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恒暢
清末民初,西學東漸,中國面臨“數(shù)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李鴻章 17),不僅社會形態(tài)、學術文化發(fā)生激變,而且文體形態(tài)、文體觀念與文學思潮也隨之而變,并在文章總集中有著集中反映。有清一代,總集眾多,據(jù)《清史稿藝文志及補編》,載章鈺編《藝文志》總集503種,15420卷(296),武作成《補編》總集354種,6247卷(688)。郭靄春編著的《清史稿藝文志拾遺》又補充總集14種,1287卷(129)。王紹曾主編的《清史稿藝文志拾遺》再補充總集2141種,22370卷,其中包括不分卷者351種(2155)。在這些卷帙浩繁的總集中,包含了文選、通代、斷代、郡邑、氏族、唱酬、題詠、尺牘、謠諺、課藝等不同分層與屬類,其中文章總集占比不小。作為有清一代規(guī)模最大的散文總集,《國朝文匯》尤具特殊意義,但學界對此尚乏精深的研究。本文擬從文體學角度,挖掘《國朝文匯》的價值,考察其在編選方面的特色及成因,嘗試探究《國朝文匯》與20世紀初中國文學史觀之間的關系問題。
《國朝文匯》今名《清文匯》,該集發(fā)軔于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春,成書于宣統(tǒng)二年(1910年)秋,誕生于清朝覆亡的前夜。其編纂者在序言中就表達了“保存國粹”的心聲:“近者日文攙入,歐學輸來,先正典型,飄搖欲墜,后生迷信,抾摸奚由。濡等杞憂在抱,國粹廑褱,權為舊學之商,借作歧途之導,略窺門徑,謬主撟捎,積以歲時,成以眾力?!?沈粹芬 3)《國朝文匯》署名沈粹芬等輯,為國學扶輪社沈粹芬、王文濡、黃人等合作之成果。關于其編纂的具體情況,應略加辨析。
沈粹芬(1882年—1939年),字芝芳,后改知方,號粹芬閣主人,1882年11月28日生于浙江山陰,為晚清民國出版業(yè)巨擘,其曾祖一代為清代著名藏書家沈復璨昆仲?!渡蛳嘉髂贡怼份d:“乾隆中,東南收繳禁書,吾越相戒無藏笥,士競趨舉子業(yè),故科目盛而學術微。其以余力讀古書者,百不一二焉。獨沈氏三昆隱于書肆,反得究心于學?!?沈復璨 5)由此可見沈氏家族藏書讀書傳統(tǒng)由來已久,此后世代以書為業(yè)。1902年前后,沈粹芬進入商務印書館從事發(fā)行工作,“于此時期,發(fā)行所的業(yè)務也漸漸發(fā)達起來”(高鳳池 52),同年與王文濡、黃人、劉師培等創(chuàng)辦了國學扶輪社。該社以刊行中國傳統(tǒng)文化讀物為主,出版了一些頗受好評的大部頭書籍,如《列朝詩集》《國朝文匯》《古今說部叢書》《香艷叢書》《適園叢書》《說庫》《明清八大家文鈔》《續(xù)古文辭類纂》《普通百科新大辭典》等。1911年,嚴復為黃人主編的《普通百科新大辭典》作序云:“國學扶輪社主任,保存國粹之職志也,其前所為書,已為海內承學之士所寶貴矣。”(黃人,《普通百科新大辭典》 1)綜上可知沈氏在出版方面獨具的淵源、天賦與慧眼。
沈粹芬為國學扶輪社主事,《國朝文匯》的編纂應是由他開啟的。沈氏在《國朝文匯》序言中提及了祖父沈玉書未盡之遺愿:“先祖于學無所不窺,而尤篤嗜古文辭。[……]擬征同人,編成總集,而有志未逮,遽赴修文。偉業(yè)存諸懸想,遺訓俟諸后人,噫!可慟也?!?4)祖父的遺憾成為沈粹芬策劃出版《國朝文匯》的家學動因:
