)在需求和必然選擇。王安石對杜甫詩的學習表現(xiàn)在多個方面：有用字方面，如《酬沖卿月晦夜有感》（卷十六），梁啟超評曰：“用字得杜法?！庇秩纭冻跞ヅR川》（卷三十九），評曰：“用疊字深得少陵法眼?！庇秩纭队昊ㄅ_》（卷二十七）“新霜浦溆綿綿白，薄晚林巒往往青”句，評曰：“昔人稱杜詩用疊字最工，公深得此三昧，‘往往’二字極不易?！庇芯淦矫?，如《寄曾子固》（卷十七），評曰：“此仿杜《北征》‘菊垂今秋花’一段，長篇必有此，局乃開展，氣乃疏宕。”又如《次韻唐公三首》（卷二十三），評曰：“三詩純學杜，幾亂楮葉。”還有整體風格相近的，如《送李屯田守桂陽二首》（卷八），評云：“肫懇溫厚，直追子美‘人生不相見’篇?！庇秩纭洞雾嵠礁鹕綍藜挠H友》（卷三十四），評論曰：“景真切，局雄偉，句凝重，氣蒼莽，在杜集中亦不多見。 ”王安石能“學杜而自辟蹊徑”，在學杜中有繼承亦有創(chuàng)新。梁啟超認為王安石對于杜甫是“向往之誠，至于如此。此公之詩所以名家也”。王安石學杜是其詩歌自成一家的重要原因。梁啟超認為王安石在杜甫接受史上具有重要意義，“其特提少陵而尊之，實自荊公始”。 所以在評論王安石詩歌時梁啟超經(jīng)常將其與杜詩加以比較。

此外，梁啟超還指出王安石向其他詩人學習和模擬之處。如《如歸亭順風》（卷十九）首句“春江窈窕來無地，飛帆浩浩窮天際”句，梁啟超評曰：“太白詩：黃河從西來，窈窕入遠山。首句從彼脫胎。”還指出與前人相類之處，如《飰祈澤寺》（卷十三）“春映一川明，雪消千壑漫”，評曰：“肖韋柳。”又如《自白土村入北寺二首·其二》（卷二十四），評曰：“右丞妙境?！痹偃纭洞雾崗堊右爸窳炙露住罚ň矶牛?，評云：“綺麗亦何減西昆，氣味自勝?！蓖瑫r，亦指出學習前人而不佳者，如《寄二弟時往臨川》（卷八），評曰：“此效魏晉體，于集中不為佳?！庇秩纭秲神R齒俱壯》（卷十一），評云：“二十八首有意摹晉宋作者，時出入阮顏鮑謝間，第若未化，在集中不為上乘?！绷簡⒊脑u價能夠保持客觀公允，是因為他不是將一篇作品孤立看待，而是將其置于詩歌史和王安石全部作品中比較看待，所以較一般注家高明。

要之，梁啟超在點評王安石詩歌時特別留意他對韓愈和杜甫的學習與模仿，并且認為這是王安石詩歌自成一家的重要因素。相對而言，梁啟超認為王安石學杜更能“自辟蹊徑”，較學韓的作品成就更高。

三、梁啟超對荊公詩藝之闡發(fā)

王安石現(xiàn)存古體詩四百五十余首，近體詩一千一百余首，可以看出王安石更加偏愛近體詩創(chuàng)作，其近體詩成就也更高。梁啟超認為：“荊公之詩，其獨開生面者，不在古體而在近體。逋峭雄直之氣，以入古體易，以入近體難。公之近體，純以此名家者也?！蹦敲丛诮w詩中，何種詩體成就最高？梁啟超的答案是七律。在《酴醿金沙二花合發(fā)》（卷二十六）中，梁啟超評曰：“荊公七律擅長處在運單行之氣入排偶，渾灝流轉(zhuǎn)，行氣如虹。開后人無數(shù)法門，此境界唐賢未嘗有也。蘇梅有意開辟，而體弱不足以舉之。坡集固多此體，然坡廣大教主，不專以此見長，學坡者亦決不能造此詣。山谷亦可以從此處辟蹊徑，然不免以生澀傷氣。放翁則時失之剽滑。故在此法門中求能與公方駕者似尚無人，非天才與學力兼談何容易耶。公詩植本處固在行氣，然琢句、選詞、用典常慘淡經(jīng)營出之，所以不墮輕剽，率爾學步則惡俗滿紙耳。大抵先寢饋玉溪一番，乃學半山，斯為善學?！绷簡⒊瑥脑姼枋泛捅容^的角度指出荊公七律的獨特之處，乃善于“運單行之氣入排偶”，其天才與學力相互結(jié)合，所以能超越蘇、梅、山谷、放翁諸大家而卓然自立，并對后人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還道出學半山要先從學玉溪（李商隱）開始。

