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淑晶
內容提要:不依循某種標準無以展開文學闡釋和文學批評。限度之于任何一種批評標準都是必然、實然的存在。從批評標準角度看,鐘嶸《詩品》對曹操、陶淵明的“誤判”可謂觸及文學批評標準限度的批評典例,由其“誤判”能夠管窺文學批評標準限度的存在形式、現(xiàn)象表現(xiàn)及其批評效應等等,并由此展開關于文學批評標準限度、限度超越以及觸及限度的文學批評的思考?!对娖贰穼Σ懿俚摹罢`判”展露出普適批評標準和體系批評中批評標準的限度問題,《詩品》對陶淵明的“誤判”展露出批評標準的內涵局限。文學批評標準的限度以及限度超越在不同的問題域、不同的歷史時期探討,會形成不同甚至是相反的價值論判。對于文學批評標準以及文學批評應該保持限度意識,對于限度和觸及限度批評的判定和處理,不宜不加區(qū)辨或秉持一種理想主義思維。
喬治·斯坦納曾言:“有永恒流傳的詩歌,但很少有永恒流傳的批評?!辩妿V《詩品》為較少永恒流傳的批評之一。在《詩品》中,鐘嶸仿效班固《漢書·古今人表》的九品論人以三品評詩?!对娖贰氛撛姟⒃u詩影響深遠,與此同時,后世一些論家也不認同它對于一些詩人的品級評定。其中,對曹操、陶淵明的品級評定被認為是最大的“誤判”。關于誤判的原因有多方面的論說,梅維恒(Victor H.Mair)主編的《哥倫比亞中國文學史》論及此,指出誤判不是因為鐘嶸的評價標準不夠清晰。此言不謬。鐘嶸之所以作《詩品》,是因為他認為當時詩壇淆亂?!对娖沸颉分赋?,當時士人好詩,然而作詩者、學詩者不能分辨詩人和作品的優(yōu)劣——作詩者不能正確評價己作,所謂“獨觀謂為警策,眾見終淪平鈍”;學詩者“自棄于高聽,無涉于文流”。關于詩人和作品的優(yōu)劣,論詩者最應該給出公允評定,但當時的名士論詩“隨其嗜欲,商榷不同”,以致在詩的評論上“淄澠并泛,朱紫相奪,喧囂竟起,準的無依”。鐘嶸“疾其淆亂”而作《詩品》,不僅從理論上闡述何謂好詩,而且對漢以訖齊梁一百二十多位詩人一一做評。這種著述緣由和著述體例表明,鐘嶸意欲通過《詩品》提供評詩的準的和相應范例。鐘嶸在《詩品》中也明確提出了評詩標準,并將其貫徹到對詩人的具體品評當中?!对娖贰穼Σ懿?、陶淵明的誤判不是因為批評標準不清晰,那么是因為什么才有此誤判?這值得思索?!陡鐐惐葋喼袊膶W史》對此沒有進一步的探討,但是,書中提到的批評標準不失為值得關注的角度之一。所謂“誤判”是后世基于其品評對《詩品》品評的評判和定性。如果不依循某種標準,便無以對作家作品展開闡釋和評價。觀照《詩品》品評曹操、陶淵明的標準和后世不認同者其品評的標準依據(jù),文學批評標準的限度問題浮現(xiàn)出來。
文學批評中有所謂普適的批評角度和批評標準,普適的批評標準不應言限度。然而,細剖曹操詩評價中《詩品》和后世不認同者的批評角度和批評標準,能夠窺見普適批評標準和體系批評中批評標準的限度。
關于《詩品》的評詩標準,研究者多有歸納。錢鐘書《陶淵明詩顯晦》一文提及鐘嶸《詩品》評詩,謂其“貴氣盛辭麗”。“氣盛詞麗”捕捉到了《詩品》評詩的核心角度及其標準。在鐘嶸的觀念中,最理想的詩是“干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風力”很難用現(xiàn)代語言給它一個明確的解釋。在范疇表述上,它與“風骨”“骨氣”等很接近。干之以風力,其氣盛。丹彩,屬于文本語言方面的衡量。用古代文論術語表述,為詩語“文不文”“工不工”的問題。潤之以丹彩,其辭麗??傆^《詩品》評詩,風力與詩語之文這兩個方面的衡量貫徹始終,品評曹操和陶淵明的依據(jù)亦主要來自這兩個方面。