粹芬拘瞀之質,失學少日,夙夜惴惴,常以未績先志為恨?;毯I?,偶與當代賢達湯蟄仙、鄭蘇戡、繆小山諸先生縱談及此,共切贊成,老友王君卿尤欣然引為己任。(4)
由此可見,在前期策劃中湯壽潛、鄭孝胥、繆荃孫等當時知名學者也可能提供了參考建議。沈粹芬還交代了其編纂的資料來源、編纂方針等情況:
[……]因出先人所藏,兵燹未盡者若干種,補購者若干種,友人贈遺者若干種,商定體例,次以時代,不立宗派,用箴前人最錄一二家(如宋牧仲編《侯魏汪三家文》是),或專主一派(如姚氏《古文辭類纂》于八家,震川后專錄望溪、海峰是)之陋,悉心甄錄,得一千三百余家,文一萬余篇。卷帙之巨,視《皇清文穎》《國朝文錄》《湖海文傳》《國朝古文匯鈔》等數(shù)倍之。(4)
在這種編纂方針地指導下,《國朝文匯》呈現(xiàn)出兼容并包的宏闊格局,成為有清一代規(guī)模最宏大的一部文章總集。湯壽潛對此也是贊譽有加,該集“又獨不取宗派之說,欲以備一代之典要,而觀其會通,其書之高出于播芳文粹,蓋可預言”(1)。
第二位編者王文濡(1867年—1935年),字均卿,別署學界閑民,又號新舊廢物,浙江吳興人。其主持進步書局、國學扶輪社輯政有年?!昂笥譃橹腥A、文明二書局編刊各家詩文集及楹聯(lián)尺牘甚多。尤以所刊《說庫》《筆記小說大觀》《香艷叢書》,考訂周詳,并加提要,費力更大。”(鄭逸梅 100)他還先后編注了《晚唐詩選》《清代駢文評注讀本》《明清八大家文鈔》《歷代十大家詩鈔》《歷代詩評注讀本》《音注古文辭類纂》等。在《國朝文匯》成書過程中,王文濡與其他編者擁有共同理念,將《國朝文匯》的編纂工作“欣然引為己任”(沈粹芬 4),極有可能充當了該項目具體執(zhí)行人的角色。
第三位編者黃人(1866年—1913年),原名黃振元,字慕庵,一作慕韓,中年以后改名黃人,字摩西,別署蠻、野蠻、野黃、夢闇、詩虎,江蘇常熟人。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與龐樹松、龐樹柏兄弟在蘇州創(chuàng)立“三千劍氣文社”,后率社員集體加入南社。光緒二十七(1901年)年農歷二月,被新創(chuàng)辦的教會學校東吳大學聘請為教授,受命編訂出版了《中國文學史》《中國哲學史》《東亞文化史》等大學教材,后為沈粹芬聘為國學扶輪社核心作者?!秶膮R》的大部分編纂工作可能是由黃人主要負責的。他在《國朝文匯序二》中說:“句梳字櫛,書眉乙尾,引繩墨,立模型”(2),十分辛苦。另外,與沈粹芬、王文濡的序言落款時間不同,黃人的序言撰成于宣統(tǒng)元(1909年)年七月,比沈粹芬的“宣統(tǒng)二年九月”與王文濡的“宣統(tǒng)二年十月”早了一年多時間,蓋其編纂最力,稿即成而序遂先。值得一提的是,后來沈粹芬又聘請黃人編訂了《普通百科新大辭典》,風行一時,而黃人生前擬修訂其所著《中國文學史》而未果,王文濡則將該書修改完善至合于體式并于1926年出版,完成了黃人的遺愿。
綜上可見,沈粹芬、王文濡、黃人同為國學扶輪社成員,三人構成了一個出版與學術共同體,《國朝文匯》乃是他們集體編纂的成果,而其中沈粹芬的角色定位或許偏重于成為這一項目的策劃運營者,王文濡大概是項目的統(tǒng)籌執(zhí)行者,而黃人可能承擔了主要的編纂工作。
《國朝文匯》選文1356家,號稱收錄作品一萬多篇,是一部搜羅廣博、篇幅宏大的清代古文總集,被錢仲聯(lián)先生推為“一代完整的選本”(錢仲聯(lián) 170)。關于其編纂體例,《國朝文匯·例言》云:
茲編仿牧齋《明代詩選》例,分甲、乙、丙、丁為五集。遺民入甲前集,順、康、雍三朝入甲集;乾、嘉兩朝入乙集;道、咸兩朝入丙集;同、光兩朝入丁集。惟宸章巍煥暨天潢巨制,僑野見聞既隘,未敢仰贊高深,且躬處承平,與桑海之后有間,故乾集從闕。至于方外、名媛著作及東西譯集,自當周咨博采,再編閏集。(沈粹芬 1)