具體來說，在評點王安石詩歌時，梁啟超從用字、用韻、句法、章法、氣格等方面予以全面評價，對于其中不同凡俗之處皆一一指出，這些對于我們深入認識荊公詩的特點具有重要的啟發(fā)意義。

首先，指出煉字用韻、詩意佳勝之處。在評點中，梁啟超對于王安石詩歌的煉字、用典、選詞、用韻等皆予以特別關(guān)注，并指出詩意之佳勝妙處。如《書湖陰先生壁二首》（卷四十三）“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句，詩中“護田”“排闥”皆從《漢書》中來，但并不讓人覺得是“用事”，梁啟超評曰：“極琢煉而極自然，是公絕句獨擅處?！痹谠u論荊公詩的時候，梁啟超非常注意其中的字句錘煉之功。如 《自金陵至丹陽道中有感》（卷三十九）“荒埭暗雞催月曉，空場老雉挾春驕”，評曰：“挾字、驕字皆獨妙，集中屢用不嫌其數(shù)。 ”與此相類，還有《春風》（卷二十九），評曰：“集中用‘稍’字多入妙。”又如《北山》（卷四十二）“細數(shù)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評曰：“妙處在‘因’字、‘得’字，工處在‘細’字、‘緩’字。 ”梁啟超喜歡用“妙”字來形容王安石的選詞用字。再如《寄育王大覺禪師》（卷四十八）“山木悲鳴水怒流，百蟲專夜思高秋”句，評曰：“‘專夜’字警絕，‘思高秋’字亦拙樸深遠。東坡詩‘夜深人物不相管’與此同為妙語。”與蘇詩進行比較，可謂妙解。梁啟超還對具體的句意進行闡釋，如《斜徑》（卷四十四）“草頭蛺蝶黃花晚，菱角蜻蜓翠蔓深”句，評曰：“謂黃花肖蛺蝶，翠蔓肖蜻蜓?！笨梢钥闯觯簡⒊瑢ηG公詩閱讀細密，似此評論尚有不少，茲不贅舉。

此外，梁啟超還十分關(guān)注王安石詩的用韻情況。在王安石集中，多有唱和之作，“尤其喜歡在險韻上爭奇斗巧”， 一般被認為無甚可觀，但梁啟超對此類作品的用韻卻有獨特的認識。如《和吳沖卿雪詩》（卷七），評曰：“險韻無一不穩(wěn)。”又如《和王微之登高齋二首》（卷九），評云：“此首押韻句句清新，當時往復屬和，志在斗險韻也?！迸袛啻祟惗讽嵶髌烦晒εc否的標準是什么？在《再用前韻寄蔡天啟》（卷三），梁啟超云：“此等詩全以斗韻見長，韻穩(wěn)而不傷氣便為佳構(gòu)?！绷簡⒊J為，只要“韻穩(wěn)”“不傷氣”就是好作品，并且還會帶來意想不到的效果。梁啟超評此詩“縱談及既往，每與唐許協(xié)。揚雄尚漢儒，韓愈真秦俠。好大人謂狂，知微乃如諜”等句，云：“構(gòu)想入奇，非斗韻決不能遺此妙語?！币驗槎讽嵓ぐl(fā)了作者的詩思。除了在唱和作品中王安石善于因難見巧地使用韻腳外，在非唱和作品中他也喜歡使用險僻之韻，梁啟超認為原因是王安石“取材富故能驅(qū)險韻，行氣盛故能運澀調(diào)”（《游土山示蔡天啟秘校》，卷二）。對王安石唱和詩用韻的總體肯定，是梁啟超有別于一般評論家之處。

