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吳懟懟
1999年,韓寒以《杯中窺人》一文獲得《萌芽》雜志主辦的首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2001年,18歲的郭敬明憑借《假如明天沒有太陽》獲得第三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兩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從“新概念”出發(fā),開始了他們“明星作家”的生涯。作為“新概念”最早走出的兩位作家,韓寒與郭敬明曾一度被視為“80后”的兩個標志人物,他們起點類似,過程大相徑庭,最終卻殊途同歸。
在自己成為明星后,他們不約而同地升級為造星者,與旗下數(shù)名作者共同打造出各自的商業(yè)帝國,這些作者,或者說網(wǎng)紅作者,成為他們商業(yè)版圖的一部分,但如何對其聚集、孵化、打造,韓寒與郭敬明選擇了兩條完全不同的道路。
20年倏忽而過,當年的那兩個追夢少年已人至中年,可他們的文學夢到底鋪就了什么?
2005年3月,《福布斯》雜志推出“福布斯中國2005名人榜”,一共四位作家上榜,郭敬明與韓寒分別排名第92和第99。同樣上榜的作家海巖對此充滿質(zhì)疑,但福布斯回應說這其實綜合了名氣和收入兩部分??陀^來說,如果忽略收入不談,這份榜單還算是對當時名氣的寫照。
2006年,《萌芽》迎來創(chuàng)刊50周年紀念,回憶起兩個當紅作家,《萌芽》雜志主編、“新概念之父”趙長天說,“韓寒特別有主見,寫作像是個副業(yè),而郭敬明商業(yè)化做得很成功?!边@一年,郭敬明與春風文藝出版社的合作結(jié)束,轉(zhuǎn)而與長江文藝出版社合作。不僅如此,天娛、長江文藝合資,加上郭敬明個人股份,“最世文化”的前身“柯艾文化”誕生。由個人到公司,由作家到主編、主理人,郭敬明完成了第一次身份轉(zhuǎn)變,商業(yè)帝國雛形初現(xiàn)。
長江文藝給郭敬明規(guī)劃出一條明路,通過名家支持、加入作協(xié)、參與主流作家新書發(fā)布會的方式,逐漸讓郭敬明進入主流作家體系。郭敬明開始勤奮寫作,《悲傷逆流成河》《小時代》《爵跡》等主要作品都在2011年前寫作完成并出版。但郭敬明深知個人奮斗的局限性,因此在打造屬于自己的IP之外,他不斷簽約作家、漫畫家、攝影師、設計師。2010年7月,郭敬明正式成立上海最世文化發(fā)展有限公司,落落、迪安等作家便在此時被他納入旗下。這些簽約的作家、漫畫家們被打造成明星,同時他們還參與甚至主理郭敬明公司旗下刊物,一同構(gòu)建了由《最小說》(2006年試刊)、《最漫畫》(2010年獨立發(fā)售)、《文藝風象》(2010年)、《文藝風賞》(2010年)四本刊物組成的雜志矩陣。
某種意義上講,落落、笛安、貓某人、消失賓妮、安東尼等人不僅是簽約作家,還是郭敬明的事業(yè)伙伴,他們一同鑄就并見證了紙質(zhì)雜志的盛世以及最終的落幕。《萌芽》主編趙長天在2013年因病逝世,他當時的判斷,契合了故事的開端,但沒預見此后的波折與變故。
2008年,“文學之新全國新人選拔賽”依托《最小說》啟動。不同于《萌芽》,“文學之新”實際上是一場造星運動。比賽期間,《最小說》刊登參賽選手的照片,討論長相和家境,讀者通過購買小說進行投票,有36進18、18進12,甚至還有復活賽,最終幸運讀者有機會參與頒獎典禮,像極了現(xiàn)在的偶像選秀。數(shù)萬元獎金、簽訂圖書出版合約、提前支付版稅、與最世文化獨家簽約……對于尚在高中或是大學的年輕作者們來說,這是一個極具誘惑,也可能是名利雙收的比賽。