由上之述可見,《國朝文匯》的編纂體例便是承錢謙益的《列朝詩集》而來。事實上,錢氏《列朝詩集》亦承繼元好問《中州集》之編纂體例而來。元氏《中州集》以十天干為序,即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任、癸”十集。錢氏《列朝詩集》則分“乾、甲、乙、丙、丁、閏”六集,而實際乾、閏二集在分類中并未算入,即謂始于甲集,而終于丁集。對于這種編排,錢氏在《江田陳氏家集序》中解釋道:“余近輯《列朝詩集》,厘為甲、乙、丙、丁四部,而為之序曰:‘遺山《中州集》止于癸,癸者,歸也。余輯列朝詩止于丁,丁者,萬物皆丁狀成實,大盛于丁也?!w余竊取刪《詩》之義,顧異于遺山者如此”。(771—72)在《列朝詩集序》中,錢氏給出了更詳盡的說明:“元氏之集,自甲迄癸;今止于丁者何居?曰:癸,歸也,于卦為歸藏。時為冬令。月在癸曰極丁。丁,狀成實也。歲曰強圉?!?820)在錢謙益看來,“癸”具有“回歸”的意思,是季節(jié)中的冬季,象征終點或結束,而“丁”則象征成熟收獲的季節(jié)。因此,《列朝詩集》須以“丁”集為結。后來清人李慈銘頗領會其意:“閱《列朝詩集小傳》,[……]其編次皆有寓意,而列明諸帝王后妃于乾集,列元季遺老于甲前集,自嘉靖至明末皆列丁集,分上、中、下,以見明運中否,方有興者,其文亦純?yōu)楸境甲又o,一似身未降志者,其不遜如此?!?608)陳寅恪先生也表達了類似的觀點,認為《列朝詩集》“雖仿《中州集》,然不依《中州集》迄于癸之例,而止于丁,實寓期望明室中興之意”(1007)。可見,“丁集”在總集編纂中還具有寄托遙深之旨,而《國朝文匯》則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
《國朝文匯》以集分部,上起順康,下迄同光,網(wǎng)羅有清一代之文。全書二百卷,因乾集從闕,實分五集,其中甲前集二十卷,收錄明末遺民之文;甲集六十卷,收錄順治、康熙、雍正三朝文人之作;乙集七十卷,收乾隆、嘉慶兩朝人作品。丙集三十卷,收道光、咸豐兩朝人作品;丁集二十卷,收錄同治、光緒兩朝人之作。原本擬續(xù)編女性著作、譯著等為閏集,惜未完成。
從具體編選內容看,《國朝文匯》編選“以人敘次”即以作家為序,各體作品系之作家名下,同時也包含了“以時敘次”的方式,即按照時代、作家與各體文章的次序來進行排列。例如,丁集卷一分別收錄了萬方煦、張之洞、黃體芳等十二家之文。不同作家名下文章數(shù)量不一,其中王韜選文最多,有《任將相說》《日本雜事詩序》《跋岡鹿門送西吉甫游俄文后》《覆趙晉齋書》《答賈布政問積主書》共5篇(沈粹芬 2834)。又如卷九,全卷只收吳汝綸的文章,共計28篇,涉及論、說、序、書、記、傳、碑、銘、表9種文體(2943)。另外,在每個作家下面系極簡小傳,錄字號、籍貫、功名、官職、著述等信息。如甲前集卷二,王夫之名下小傳云:“字而農,號姜齋,湖廣衡陽人。前明舉人,入本朝不仕?!?18)又如丁集卷一,蔣山名下系小傳“字靜軒,四川儀隴人,同治二年進士,官安徽太平知縣,有鐵峰居遺稿?!?2943)由此可見,《國朝文匯》這種“以人敘次”的文集編纂方式旨在以文存人,以文證史。吳承學對此有過分析:“以人敘次的關注點從文體轉移到不同時代與作家的創(chuàng)作個性上。這種總集給人們的印象不是某一文體,而是在具體時代背景下某一作家的個性與成就。各種文體的重要性已經(jīng)被淡化,并被時代與作家的個性所掩蓋。以人敘次和以時敘次的結合,具體地體現(xiàn)出編纂者的文學史觀?!?337—38)也正是這樣一種文學史觀的主導,使《國朝文匯》的編選呈現(xiàn)出獨有特色。