《詩品》將曹操列入下品,評語為:“曹公古直,甚有悲涼之句?!备鶕?jù)評語可推判《詩品》將曹操列入下品的原因和依據(jù)?!对娖贰菲吩u詩人雖分為上、中、下三品,但優(yōu)劣高下只存于三品內部,入品者都為杰出詩人。從鐘嶸的詩學觀念和《詩品》對詩人的品評看,“悲涼”并非曹詩的瑕疵,而應是其入品的原因。《詩品》接受“詩可以怨”的儒家詩學觀并對該種詩學觀念做出新的詮釋,推崇抒寫悲情怨緒之作,如:《詩品》追溯五言詩源,以《國風》《楚辭》為兩大源頭,這兩大源頭都有怨、悲之詞,《詩品》對其皆持高度肯定的態(tài)度。在上品詩人的品評中,《詩品》品評古詩稱其“意悲而遠”,品評李陵謂其“文多凄愴,怨者之流”,品評班婕妤謂其“怨深文綺”。鐘嶸欣賞悲情抒寫,“悲涼”是曹操入品的原因,不是將其列入下品的原因。
《詩品》評價曹詩僅“悲涼”與“古直”兩個關鍵語,將曹操置于下品不是因為“悲涼”,就是因為“古直”?!对娖贰吠鶋嚎s儒家典籍成句,曹旭《詩品集注》注“古直”溯源出《論語》中的“古之愚也直”。《論語·陽貨》謂“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其中之一為“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詐”。此句中的“古”義不難解,“直”義可參考史上對該句的注解和講評。張居正《論語別裁》釋解該句:“古之人,有資識魯鈍,暗昧不明的,這是愚之疾。然其愚也,不過任性率真,徑行自遂,直焉耳矣。若今之所謂愚者,則反用機關,挾私妄作,而流于詐矣?!睏畈墩撜Z譯注》的釋解與張居正差別不大,其釋解為:“古代的愚人還直率,現(xiàn)在的愚人卻只是欺詐耍手段罷了?!备鶕?jù)這些釋解以及日常經驗,《論語·陽貨》中的“直”為做人的特點,具體為任性徑行、率直。如果《詩品》曹操詩評語中的“古直”與此有源出關系,那么鐘嶸所謂“古直”的含義,“古”表示時間,其中沒有價值評判的意味;“直”從形容做人轉而形容作詩,其同處當為手段、方式上俱為“直出”。鐘嶸推崇的詩語之至為“潤之以丹彩”,在創(chuàng)作中有一個“潤”的過程,曹操詩語直出,沒有雕潤的過程。需要贅言的是,鐘嶸論詩倡“直尋”,出于“直尋”的詩語與直出無雕潤的詩語在鐘嶸那里為兩事。曹旭釋“直尋”為“直書即目所見”,詩人在創(chuàng)作時“將瞬間直覺之審美意象直接表達”,這種解釋符合《詩品》文本。在鐘嶸的闡述中,直尋在詩語方面的要求為反對堆排事典,這種詩語并非不雕潤而精美,它強調和追求的是雕潤精美之自然。
《詩品》將曹操置于下品是因為從詩語之文方面衡量,曹操詩語直出無丹彩之潤,與其推崇的理想詩語距離甚遠?!对娖贰穼Σ懿俚倪@種品級評定在后世被指為不公、倒錯。王世貞《藝苑卮言》謂《詩品》“折衷情文,裁量事代,可謂允矣,詞亦奕奕發(fā)之”,但是在品級評定上多不允,言將曹操列為下品“尤為不公”。王士禎言其少時深喜《詩品》,后發(fā)現(xiàn)其舛謬,他發(fā)現(xiàn)的舛謬就包括品級評定的問題。王士禎認為曹操“宜在上品”。鐘嶸之后欣賞曹操詩者并非寥寥王世貞、王士禎兩人。在曹詩的欣賞者那里,曹操詩若以品級論,即便不是上品,也絕不應屈居下品。