2009年,沉迷賽車的韓寒決心做些什么,他決定籌劃雜志《獨唱團》。但由于各方面原因,《獨唱團》的出版時間一推再推。2010年初,韓寒破天荒地出席雜志推介活動,甚至開始接受商業(yè)活動邀請,打破自己立下的“不講座、不剪彩、不出席時尚聚會、不參加頒獎典禮”等十二不原則,韓寒還為此投入了自己2009年120萬元的全部賽車收入。一波三折、磕磕絆絆的《獨唱團》只發(fā)出來第一期,成為了絕唱。后來被無數(shù)人拿來指責咪蒙墮落的文章例證《好疼的金圣嘆》也出于此。
這時的郭敬明順風順水,“文學之新”比賽在這年辦到第二屆,年底有了《文藝風象》和《文藝風賞》第一期合刊,后來兩刊都單獨出版。前者由落落主編,追求豐富多元和娛樂,整體風格偏日系清新。后者由笛安主編,更具嚴肅文學的特點,目標是成為一本純文學刊物。讓笛安來做主編,對《文藝風賞》以及最世文化來說是再正確不過的選擇。
第一期《文藝風賞·愛刑海》,由科幻作家韓松帶來科幻小說《再生轉(zhuǎn)》,刊登了史鐵生的經(jīng)典作品《我之舞》,在“青梅煮酒”這個欄目,笛安與第五屆茅盾文學獎得主阿來進行對話。第二期《文藝風賞·除夕》,笛安邀請了同為作家的母親蔣韻帶來《春生萬物》,畢飛宇寫下《1975年的春節(jié)》,刊登了作家阿乙的《稻草的后代》……但從2012年起,《文藝風賞》從雙月刊變成月刊,加速了出刊速度,質(zhì)量卻沒能得到保證,被讀者公認走了下坡路?!段乃囷L賞》之所以值得更多筆墨去記錄的原因是,它透露著笛安的思考,見證了她作為青春文學作家的轉(zhuǎn)型。
《文藝風賞》曾主辦“科學與信仰”主題對話,談來談去還是談文學,在座的一個笛安粉絲認真地說,笛安會得諾貝爾文學獎,至少是茅盾文學獎。韓松表示,“這不是沒有可能?!惫?,2014年,笛安的《南方有令秧》獲得人民文學新人獎長篇小說獎,向主流文學邁出了重要一步。而她的“老板”郭敬明還在青春文學界打轉(zhuǎn),不過,這時他將眼光放到了影視圈。同年,郭敬明本人執(zhí)導的電影《小時代1》開機了,這是一個分水嶺。
與忙著孵化IP、拍電影的郭敬明不同,韓寒搭著智能手機和4G網(wǎng)絡普及的便車,于2012年10月正式推出了自己的手機APP“ONE·一個”(以下簡稱ONE)。一篇長文章、一張圖片、一小段文字,成為其最初的樣貌。視韓寒為偶像的初代“90后”們當時剛好在讀大學,一時間,“ONE”風靡一時。韓寒以《碎片》開篇,幾乎奠定了“ONE”的格局。回顧“ONE”首月的刊文作者,完全符合泛文藝的特征。既有高曉松、路內(nèi)、蔡康永、叫獸易小星、押沙龍這樣的知名人士,也有還沒做自媒體的咪蒙,還有從《萌芽》出道已小有名氣的王若虛、張曉晗。但韓寒與他們的關(guān)系卻是松散的。
“ONE”雖然背后是一家公司,但更像是一個開放平臺,作者與平臺各取所需。張曉晗在全國簽售過程中去過不少高校,有一次張曉晗被臺下一位學生問道,“ONE”給你們帶來了什么?張曉晗的回答很實誠,錢。早期作者們雖然不像韓寒那樣不將寫作作為第一要務,但他們的背景確實更為多元?;蛘哒f,除了寫作之外,“ONE”的寬松允許他們擁有別的身份。比如“ONE”早期的作者姬霄,除了寫小說之外,還做過娛樂經(jīng)紀、電影策劃、廣告人,開過餐廳。這些作者與“ONE”的合作,更像是為APP長期供稿,最多延伸到圖書出版,這跟郭敬明最世文化早期簽約作者幾乎是獨家強綁定,不能為其他平臺供稿的模式完全不同?!癘NE”的另一個代表作家陳諶后來證實了這種弱關(guān)系,“說真的,之前在ONE那么久,我一次也沒有見過韓寒本人,我覺得這輩子都不可能見到了?!边@跟郭敬明將落落和笛安視為自己的左膀右臂形成鮮明對比。