首先,《國朝文匯》的一大特色是收羅廣播,匯集全備。沈粹芬說:“茲集不拘成格,意在兼收,最錄一千三百五十六家,在總集中,此為大觀”(1),字里行間透露出了相當?shù)淖孕?。兼收并蓄是總集的基本特點,而《國朝文匯》搜羅宏富,收文萬余篇,為有清一代文章總集之冠,從而在廣博這一點上亦顯出自己的特色來。
其次,《國朝文匯》編選特色體現(xiàn)在對大量反映當時新學新知文章的收錄上。主要有三個方面:其一,編選報刊文和譯體文。如丁集卷十二,全卷只收錄唐才常文章12篇,其中《史學論略》《各國政教公理總論》《公法通議》《湘報敘》《各國種類考自敘》均為首發(fā)于《湘學報》的報章文。又如卷十六,全卷只收錄嚴復文章10篇,其中《孟德斯鳩列傳》《斯密亞丹傳》則屬于翻譯文體,且也是首發(fā)于報章雜志。其二,收錄諸多學術論文。比如丁集卷五,錄入著名數(shù)學家華衡芳的《微積溯源序》《代數(shù)術序》與《象數(shù)一原跋》三篇數(shù)學學術論文,反映了清末最新的數(shù)學研究成果(2943);其三,選錄反映當時熱點問題的文章。如同集卷十,共收錄5位作家(2956),其中收錄了馬建忠的《擬設翻譯書院議》與《法國海軍職要敘》都很好地反映了當時對于加強翻譯人才培養(yǎng)與建設海軍的需求;同卷收錄閔萃祥《觀車利尼馬戲記》一文,是對當時從意大利傳入上海的馬戲之較早介紹。此類選文雖占全書比重不大,但是反映了清末民初西學東漸背景下時代發(fā)展之風貌,使總集編纂呈現(xiàn)出一種嶄新氣象。
第三,《國朝文匯》的編選以“經(jīng)世致用”為主導,兼顧選文的審美特質,體現(xiàn)了一種較為開闊的視野格局。從各文體收文數(shù)量與比例來看,《國朝文匯》號稱收文10 000多篇,實際收文5 500多篇。其中序跋類約1 127篇,雜記類約1 122篇,論辯類約1 109篇,傳狀類約900多篇,碑志類約480多篇,書牘類約260篇,贈序類約160篇,奏議類約115篇,哀祭類46篇,頌贊類20篇,壽序10篇,辭賦5篇,其中實用性文體占據(jù)了壓倒性優(yōu)勢,而諸如傳記、書序、吊祭等富含審美特質的文體所占比重也很高,只是前者對于后者有一定的規(guī)定性?!独浴分刑岢觯骸氨炯浂鄠饔洝?、吊祭等文,征文考獻,用資稗助。至如奏議之語多直敘,壽文之義近獻諛,亦復登載一二,聊備體格?!?1)這里傳記、書序、吊祭等文體本更具文學色彩,然而選入《國朝文匯》此類文體的文章則作了“征文考獻”的功能界定,更偏重于文章的紀實性,其內容體現(xiàn)出一種史學化傾向。例如游記這一文體,所收文章主體內容一方面?zhèn)戎赜趯v史沿革、山川地形、風物民俗等的描述,帶有一種方志文獻史料學的意味;另一方面也描摹風光,抒情寄懷,體現(xiàn)了對文學審美的要求。乙集沈彤《游包山記》在簡潔優(yōu)美的文字中描述了峰巒疊嶂的地形地貌,解說了仙山洞天的歷史沿革。又如廖燕《游碧落洞記》《游潮水巖記》《九曜石記》《品全亭記》則對廣東地區(qū)的巖壑奇絕、民俗風土、歷史沿革等情況做了精彩描述和細致介紹。