考察后世曹詩欣賞者對曹詩的推崇,能發(fā)現(xiàn)導致《詩品》曹操品評不被認同的批評標準方面的原因。許學夷《詩源辨體》比較鐘嶸與后人對曹詩的品評,指出“鐘嶸兼文質,而后人專氣格”,王叔岷認為許學夷此說“頗有見地”。以筆者所見,曹詩欣賞者確實少有從詩語之文方面衡量其辭是否精美富麗者,如敖陶孫謂曹操詩:“魏武帝如幽燕老將,氣韻沉雄?!焙鷳搿对娝挕吩u曹操詩言道,“魏武雄才崛起”,“其詩豪邁縱橫,籠罩一世”。沈德潛《古詩源》謂曹操詩“沉雄俊爽,時露霸氣”。一般認為,曹操的四言詩豪邁俊爽,但是《古詩源》選錄的曹操詩包括《薤露》《蒿里行》《苦寒行》等五言詩。后世曹詩欣賞者不論曹操詩語是否直出少文,更確切地講,他們將《詩品》中決定曹操品級的詩語之文這一衡量角度及其標準旁置,單觀曹詩的氣韻風力,并由此給予極高評價。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語言為普適的文學批評角度,潤色以使其富于語言美為普適的文學批評標準。從理論上講,普適批評標準在批評活動中的貫徹,即使不能激發(fā)出創(chuàng)見,也不過是導出空洞無用的見解,然而,后世對《詩品》曹操品級評定的不認同昭示出不同的情形,即:一些從普適批評角度切入、以普適批評標準為依據(jù)的文學批評,僅僅因為從該角度切入、依據(jù)該標準衡量,便導向不夠公允恰當?shù)脑u價。在這種情形中,普適批評標準顯露出運用的限度,而這種限度往往出現(xiàn)在體系批評之中。《詩品》評詩嚴肅且有其體系。潤色以使其富于語言美,既是普適的批評標準,也是《詩品》批評體系中的批評標準。體系批評要求批評標準的“一貫性”和“同一性”,符合這種要求才有所謂“體系”,但觸及批評標準運用限度強以批評的現(xiàn)象也因此出現(xiàn)。
如果說《詩品》對曹操的品級評定與后世對這種品級評定的不認同,使普適文學批評標準和體系批評中批評標準的運用限度得以顯露,那么《詩品》對陶淵明的品級評定與后世對這種品級評定的不認同,則展示出文學批評標準的內涵局限。
《詩品》將陶淵明列為中品,評語為:“其源出于應璩,又協(xié)左思風力。文體省凈,殆無長語。篤意真古,辭興婉愜。每觀其文,想其人德。世嘆其質直。至如‘歡言酌春酒’‘暮天無云日’,風華清靡,豈直為田家語耶?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也?!睆脑u語看,鐘嶸不認為陶詩欠缺風力,在詩語之文方面,他認為陶淵明存在風華清靡的詩作。如前文指出的,詩語之文是《詩品》核心的批評角度之一;鐘嶸欣賞的詩語之文若用具體范疇表述乃為“麗”。在鐘嶸那里,“麗辭”有等級?!对娖贰酚谖逖栽娙耸讟瞬苤?,其評價曹植為“骨氣奇高,詞彩華茂”。至麗之辭“華茂”。陶詩簡凈、清麗,這種詩語并非無文不麗,但在程度上未及于“文之至”,故而,陶淵明被列入中品。
盡管陶淵明在《詩品》中位列中品,然而,后世一些論家還是認為鐘嶸降低了陶詩的品級,如:王士禎直言陶淵明“宜在上品”;沈德潛言陶淵明為“六朝第一流人物”,其詩“自能曠世獨立”,鐘嶸將其目為中品“不智”。后世不認同鐘嶸對陶淵明品級評定的緣由不能一概而論。蘇軾對陶淵明的喜愛非常著名,有陶淵明因蘇軾而名顯之說。以蘇軾對陶淵明的喜愛程度衡量,陶淵明在蘇軾那里當高居上品。從評價標準看,蘇軾與鐘嶸對陶淵明品級評價不同,關鍵原因在于他們對陶詩“質直”的不同評價和理解。