2013年,韓寒的“ONE”已步入正軌,體系和作者群初具規(guī)模,郭敬明的《小時代1》也狂攬4.883億票房,然而《小時代》前兩部的成本加起來一共才4700萬。許是郭敬明意識到在IP孵化的過程中編劇的重要性,而寫劇本和寫小說是兩回事,2013年第三屆“文學之新”的比賽獎勵中多了一條:參與郭敬明團隊影視作品劇本編輯。不過,與其說是獎勵,倒不如說是要求,對廉價、可培養(yǎng)的新人編劇的需求勝出對再造IP的渴求。伴隨著包括紙媒衰微、報刊亭的消失和實體雜志的銷量下滑,第三屆“文學之新”也成為最后一屆。與此同時,根據(jù)中國作家富豪榜歷年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顯示,郭敬明的版稅收入從2011年巔峰時期的2400萬下滑至2015年的600萬,郭敬明第一次版稅收入不及千萬,排名也第一次跌出前十。雖說依靠影視改編的郭敬明已賺得盆滿缽滿,但在2016年,郭敬明的電影《爵跡》遭遇滑鐵盧,他的巔峰停在了《小時代》,這是他從未想過的事。
為求突破,郭敬明離開長江文藝出版社,牽手博集天卷。青春言情是博集天卷非常重要的產(chǎn)品線,競爭力相當不錯,但郭敬明帶著旗下作者投奔博集天卷之后,簽約作者新書銷量的頹勢并沒有被挽回。2017年初,琉玄的《北京人在北京》第三部的印刷量成為簽約最世文化以來的最低印量,這也還算幸運,因為有的作者書進了印廠也被叫停。與實體書的蕭條大相徑庭的是,韓寒的第二部電影《乘風破浪》在春節(jié)檔上映,收獲超4億元票房。
2017年6月,笛安主編的《文藝風賞》在某社交平臺表示,月刊將轉(zhuǎn)變?yōu)樗谋局黝}書,但《春之祭》過后,再也沒有新的主題書出版?!段乃囷L賞》后來轉(zhuǎn)入人格化運營,最世文化的四本主要雜志,堅持到最后的《文藝風象》也沒能熬過2018年。
張皓宸
苑子豪
查閱各大圖書網(wǎng)站,韓寒的作品幾乎都被歸為社會或是當代文學,郭敬明是毫無疑問的青春文學。但如今的他們,寫作都不再是第一要務。在暢銷書榜單上風生水起的,不再是韓寒與郭敬明,而是以張皓宸、苑子豪為代表的新一代作家,或者說,網(wǎng)紅作家。此時的圖書營銷,徹底向娛樂化發(fā)展,過往注重名人推薦、作序,現(xiàn)在是“網(wǎng)紅同款”——憑借這種營銷策略,張皓宸2017年的作品《后來時間都與你有關(guān)》登上當當青春文學類近30天暢銷第一名。張皓宸初期跟饒雪漫的公司有過合作,后來簽約果麥,果麥的創(chuàng)始人,正是韓寒曾經(jīng)的出版人路金波。
路金波曾這樣評價跟韓寒的關(guān)系,“如果說我是韓寒的經(jīng)紀人,那是看低我;說我是他的人生導師,那是看高我。我跟韓寒是兩個獨立平等的個體,一個生意人,一個思想家?!眱扇硕紱]有入股對方公司,更多是公司層面的業(yè)務往來和私人之間的背書。果麥投資了韓寒的《后會無期》《乘風破浪》,2017年張皓宸在果麥發(fā)新書,找的也是韓寒站臺。
幫作者們賣出版權(quán),或是把旗下作者作品進行孵化,這是韓寒與郭敬明不同的選擇,但卻不是韓寒與郭敬明兩個人之間的角力。往前幾年,往后數(shù)年,選擇可能在某個時間迎來巔峰,某個時間又被全盤推翻,評述這一切成敗的,是火熱或冰冷的數(shù)字——資本回報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