最后,《國朝文匯》的編選體現(xiàn)編纂者一種頗為自覺的學術史意識。在當時清代史地學勃興發(fā)展的氛圍中,《國朝文匯》受到一定程度地浸染而使文章編選呈現(xiàn)一種學術化、史學化的傾向。該集收錄了不少與民族生存與發(fā)展相關的邊疆史地學文章。例如丙集卷二十六收錄黃楙材《西域圖說》一文,該文通過中亞、西亞地圖對該區(qū)域內邊陲及鄰國的歷史沿革、地理風貌作了詳盡的解說。又如劉可毅《答從弟葆良書》一文則對南洋北洋的地理形勢進行了詳細考辨。還有丁集收錄的黃遵憲《日本國志序》、梁啟超《日本國志后序》等文章都是對晚清域外史地學方興未艾的反映。湯壽潛在《國朝文匯》的序中稱該書:“獨不取宗派之說,欲以備一代之典要而觀其會通”,又謂“后之學者將以考先正之遺文,進窺學術盛衰之故而世變亦見焉,其必有取于是書也夫”(1)。關注與收錄大量邊疆史地學文章,無疑證明了《國朝文匯》在編選上的對于學術史的注重,從而使該集成為學術盛衰與世道變易之見證。另外,該集還十分重視對鄉(xiāng)土文獻的編選收錄,所選作家且多為編者的鄉(xiāng)邦之人。據(jù)學者研究,江蘇、浙江兩省作家以單傳單篇存文之人占了總數(shù)的一半以上。在晚清時期,“以人敘次”對于選錄不同時代作家個性的看重,一定程度上賦予了在遴選作家時偏向鄉(xiāng)邦一脈的合理性。因為正是這種偏重鄉(xiāng)邦作家,選錄“一鄉(xiāng)之文”,才能傳達出整體文化觀念下的地域文化意識,從而形成一種“一代之文與一國之史相表里,一鄉(xiāng)之文與邑志相表里”(2956)的文化史格局。
通觀以上特點,《國朝文匯》在編選過程中,無論是對于新文體的推崇與傳播,還是對新知的關注與傾心;無論是表現(xiàn)出開闊的視野格局,還是具有自覺的學術史意識,這些都統(tǒng)一于“以人敘次”主體框架下,并呈現(xiàn)出一種史學化的總體特征。沈粹芬在序言中說:“自開國以迄今日,鴻章巨制,網(wǎng)羅豐富,抉擇清嚴,作國朝實錄觀也可,作國朝學案讀也可?!?4)黃人也在序言中表示,《國朝文匯》的意義在于“二百數(shù)十年中之政教風尚所以發(fā)達變化其學術思想者,循是或可得其大概,而為史氏征文考獻者效負弩之役”(3)。這表明我們既可把它作像實錄一樣的當代史看待,也可視為一代之學術史。值得指出的是,近代著名學者劉咸炘曾評價《國朝文匯》曰:“近出《國朝文匯》,則多錄史論、游記,反略考證之文,不足明一代之學?!?256)劉氏的評價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國朝文匯》忽視考證,而重視史學、文學的特征。這既是其不足之處,更是其特色所在。而之所以形成這樣的特點,歸根結底則是與《國朝文匯》編纂者的文學思想與觀念息息相關的。
黃人不僅是《國朝文匯》主要編纂者,亦是文學研究方面的著名學者,其文學思想集中體現(xiàn)在其受聘東吳大學期間所撰《中國文學史》一書中。據(jù)《東吳六志·志鎖言》載:“光緒三十年,西歷1904年,孫校長以本校儀式上之布置,略有就緒,急應厘訂各科課本;而西學課本盡可擇優(yōu)取用,唯國學方面,既一向未有學校之設立,何來合適課本,不得不自謀編著。因商之黃摩西先生,請其擔任編輯主任,別延嵇紹周、吳瞿庵兩先生分任其事。[……]如是者三年,約計所費已達銀元五六千,所編《東亞文化史》《中國文學史》《中國哲學史》等五六種?!?徐允修 96)由此可知,黃人《中國文學史》的編纂亦是出于教學之需,編著過程中既凝聚了其個人的艱辛,也得到了嵇紹周、吳梅、金叔遠等學者的襄助。該書應成稿于1907年,剛好早于《國朝文匯》成書時間一年。不妨推之,黃人的文學史觀念在不斷建構形成過程中應或多或少地對《國朝文匯》的編纂也產(chǎn)生影響。當然這種影響難以量化,但我們通過對《中國文學史》中主要觀點的挖掘,尤其是對關于“文”與“史”的關系、文學史的概念與效用、文學的性質等進行闡發(fā),聯(lián)系比照《國朝文匯》的編選特色,嘗試鉤索二書之間隱密的思想關聯(lián)應該具有一定合理性和可操作性。