陶淵明之質直,鐘嶸不以其為麗辭,蘇軾以其為至麗之辭。鐘嶸指出時人對陶詩的看法,謂“世嘆其質直”。由一“嘆”字可見出時人對陶詩“質直”的惋惜與不取。對于陶淵明的總體評價,鐘嶸與時人不同,他對陶淵明給予了一定程度的肯定;對于陶詩之質直,鐘嶸與時人的看法卻相同。鐘嶸二分陶詩為質直之詩與風華清靡之詩且獨欣賞后一類,蘇軾對于陶詩無此分別。如鐘嶸以摘句的形式舉出的陶淵明風華清靡之詩,其中“歡言酌春酒”出自陶淵明《讀山海經》其一,“日暮天無云”出自陶淵明《擬古》詩之七。蘇軾《和陶擬古》沒有剔除陶淵明《擬古》詩第七首以外的任何一首,這表明,蘇軾并不認為陶淵明《擬古》詩第七首與陶淵明的其他詩不同。關于陶淵明《擬古》詩第七首以外的詩,在質直認定上,蘇軾與鐘嶸沒有不同,他與鐘嶸不同的是對陶詩質直的評價。在鐘嶸那里,陶淵明因為詩語質直無法躋身上品,蘇軾卻高度肯定陶詩之質直。導致這種不同評價的原因,是蘇軾與鐘嶸對陶詩之質直有著完全不同的理解。
從鐘嶸反駁時見指出陶詩存在清麗之作中,能夠了解到鐘嶸對陶詩質直的理解。鐘嶸從陶詩中摘出“歡言酌春酒”“暮天無云日”兩句,謂其“風華清靡”,并非“直為田家語”。“田家語”在當時為“不文”“少文”之語。曹叡《詔陳王植》言:“吾既薄才,至于賦誄特不閑。從兒陵上還,哀懷未散,作兒誄,為田家公語耳?!薄妒勒f新語·文學》:“殷中軍嘗至劉尹所清言。良久,殷理小屈,游辭不已,劉亦不復答。殷去后,乃云:‘田舍兒,強學人作爾馨語!’”由此看,陶詩之質直在鐘嶸的理解中形同田家語,其直出和不文、少文,屬于文之末乃至文之外。
蘇軾與鐘嶸的理解差異很大。在《與蘇轍書》中,蘇軾言:“淵明詩不多,然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痹凇对u韓柳詩》中,蘇軾言道:“所貴乎枯淡者,謂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淵明、子厚之流是也。”蘇軾對陶詩質直的闡釋帶有透過表面觀其實質的意味。所謂“質而實綺”“似淡而實美”,所謂“外枯而中膏”,是貌似樸質不文實則綺麗,貌似枯淡實則充實。蘇軾視陶詩之質直為文之至,很多崇陶者亦如是理解陶詩。如元好問《論詩絕句》言道:“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淵明是晉人?!焙廊A落盡的詩語為平淡之語,這種“平淡”在詩語之文飾方面天然無文飾,用《詩品》品評陶詩語即為“質直”,用蘇軾評陶詩語則為“質而實綺”之“質”。與蘇軾一樣,元好問對陶詩沒有區(qū)分;關于陶詩之質直,他認為其一語萬古、真醇畢現(xiàn)。
蘇軾、元好問等與鐘嶸《詩品》對陶淵明品評的差異,不是因為他們另外發(fā)現(xiàn)了秀杰之陶詩,而是因為他們對于“質直”的詩學理解與鐘嶸完全不同。在鐘嶸那里,陶詩之質直野而鄙,屬于“文之末”“文之外”;在蘇軾、元好問那里,陶詩之質直極為思辨,它質而實綺,是歷盡繁華之后的選擇,充實而意蘊真淳。就邏輯位序而言,鐘嶸所謂的陶詩之質直處于文之未起,蘇軾、元好問所謂的陶詩之質直處于文之終端。仿似在圓環(huán)上運動,圓轉一周之后雖復歸同一點,但內涵已然大不同。