其次，指出句法、章法新穎之處。對于王安石詩歌句法的非常之處，梁啟超亦十分留意。如《南浦》（卷四十一）“含風鴨綠粼粼起，弄日鵝黃裊裊垂”，評曰：“此等句法易墮纖佻，公此聯(lián)仍雍容大雅，絕不落晚唐窠臼，宜其深自賞也?！眲⒊轿淘u曰：“若無如許句法，匿名何用？看它流麗，如景外景?！薄独潺S夜話》亦云：“用事琢句，妙在言其用而不言其名。此法惟荊公、東坡、山谷三老知之。荊公‘鴨綠’、‘鵝黃’之句，此本言水、柳之名”梁啟超指出類此句法還有《木末》（卷四十一）“繰成白雪桑重綠，割盡黃云稻正青”句，評曰：“白雪謂絲，黃云謂麥，與‘鴨綠’‘鵝黃’聯(lián)同一句法。”同時，梁啟超還指出王安石句法、章法方面對宋詩的開啟作用及對后人的影響，如《次韻送程給事知越州》（卷二十六）“投老更知歡可惜，通宵先以別為憂”句，評曰：“此等句法皆為有宋一代詩人間門徑，不善學者非失之腐即失之滑。”即指出王安石句法的可學之處，同時又點明學習過程中容易產(chǎn)生的弊端，即“腐”和“滑”。又如《次韻酬朱昌叔五首》（卷二十六）“前日杯盤共江渚，一歡相屬豈人謀。山蟠直瀆輸淮口，水抱長干轉(zhuǎn)石頭”，評曰：“山谷一派全效此格，公其先河也?！庇衷疲骸拔辶ㄖ负髢删洌┯媚鼐浞?，則三四益見駘宕而不病剽滑，此一定章法也。”指出王安石句法的高明處，并闡明與黃庭堅一派的淵源關(guān)系。又如《送質(zhì)夫之陜府》（卷三十）“十年見子尚短褐，千里隨人今北風”句，評曰：“山谷全效此體?！币嘀赋錾焦扰c荊公的關(guān)系。再如《崇政殿后春晴即事》（卷四十五）“山鳥不應知地禁，亦逢春暖即啾喧”句，評曰：“放翁：遺老不應知此恨，亦逢漢節(jié)解沾衣。全套此章，調(diào)意則深婉矣?！眱稍婋m然風格不類，但句法確實接近。

王安石詩歌注重章法，梁啟超對此亦多有評點。如《送子思兄參惠州軍》（卷十六），評曰：“敘舊語語真摯，前后綰合，章法嚴整。”為了達到更好的藝術(shù)效果，王安石詩歌章法安排又多有不守固常之處，如《游土山示蔡天啟秘?！罚ň矶熬拺哑饢|山，勝踐比稠疊。于時國累卵，楚夏血常喋”句，評曰：“插史論一段，異峰蹴起，局勢開拓。 ”又如《寄吳氏女子》（卷一），評曰：“筆筆曲，句句轉(zhuǎn)，轉(zhuǎn)處每非常料所逮”。此外，梁啟超還對荊公詩的結(jié)尾藝術(shù)給予較高評價，如《久雨》（卷九）尾句“老人慣事少所怪，看屋箕倨歌《南風》”，評曰：“一結(jié)夭矯。”又如《送李屯田守桂陽二首》其一（卷八）“茲游信浩蕩，山水多所得。為我謝香爐，風塵每相憶”，評曰：“綰合更得深致?！痹偃纭稄埵响o居院》（卷十九），評曰：“結(jié)縈綰有致?！贝祟愒u語不免過于籠統(tǒng)，但能夠給我們當下研究提供有益的啟發(fā)。

梁啟超尤其注重荊公詩各體句法和章法的創(chuàng)新之處，如《歌元豐五首》（卷四十一），評曰：“半山絕句駘宕頗遜蘇陸，而研妙過之。喜用偶句，佳者什九?！庇衷疲骸鞍肷狡呗瑟毶迷谶\單行于排偶。其七絕獨擅處在裁單行作排偶?！绷簡⒊瑢⑼醢彩^句和蘇軾、陸游比較，指出其優(yōu)劣，認為喜歡使用偶句是荊公絕句的特點，而七律則擅長使用單行句法。又如 《送張宣義之官越幕二首》（卷二十二），評曰：“二詩在集中為別調(diào)，公七律常以單行入排偶，五律則罕見?！辈粌H指出此詩的特別之處，而且還點出荊公七律和五律的區(qū)別。再如《高魏留》（卷三十二），評曰：“全首敘事如一篇小傳，不著一字評論而含無限感慨，在律詩中為創(chuàng)格。”梁啟超對唐宋詩有全面認識，所以在評價荊公詩的時候能夠指出其真正獨特之處，這種鑒別能力是一般注家和評論家所不具備的。