在這部較早的文學史著作中,黃人旁征博引,眼界極為開闊,體現(xiàn)了極具前瞻性的文學思想與文學史觀。他第一次系統(tǒng)地從“文”與“史”的關系、文學史的效用、文學的目的等方面,為文學和文學史做了全新界定。
首先,黃人對“文”與“史”關系的展開了論述,這為《國朝文匯》編纂的“史學化”提供了可能的理論依據(jù)。黃人認為:
以體制論,歷史無文學,亦不能組織。然歷史所注重者,在事實不在詞藻,界限要自然分明。惟史之成分實多含文學性質,即如《六經(jīng)》皆史也,而《書》為政府之文學,《詩》為社會之文學,《易》為宗教之文學,《禮》與《春秋》似乎純?yōu)槭份d,而附屬之傳記,仍表以文學。班、馬以下,類別漸繁,登錄文學亦綦詳。蓋一代政治之盛衰,人事之得失,有文學以為之證佐,則情實愈顯。故曰文勝則史。(《中國文學史》 2)
黃氏認為,雖然“文”與“史”有本質不同,一重事實,一重詞藻,但兩者不可分割,史中含文,文中有史,文學可作為政治、人世佐證,具有史的意義。最后,黃人總結道:“凡詩歌、歷史、小說、評論等,皆包括于文學中?!?《中國文學史》 6)黃人在《國朝文匯序二》中即言:“保存文學,實無異保存一切國粹,而文學史之能動人愛國保種之感情,亦無異于國史焉”。(沈粹芬 2)由此觀之,聯(lián)系《國朝文匯》的體例,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這種“文史互通”的理念對《國朝文匯》編纂歷史化的影響。
其次,黃人對于“文學史”提出了自己獨到的見解,為《國朝文匯》極盡搜羅之能事的編選策略提供了理論基礎。黃人指出:
然文學雖如是其重,而獨無文學史,所以考文學之源流、種類、正變、沿革者,惟有文學家列傳(如文苑傳;而稍講考據(jù)、性理者,尚入別傳),及目錄(如藝文志類)、選本(如以時、地、流派選合者)、批評(如《文心雕龍》《詩品》、詩話之類)而已。而所持者又甚狹,既失先河后海之旨,更多朝三暮四之弊,故雖終身隸屬于文學界者,亦各守畛域而不能交通。(《中國文學史》 2)
黃氏提倡要打破界限,將“文”與“史”結合起來,這樣“史”的文學或文學史才有可能成立。他強調“文學史”是“精神上之文學史,而非形式上之文學史;實際上之文學史,而非理想上之文學史”,所以,“文學史研究自然尤不妨破成格而廣取”(《中國文學史》 144)。在《國朝文匯序二》中黃人即表達了基本相同的觀念:“有一代之政教風尚,則有一代之學術思想。蛻故孳新,瞤息不可復省,而有為之攝影者曰史,而有為之留聲者曰文。”(沈粹芬 2)這里的“史”與“文”好比攝影機、留聲機,結合而成都是對一代政教風尚與學術思想的最好紀錄。為了破除成格,將“文”與“史”結合起來,為了可能更全面地存錄當時的思想文化資料,《國朝文匯》必然廣泛搜羅,最終成就了有清一代散文總集之冠。
第三,黃人對文學的目的作了具有審美意義上的界定,這在很大程度上為《國朝文匯》的純文學理念編選標準提供了可能想象生發(fā)的空間。在“總論”中,黃人在《中國文學史》開宗明義地提出:
人生有三大目的:曰真,曰善,曰美。[……]文學則屬于美之一部分,然三者皆互有關系。[……]語云“文質相宜”,又云“修辭立其誠”,則知遠乎真者,其文學必須。又云:“文以載道”,“立言必有關風教”,則知反乎善者,其文學亦衰。且文學之范圍力量,尤較大于他學。[……]故從文學之狹義觀之,不過與圖畫、雕刻、音樂等。自廣義觀之,則實為代表文明之要具,達審美之目的,而并以求誠明善之目的者也。吾非為重視文學,即可置一切學于不問也。文學之責任愈重,則所以達此文學之目的者愈見其難。[……]不能求誠明善,而但以文學為文學者,亦終不能達其最大之目的也。(《中國文學史》 2)