比較蘇軾、元好問和鐘嶸《詩品》品評陶詩的角度以及依據(jù)的標準,他們都有詩語之文方面的衡量;關于詩語之文,他們都崇尚麗辭。然而,鐘嶸《詩品》推崇的麗辭不包含蘇軾、元好問所欣賞的那種質直,因此,蘇軾、元好問倍加推崇陶詩,而鐘嶸僅將其列入中品。在文學批評實踐中,文學批評標準的內涵謬誤容易被指認,內涵局限往往不易被察覺,往往需要歷史的視野。如鐘嶸《詩品》陶詩評價中展示出的批評標準之內涵局限,若不將其置于歷史時空當中與蘇軾、元好問等對陶詩質直的闡釋比照,很難被發(fā)現(xiàn)。
一談及局限,不管是怎樣的局限,往往會得出否定性評價進而引發(fā)超越的欲求。從思想史看,突破局限、超越限度也是思想走向豐富、深刻的途徑和表征之一。限度超越在現(xiàn)實和理論層面似乎都“應當”和“正當”,然而,引入歷史的視角,聯(lián)系文學批評實踐,觀照鐘嶸《詩品》對觸及批評標準限度的曹操、陶淵明的品評,能夠發(fā)現(xiàn),關于批評標準的限度和限度超越不應簡單進行價值論定。
文學批評標準的內涵局限在不同問題域探討可能會形成不同的價值論判。如前文指出的,在對陶淵明的評價上,《詩品》、蘇軾、元好問都認為陶詩質直并以其為評價的重要根據(jù),但蘇軾、元好問對質直的評價和理解與《詩品》完全不同。在他們的理解中,質直之陶詩質而實綺,為文之至;在鐘嶸及其時人那里,質直之陶詩不文、少文,與作為詩之至語的綺麗之文有距離。比較而言,《詩品》所理解的詩語之文不免流于語表,失于淺狹,《詩品》據(jù)此對陶淵明做出的品級評定也不被后世崇陶者認同。從這個角度論,鐘嶸評價陶詩所依據(jù)的標準存在內涵局限讓人遺憾。但是,如果把眼光從對陶淵明的評價移開,聚焦《詩品》之于詩歌創(chuàng)作的導引功能和詩歌發(fā)展史,那么鐘嶸《詩品》陶詩評價標準的內涵局限就當另做別論。
文學批評本有匡正詩壇弊風、引導創(chuàng)作的功能,鐘嶸對于批評亦有此功能期待,如《詩品序》介紹著述之因,歷數(shù)詩壇的淆亂,謂劉士章“疾其淆亂,欲為當世詩品,口陳標榜,其文未遂”,故而“感而作焉”。鐘嶸樹立的理想詩語是綺麗華茂、文采斐然,樹立這種詩語包含著革除平典寡淡詩風的意圖?!对娖贰芬哉撛u的方式梳理了詩歌發(fā)展史,在梳理中鐘嶸表達出對玄言詩的不滿。鐘嶸論詩尚“味”,他指出玄言詩“理過其辭,淡乎寡味”,讀來“平典似《道德論》”。在鐘嶸的評價中,玄言詩乏味寡淡,而玄言詩的這種語言風格對陶淵明不無影響。朱自清在為蕭望卿《陶淵明批評》一書所作的序中指出玄言詩對陶淵明的影響。蕭望卿謂陶淵明作詩“用比較接近說話的語言”,朱自清認為這是玄言詩的語言風格,他言道:“玄言詩雖然抄襲老莊,落了套頭,但用的似乎正是‘用比較接近說話的語言’。因為只有‘比較接近說話的語言’,才能比較的盡而入玄;駢儷的詞句是不能如此直截了當?shù)?。”朱自清指出,陶淵明因于玄言詩的影響也表現(xiàn)出同樣的語言風格。王運熙認為朱自清的意見比較中肯,并論證了陶淵明詩歌的語言特色與玄言詩的承襲關系。按照鐘嶸的詩史梳理,郭璞、劉琨等雖變創(chuàng)新體但未能動玄言詩之詩俗,至元嘉時謝靈運出詩壇才有了真正的、大的改觀。陶淵明活動的時期在謝靈運之前,那個時期崇尚辭藻的風尚尚未確立,陶詩處于玄言詩和崇尚辭藻的詩風之間,其質直與玄言詩一脈相承。鑒于陶詩與玄言詩之間的淵源關系,鐘嶸不以陶詩之質直為至綺至麗之文,這有助于引導創(chuàng)作注重詩語潤色而走向精致華美。