其三，指出王安石詩不可學之處。王安石寫詩注重煉字煉句，句法章法亦多有創(chuàng)造，這些經(jīng)驗很多被江西詩派和后來者學習和模仿。但是，王安石詩歌特點的形成，也與其獨特的氣質(zhì)、性格、天賦有關(guān)，這方面他人是無法模仿的，評論家對此亦難以評論。梁啟超在點評王安石詩歌時，對其天才不可解之處亦多有指出。如 《寄吉甫》（卷三十）“解鞍烏石崗邊路，攜手辛夷樹下行。今日追思真樂事，黃塵深處走雞鳴”句，評曰：“全是行氣之作，不許貌學?！背怯星G公相同的胸懷，否則難以學習。又如《登景德塔》（卷十）“放身千仞高，北望太行山。邑屋如蟻冢，蔽虧塵霧間”句，評曰：“非胸次伉爽者不能貌襲?！绷簡⒊矚g用“氣”來概括荊公詩獨特的、難以名狀的氣質(zhì)，如《次韻吳仲庶省中畫壁》（卷二十九），評曰：“只是氣勝。”又如《送僧無惑歸鄱陽》（卷三十二）“故人獨往今為樂，何日相隨我亦閑。歸見江東諸父老，為言飛鳥會知還”句，評曰：“只是氣盛言宜?！边@種氣質(zhì)和王安石不屈的精神和剛強的性格有關(guān)，如《和王微之登高齋二首》（卷九），評曰：“此下四篇皆以氣勢勝，雖不免辭勝于意，然有蕩決無前之概。 ”又如《落星寺》（卷三十五），評曰：“與前卷《金山寺》一首皆氣雄格厚，在集中稱最勝?！绷簡⒊J為“氣雄格厚”是王安石最優(yōu)秀作品的特點。

綜上可知，梁啟超對王安石七律、五律、絕句的特點都有明確的總體認知，對其煉字、用韻、用典、句法、章法等皆甚為推許。梁啟超認為在不少方面王安石開啟了宋詩的法門，對黃庭堅等具有多方面的影響，對其文學史功績評價較高。

四、梁啟超對荊公詩美之體悟

梁啟超對王安石之人格尤其敬重，對其政治改革、人生遭際亦頗多感喟，在閱讀和評點作品時，不僅僅進行藝術(shù)技巧的剖析，還靜心體會荊公詩境之美和其中的人生況味，這是對王安石詩歌理解的更高層面。

梁啟超的闡釋十分細致，常常逐句賞析荊公詩，并善于使用比較的方法。如《次韻答平甫》（卷三十五），評曰：“綠陰幽草勝花時，以淡遠勝。晚花幽艷敵春陽，以工麗勝。皆詠夏絕唱也。”“綠陰幽草勝花時”為王安石《初夏即事》中句，“晚花幽艷敵春陽”為《次韻答平甫》中句，兩句皆寫夏日風景，梁啟超將兩句對比評論，獨具只眼。之后梁啟超又在《初夏即事》（卷四十一）“晴日暖風生麥氣，綠陰幽草勝花時”句下評曰：“古今詠夏景詩，吾謂未有過此句者，非惟工于體物，抑亦見道之言也?！绷簡⒊粌H闡發(fā)王安石詠夏句的審美意蘊，并指出其高明處在于“見道”。梁啟超還指出王安石詩歌的多種審美風格，有壯境，如《將次相州》（卷二十九），評曰：“蟠郁磅礴。 ”又如《即席次韻微之泛舟》（卷三十）“地隨墻塹行多曲，天著岡巒望易昏。故國時平空有木，荒城人少半為村”句，評曰：“悲壯?！边€有靜境，如《段氏園亭》（卷二十六）“漫漫芙蕖難覓路，翛翛楊柳獨知門。青山呈露新如染，白鳥嬉游靜不煩”句，評曰：“娟靜?！庇秩?《悟真院》（卷四十三）“春風日日吹香草，山北山南路欲無”，評曰：“幽靜之極?！币嘤徐o中含壯境的，如《張氏靜居院》（卷十九）“嵩山填門戶，洛水繞階除。侯于山水間，結(jié)駟有通衢”句，評曰：“寫閑靜境有壯偉氣?！绷簡⒊脑u析具體而微，圈評結(jié)合。

梁啟超不僅指出王安石詩中的“美境”，還指出其詩中的“趣境”、“妙境”。如《清涼寺白云庵》（卷四十二）“木落崗巒因自獻，水歸洲渚得橫陳”句，評曰：“用褻語道雅致，雖非麗則之音，固別有佳趣?！庇秩纭段缢罚ň硭氖伴苋贞庩庌D(zhuǎn)，床風細細吹。翛然殘午夢，何須一黃鸝”，評曰：“非極靜不能會此趣?！蓖醢彩鋈瞬谎坛＃瑢懺娨喽嗥嫠济钕胩?，如《和吳沖卿雪詩》（卷七）“飛揚類挾富，委翳等辭寵。穿幽偶相重，值險輒孤聳”句，評曰：“奇想妙喻?！庇秩纭都膰逄幹t》（卷三十七）“近有高僧飛錫去，更無余事出山來。猿猱歷歷窺香火，日月紛紛付劫灰”句，評曰：“寫枯凈相入妙。 ”再如《楊柳》（卷四十二），評曰：“荊公愛看水中影，詩中屢見，皆妙。”此種評論具體細膩，為后人研究開啟門徑。