這段論述了真、善、美三者之間的關系,也可視為對于文學目的之論述,即對于文學性質的界定,那便是從“真、善、美”出發(fā)。首先,將文學置于“美”的統(tǒng)領之下,所以才說“從文學之狹義觀之,不過與圖畫、雕刻、音樂等”,屬于“美術”的一部分;同時肯定它須兼有“真、善”之目的,以為“遠乎真者,其文學比頗”,“反乎善者,其文學比褻”,所以“自廣義觀之,則實為代表文明之要具,達審美之目的,而并以達求誠明善之目的者也”(《中國文學史》 2)。實際上,這對文學史的批評標準提出了自己的意見,即文學要以審美為旨歸,因而具有極重要的意義和價值。在《國朝文匯》的編選中,以“經(jīng)世致用”為主導,但也兼顧選文的審美特質。比如收錄的墓志銘多是飽含深情的美文,收錄的游記文辭簡約優(yōu)美,這種開闊的選文視野無疑體現(xiàn)了編者黃人通達的文學史觀。
最后,黃人的文學史觀具有十分通達的特點,這正是其絕非“抱保守國粹主義者”(《中國文學史》 100)主張的必然選擇,而《國朝文匯》“保存國粹”的編纂宗旨與之是一脈相承的。黃人在探討文學問題時,皆能放眼世界,把“他國之文學”與“吾國之文學”進行多角度、多側面的比較研究。他常以“世界文學之通例”作為標準,來衡量批評中國文學。如評《皇娥白帝子之歌》曰:“此二事皆荒渺難稽,絕無歷史上價值,且詞亦淺俚。然準之世界文學之通例,則亦希臘神話、《天方夜譚》之一臠也?!?102)黃人不僅不排斥西學,而且能融合西學,有所發(fā)明創(chuàng)見。例如,在論《墨子》大旨時,他從思想上對墨子和托爾斯泰進行比較后,提出自己的預見與政治理想:“故雖虎狼之俄王,而亦欲與弭兵會,西方之有遠識者,亦頗服膺我國之舊倫理。他日儒、墨兩家,必有為全球宗教、教育、政治之一日,惟須儒、墨合同而化耳(墨學可為儒、佛及儒、耶之中立性物)?!?121)由此不難看出,黃人師于古而不泥于古,取乎西學又不迷于西學。在西學流行的20世紀初,黃人能有此等見地,可謂難得。而編纂《國朝文匯》的出發(fā)點即“保存國粹”,在保證傳統(tǒng)文章總集體制完整的基礎上,黃人與其他編纂者也貫徹了一種開明開放,靈活融通的原則,選編了不少反映西學新知的報章文、學術論文等。尤其在選文過程中對審美因素的看重而不偏重,則在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了其圓融通達的文學史觀。
1911年5月,也就是《中國文學史》成書的四年之后,《國朝文匯》定稿的近一年以后,黃人在新出版的《普通百科新大辭典》中對“文學”的又作了這樣的闡釋:
以廣義言,則能以言語表出思想感情者,皆為文學。然注重在動讀者之感情,必當使尋常皆可會解,是名純文學。而欲動人感情,其文詞不可不美。故文學雖與人之知意上皆有關系,而大端在美[……]。(《普通百科新大辭典》 106)
隨后,黃人不僅簡要描述了中國文學的特性、風格、體式,還對中西方文學作了比較,體現(xiàn)了宏闊的視野和“文學史”的意味。從《中國文學史》到《國朝文匯》,再到《普通百科新大辭典》,黃人對于“文學”的理解處于一種由淺及深的認知過程??梢哉f,《國朝文匯》的運思與編纂當受惠于黃人在《中國文學史》中所做出的頗具創(chuàng)新性的文學思考,而作為20世紀初中國文學史觀的典型代表——黃人的文學史觀應該對《國朝文匯》的編纂產(chǎn)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
