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淑蘭
秋始白露。從此,風輕、云淡、天高、水長。
這個時節(jié),有一種極具穿透力的味道,總會不時地侵擾著我的嗅覺神經(jīng),以致念念不忘,刻骨銘心,那便是三婆釀的白露米酒。
三婆是三爺在江蘇做生意時帶回來的女人。三婆來的那天,村子里圍了好多人。她看起來約莫三十來歲,大眼睛,皮膚白潤,穿著淡雅但卻靈氣盈盈??墒谴迕駛儗θ诺慕蠚庀⑺坪醪⒉桓信d趣,他們的眼睛卻是死死地盯著三婆跟前的那幾個大袋子。有一個村民實在忍不住了,便上前問三婆:“你這袋子里都裝的啥?”三婆笑呵呵地回答:“走的時候,娘家堂哥怕我吃不慣陜北的飯,就帶了些大米和糯米?!币宦犑谴竺祝迕駛兒蒙w慕,說三婆在南方一定是大戶人家的閨女,因為在那個缺吃少穿的年代,我們哪能吃得起那個叫大米的東西。
三婆人很麻利,東西一放下,就開始拾掇三爺那幾孔久不居住的土窯洞。剛過幾天,每當三爺家的煙筒開始冒煙,我們幾個嘴饞且頑皮的小孩就悄悄地溜進他家的院門,用手指沾點唾沫,輕輕地在窗紙上戳一個小洞,然后一個個瞇著眼在小洞里偷看三婆是不是在蒸大米。不一會兒,外面“窸窸窣窣”的聲音就被三婆發(fā)現(xiàn)了,當我們轉(zhuǎn)身逃跑時,卻被三婆叫住,并把我們一個個邀請到她家的炕頭上品嘗大米的香味。有一次,我在三婆家吃大米時,不小心把碗里的幾粒大米撒在了飯桌上,三婆就叫我撿回碗里繼續(xù)吃,她說:“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碑斂吹轿覀円粋€個茫然不解的樣子時,她干脆放下碗筷耐心地給我們一點點解釋,說這米粒都是勞動人民的汗水所得,一定要勤儉節(jié)約,不能隨便浪費。三婆的娓娓教導使我從小就懂得珍惜糧食的道理,每當家里有人掉落了飯粒,我也會把三婆的那句古訓講給他們聽。
那年白露,大人們都忙著在地里收莊稼,我們小孩子則在莊稼地里玩過家家。正玩得起勁,就看見三婆輕盈地朝我們走來,說:“今晚上大家伙都到我家喝白露米酒來?!?/p>
“什么是白露米酒啊?”鄉(xiāng)親們一臉迷惑地問。
三婆說:“白露時分,我老家有釀米酒的習俗,因為白露釀出的酒色碧味醇,愈久愈香,所以我們叫它白露米酒?!?/p>
“每年白露,我們經(jīng)常拿出米酒招待親朋,我離家遠,你們就是我的親朋,大家一定要來喝??!”三婆走時,不忘再次叮囑。
對于在陜北黃土高原長大的孩子,我們在年關才會喝上親人釀的黃米酒,而在白露釀酒喝我們還是第一次聽。念過幾天書的父親說:“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白露喝米酒是三婆老家的習俗,今晚咱就去她家熱鬧去。”
那年白露的晚上,三爺家聚集了好多人,喝酒的跟三爺猜拳,不喝酒的圍在三婆跟前聽三婆講她家鄉(xiāng)的人和事。三婆告訴我們,她出生在江蘇的一個鄉(xiāng)下,從小就是個孤兒,由奶奶帶大。在她老家,每年白露一到,家家都會釀酒,而奶奶又是釀酒的高手。每當奶奶做米酒時,她先是跟在后面做些砍柴、打水等雜活,她邊干活邊觀察,久而久之慢慢地就掌握了做米酒的方法和技巧。白露米酒是以大米、糯米等谷物釀成,略帶甜味,一般而言酒精的度數(shù)并不高,但家釀米酒往往料真醞足,后勁厲害,如果胡喝豪飲也會讓人醉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清醒。三婆給我們講這些事的時候,整個人顯得非常溫情,我想這種溫情是和三婆老家的情感融合在一起的,與三婆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三婆一直是我們的偶像,不僅因為她白露米酒釀的好,還因為她肚子里裝了好多我們愛聽的故事。記得一年白露節(jié)前,三爺不在家,母親讓我晚上去給三婆作伴。我去的時候,她正圍著鍋臺蒸糯米。三婆說釀制米酒時先要把糯米蒸熟,然后加入一點酒曲拌勻,等到熱湯的糯米完全冷卻后,再裝入瓷罐然后慢慢等候發(fā)酵。三婆蒸糯米的時候非常忙碌,一會看看鍋,一會看看火,她怕我一個人呆著無趣,就抑揚頓挫地唱起了戲文,唱著唱著,眼淚就嘩嘩地從臉龐淌了下來。
三婆是用她家鄉(xiāng)話唱的,我一句都聽不懂。
我問三婆:“你唱的啥?”三婆一邊給灶火添柴,一邊回答:“漢蘇武在北?!?/p>
“北海遠嗎,你唱的那么傷心?”我坐在炕頭不解地問。
“是啊,那地方遠得很,蘇武去了以后就回不來了,想家了也回不來......”