立足于鐘嶸的時代看,鐘嶸若似蘇軾、元好問那樣高度推崇陶詩之質直,也不符合詩歌的總體發(fā)展。詩歌語言從玄言詩的“比較接近說話的語言”走向重辭藻,屬有益之發(fā)展。盡管詩學史上對六朝尚辭藻的風尚多有批評,然而,那種批評出現(xiàn)在對辭藻的崇尚發(fā)展到不合理的極致之后,批評也非尚辭藻本身,而是只尚辭藻或過度崇尚辭藻。就詩歌的總體發(fā)展論,六朝尚辭藻的風尚是后來詩歌發(fā)展高峰的必要準備和重要基礎。因而,從詩學批評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的導引作用和詩歌發(fā)展史看,鐘嶸《詩品》陶詩評價標準的內涵局限在他那個時代并非弊端和憾處。
體系批評之體系性要求導致的文學批評標準的運用限度也難以簡單地進行優(yōu)劣評判。在體系批評中,一方面,不管批評體系如何嚴密,批評態(tài)度如何嚴肅端正,所秉持的批評標準都未必適用于所有分析對象,而觸及批評標準運用限度的作家作品必然會被降低甚至是被鄙棄;另一方面,如果為觸及限度的作家作品另立標準,批評的體系便出現(xiàn)了裂隙,其所做的評定會因之弱化或者失去了應有的意義。如《詩品》評詩體系性突出,風力與詩語之文是其一貫的批評標準。作為批評標準,風力與詩語之文本可分立。但鐘嶸認為理想的詩兼具文質,品評詩作、評定詩人品級往往兼顧這兩個方面,故此,在對曹操的評價中,《詩品》沒有也不會如后世推重曹詩者旁置詩語之文這一衡量標準。從體系批評的角度論,《詩品》的這種批評方式是其嚴謹、統(tǒng)一、周密完備之處;從所做的批評的后世評價看,正是這種批評方式產生出招致質疑的批評,質疑又成為《詩品》體系性的否定,所謂體系之周密完備淪為形式。因為體系批評統(tǒng)一性要求產生的觸及批評標準運用限度的批評,一方面成就了體系,另一方面又是體系的否定,從這個角度看,對于批評標準的運用限度無法形成單一的價值論定。
跳出體系批評單看普適批評標準的運用限度,應洞見其積極意義。古今中外都有對普適批評標準的追尋與堅守。從批評標準的限度看普適批評標準,似乎是:離開具體的批評語境,可以言普適;一旦進入具體的批評語境,普適就顯出它的運用局限,這讓人懷疑普適批評標準是否只是無用的概念。文學批評標準尤其是普適批評標準或來自和包含著對文學的本體認知,或緣于并承載著某種文學追求。其運用限度的顯露,能夠促成對它內蘊的文學本體認知或文學追求的檢驗和反思,繼而引出理論觀念層面的確證、修正和進步。理論觀念的變化反饋到文學批評活動中,又會催生出新的有效批評,使批評葆有活力和生機。因而,批評標準之概念普適與運用限度,使理論與現(xiàn)實之間保持著某種必要的張力,這種張力在理論和實踐方面皆有積極意義。
總之,文學批評必然依循某種標準,是否擁有清晰明確、切合批評對象的批評標準關系到批評是否以及在多大程度上客觀有效。而限度之于任何一種批評標準都是必然、實然的存在。對于文學批評標準和批評活動有必要保持限度意識。文學批評標準的限度有著復雜的現(xiàn)象表現(xiàn)和存在形式,不能不加區(qū)辨地一概否定批評標準的限度,進而以一種理想主義思維激烈迫切地吁請限度超越。應當正視、重視文學批評標準的限度,深入對其現(xiàn)象表現(xiàn)、存在形式、生成原因和影響作用等問題的探究,由此提升文學批評的理論品質、增強批評活動的客觀有效性和深化文學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