《國朝文匯》是清末民初文章總集中的獨特存在,其“以人敘次”的編纂體例內涵豐富,它不僅繼承了錢謙益《列朝詩集》的編選體例,而且在編選具體內容的過程中呈現(xiàn)出新氣象、新格局和新意識?!秶膮R》主要編纂者黃人的文學史觀則對該集編纂產(chǎn)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事實上,黃人的文學史觀與文學思想不僅是個體對中國本土文體學、文學資源思辨與探索的結果,也是在世界近代文學思潮交流融合背景下中西學術對話的產(chǎn)物。黃人的《中國文學史》是近代以來在中國涌現(xiàn)的最早的幾部《中國文學史》中唯一一部可稱為“在世界的文學視野中”建構起來的文學史著作(戴燕 57)。在該書撰寫過程中,黃人先后借鑒和引述大田善男的《文學概論》、狄比圖松的《字匯》、烹苦斯德的《英吉利文學史》、薄士納的《比較文學》、朋科斯德的《文學形體論》等著述中的理論與觀點(陳廣宏 178—94),并時常以一種比較文學的視野來研究相關問題。黃人曾自稱其所撰文學史為“實際上之文學史,而非理想上之文學史”。一方面,他從形制體格入手,將命、令、制、詔、策、論說、譜錄、讖緯、謠諺、騷賦、附錄等70余種文體納入文體分類體系,表明對于中國文學自身傳統(tǒng)與復雜情況的理解與尊重。另一方面,他遍覽各國文學史教程,借鑒英國、日本近代文學思潮中的純文學觀念,又從文學性質上對文體加以分類,充分體現(xiàn)了其匯通中西的博洽與精審。英國學者巴里·巴恩斯等人指出:“當人們進行分類時,人們幾乎總是求助于因襲的概念和分類,并且運用這些已經(jīng)存在的概念去標記他們遭遇到的任何新的對象和實體?!?57)在清末民初這一特殊時期,以“保存國粹”為宗旨的《國朝文匯》仍依托于中國傳統(tǒng)文體學范式進行編纂,然而其編纂者對20世紀初西歐、日本新興文學理論思想的借鑒與吸納,間接地使傳統(tǒng)文章總集有了接合近代世界文學思潮之可能性,從而彰顯了在中西文化沖突交融背景下文章總集編纂的復雜性與多義性。
注釋[Notes]
① 筆者僅見陳志揚、葉仙云:《〈國朝文匯〉的史學傾向及史學思想》與《〈國朝文匯〉的國粹精神與文獻價值》兩篇專文,分別側重對《國朝文匯》史學價值和文獻價值的挖掘。
② 關于黃人生平事跡可參看王永?。骸丁疤K州奇人”黃摩西評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2000年)。黃均達:“黃人摩西傳略”,《中國雅俗文學研究》(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8年)62—69?!包S人年譜”,《中國雅俗文學研究》(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8年)70—94。
③ 參見王永?。骸跋闰屨叩膯⑹尽o念黃人〈中國文學史〉撰著百周年”,《中國雅俗文學研究(第一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4年)13—19。
④ 據(jù)《國朝文匯跋》,嘉定金聿修負責該集的總校對。而實際上,黃人前期編纂付出為多,后期校對亦頗費心力。在《國朝文匯》編纂過程中,黃人應起至關重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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