“那可咋辦呀!”我也著急地差點從炕頭跳起來。
三婆看見我急切的樣子,忽然說:“不提這個了,我還是給你講個古經(jīng)吧?!?/p>
三婆雖然識字少,但她卻懂的多,腦子里裝了不少戲文和古經(jīng)。我那時候小,所有的知識都來自三婆講的古經(jīng)和她唱的戲文,可以說,我現(xiàn)在愛寫小說,三婆應是我最初的啟蒙老師。
過了兩年,三婆的大米和糯米吃完了,她的白露米酒就以麥子作原料。每年村隊夏收時,三婆便忙碌起來,冒著炎炎烈日到地里揀麥穗。有時我們幾個孩子也幫她去地里揀,如果運氣好的話,三天能揀二十多斤。麥子不像大米還要去皮,手工去皮是一項繁重的體力活,先把麥子用清水洗凈泡軟,再放在一個鐵窩窩里用木槌不停搉搗。一窩麥子需搗四五十下才行,鐵窩窩太小一次只能放一點麥子,二十多斤麥子,三婆得用一天時間去皮。每每看到三婆累得汗流浹背的樣子,在一旁的我總恨自己太小幫不上什么忙。三婆把麥子準備好了以后就等白露節(jié)前下鍋煮熟,然后裝罐等候慢慢發(fā)酵。
那時候,等待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隔三差五,我們幾個小孩總會到三婆家溜達一趟,聞一聞正在日子深處的香??斓桨茁豆?jié)時,米酒的醇香便開始彌漫鄉(xiāng)間院落,穿梭在整個村子,小路上、水井旁、甚至牛棚也不會放過。米酒一出壇,三婆便和往常一樣叫左鄰右舍去品嘗,每年白露時節(jié)三婆家像“待客”一樣擠滿了喝酒的人,每到此時也是三婆最高興的時候,她拿著勺子歡快地把我們的盆盆碗碗一一盛滿。
歲月悠長,米酒幽香,我們嗅著三婆白露米酒的香味,常會莫名地興奮、躁動,內(nèi)心不斷地發(fā)酵、膨脹出無限的歡愉,不知不覺,我們在這種魂牽夢繞的香味中一個個長大了。沒過幾年,我們一個個離開了村子去外地讀書。在我們讀書的那幾年,常聽母親說三婆的眼睛是一天比一天模糊,但即便是這樣,在白露時節(jié)她仍未改釀米酒的喜好,而且還說要是方便的話,讓母親帶些米酒給我送去。
又一年白露時節(jié),我又想起了三婆,打她電話卻無人接聽。我又打電話給母親詢問三婆的情況,母親說,三婆的新家蓋起來了,吃穿都比以前好多了,可就是不知為什么,一到白露,三婆總會一邊喝著米酒,一邊大哭一陣子。
聽著母親的闡述,我忽然想起小時候三婆唱《蘇武牧羊》的情景,我想三婆一定是想家了,因為有時候思鄉(xiāng)只需一道故鄉(xiāng)的風物,白露米酒,它飄著三婆永久的鄉(xiāng)愁?。?/p>
一種風物,萬種思量。喝一口三婆的白露米酒,總會醉倒在濃濃的鄉(xiāng)情里;喝一口家鄉(xiāng)的白露米酒,讓鄉(xiāng)愁在味蕾中燃燒,讓鄉(xiāng)愁在記憶中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