除了對荊公詩的審美體驗外，梁啟超更善于體察荊公詩中的人生況味，這是兩個偉大人物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的具體反映。梁啟超對王安石的情感認同首先表現(xiàn)在對其改革家身份的認同，如《寓言十五首》其三（卷十五），評曰：“公之政術(shù)純是近世所稱國家、社會、主義，特行之非其時、非其人耳?！弊鳛楦母锛遥醢彩哂谐靶?。梁啟超認為，王安石深知國體、政體，見解高明而心底坦蕩，如《酬王詹叔奉使江東訪茶法利害見寄》（卷六）“余知茶山民，不必生皆厚。獨當征求任，尚恐難措手。孔稱均無貧，此語今可取。譬如輕萬鈞，當令眾人負。強言豈宜當，聊用報瓊玖”，評曰：“公所措畫皆務上下交益，所以異于聚斂之臣也，為呂蔡受謗冤哉。”又如《嘆息行》（卷六）“朝廷法令亦寬大，汝罪當死誰云冤。路傍年少嘆息汝，貞觀開元之子孫”，評曰：“深知治體之言?！敝苯釉谠娭斜磉_自己的政治觀點，說理色彩過濃，難稱上乘作品，梁啟超關(guān)注角度已經(jīng)超越詩歌本身。梁啟超早年和王安石一樣是個身體力行的改革派，但是遭遇重重阻礙而最終失敗，王安石在《偶成二首》其一（卷三十一）中表達自己晚年政治失意的落寞：“漸老偏諳世上情，已知吾事獨難行。脫身負米將求志，戮力求田豈為名。高論頗隨衰俗廢，壯懷難值故人傾。相逢始覺寬愁病，搔首還添白發(fā)生?！绷簡⒊x此詩深有感觸，抄錄一遍此詩以寄己慨。

梁啟超論詩重視情感，提出“藝術(shù)是情感的表現(xiàn)，情感是不受進化法則支配的”。梁啟超認為，在生活中王安石是一個具有真性情的普通人，每每行諸詩篇，感人至深，取得了較高的藝術(shù)成就。如《思王逢原》（卷十）“自吾失逢原，觸事輒愁思。豈獨為故人？撫心良自悲。我善孰相我？孰知我瑕疵？我思誰能謀？我語聽者誰”評曰：“此非哀挽，乃寫悲思，語不藻飾益見真性?！蓖醴暝赐趿?，王安石對其寄予厚望，不幸英年早逝，卒年僅二十八歲。后又有《思王逢原三首》（卷三十），其一有云“行藏已許終身共，生死那知半道分”，梁啟超評曰：“明白如話愈見真情?！庇秩纭对粕皆娝驼罚ň硎吧匠侵鞴拇当?，水風蕭蕭不滿旗。子今去此來何時，予有不可誰予規(guī)”評曰：“孫正之為公第一畏友，故語特真摯。”再如《邀望之過我廬》（卷二）“念子且行矣，邀子過我廬。汲我山下泉，煮我園中蔬。知子有仁心，不忍釣我魚”，評曰：“親切有味。 ”再如《過外弟飲》（卷四十四）“一日君家把酒杯，六年波浪與塵埃。不如烏石崗邊路，至老相尋得幾回”評曰：“性情語?！边@些詩中充滿了王安石對友朋的濃濃深情，展現(xiàn)了他柔情繾綣的一面，梁啟超對此格外看重。

梁啟超欣賞荊公詩，首先是他感動于荊公詩，因此在評點中往往有真性情語，能夠用心體會詩中的情味，似乎是異代知己的心靈交流。同時，這也是梁啟超以情感為中心的詩學觀的體現(xiàn)。

注釋：

（1）本文所引梁啟超評語皆出自國家圖書館藏清綺齋刻五十卷本李壁注 《王荊文公詩》（善本書號：19421），為避免繁冗，只在文中夾注卷數(shù)。

（2）梁啟超此說受到曾國藩詩論的影響，他說：“曾文正論近體詩，謂當以排偶之句，運單行之氣。荊公七律，最能導人以此法門?！币娏簡⒊锻醢彩瘋鳌罚虅沼^2016年版，第324頁。

（3）梁啟超對“挾”字的評論受《后齋漫錄》的影響，見梁啟超 《王安石傳》，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3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