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大手

何平

在母親走后的6年里，父親好像換了個人，由從前的少言寡語變得絮絮叨叨，由從前的剛毅果敢變得多愁善感。每每同他說起工廠里那些日新月異的變化，父親總是聽得津津有味，還要多絮叨上幾句。

這不，剛打過電話叫我下班回家陪他喝幾口。我趕緊加大油門，向家的方向駛?cè)ァ?/p>

想想父親那滿頭的白發(fā)，我的記憶開始泛濫起來。記得最清楚的還是那張黑白照片。照片里的人一身戎裝，胸前一雙大手緊握鋼槍，嚴肅的臉上透著一絲威嚴，這便是年輕時的父親。因為從小在姥姥家長大，見父親的次數(shù)很少很少。印象中的父親不茍言笑，不善言談，所以我不敢跟他講話，更不敢同他親近，而鄰居家的淘小子大勇卻非常喜歡他，調(diào)皮地叫他“老八路”。 父親有重男輕女的思想，這我和妹妹都知道。

上了初中，我被姥姥送回到父母的身邊。跟妹妹在一起的時光是愉快的，可一被父親叫去訓話，我就渾身不自在。直到有一天他教我練毛筆字，改變了我對他的看法。我驚訝：父親的這雙握過鋼槍的大手，怎就寫得一手非常漂亮的毛筆字？他的字體剛勁有力，自然流暢，揮揮灑灑，一氣呵成，像隸書，還有點像草書，反正我看不太懂，大概是自成一體吧。

在父親的教誨下，我也學著練字。他說一手好字是“門面”，受益一生。書法可以修身養(yǎng)性，使人變得心靜，常言道，寧靜致遠，靜能生智。心若靜了，人就會氣定神閑，做起事情也會更淡定更有分寸。

從那時起，我開始見識父親的淡定。一天，臨近晚飯了，父親還沒有回來，母親說，現(xiàn)在是大檢修，你爸又在土木車間，這活兒肯定少不了，8點能回來就不錯了。我們只好等，等他吃飯。誰讓我們家重男輕女來著。

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7點半。我悻悻地打開電視機，煉油廠新聞開始了。突然，我被一則報道驚呆了：“白天在檢修現(xiàn)場，一根3米長的鋼筋從七八米的高空墜落，正好砸落在現(xiàn)場一工作人員的安全帽上，瞬間彈出，真是有驚無險。”記者正在采訪當事人。我定睛一看：天哪，居然是我爸！

父親淡定地說，千萬別忽視這勞保著裝，關鍵時刻能救命。假設今天我沒戴安全帽，如果今天的墜落物體不僅僅是一根鋼筋，而是鋼板，后果就不堪設想了。說完，父親對著鏡頭大手一揮，轉(zhuǎn)身又走入了檢修現(xiàn)場。

那晚父親回到家里，并不曾跟母親說起此事。事后，要不是我提起，母親還被蒙在鼓里。父親的大手沖我們擺了擺笑了，而母親卻悄悄地哭了……

母親不止一次哭了，跟著父親挨累不說，提心吊膽的事歷經(jīng)無數(shù)。1995年的那場劫難，我們誰也忘不了。

父親單位一對剛剛登了記的夫妻因情感糾紛，來到了父親的辦公室評理。父親是車間主任兼黨支部書記，對職工的問題他責無旁貸。男方是喝了酒來的，酒氣沖天的他可能對女方積怨甚久，一言不合就掏出了隨身的匕首，連連刺向女方……說時遲那時快，父親一個箭步上去搶奪兇器，紅了眼的兇手看到父親的阻止，已然失去控制，連連向父親的身上刺去，前胸后背連中了4刀的父親，仍拼盡全力把兇器奪了下來。兇手雖然已被制服，但父親也是奄奄一息，那雙滿是鮮血的大手早已經(jīng)血肉模糊。我和妹妹攙著母親在ICU病房外，看著床上的父親。他雙目圓睜，渾身都是管子，上上下下都是袋子，旁邊的心電監(jiān)護曲線在緊張波動著……

看著看著，我的雙眼已經(jīng)被眼淚模糊到不行。淚光中，我看到父親那纏滿紗布的大手朝我們揮了揮……我懂父親的意思，妹妹也懂。父親是在用他那份淡定的意志力控制著大腦，囑咐我們照顧好母親。事后他笑談：“我那時真的是很困，很想睡啊?？删团乱婚]上眼睛，再也看不到你們了。幸好閻王爺不收我，大難不死后，讓我和你媽繼續(xù)共度余生，哈哈哈?！闭f完他笑了，可我們卻泣不成聲……

就這樣胡思亂想著，我的車到了樓下。一進門，就看見快80歲的老父親坐在沙發(fā)上和我那3歲的小外甥在吹葫蘆絲。

這一老一小尤為可愛，小的吹得亂七八糟，老的卻絲毫不亂，他那拿過槍、握過筆的大手，在葫蘆絲的音孔上靈巧地跳躍。廚房里飄來阿姨的手藝，老爸朝我們招了招手：“來來來，我這兒有好酒，都陪我喝點兒。”他指了指桌上一大盤切得很精致的水果沙拉，對我們說：“這可都是我切的，有菠蘿、有桃子、有蘋果，還有香蕉……”看著父親這雙歷盡滄桑的大手，瞬間嘴里的香蕉怎么就感覺有點酸呢？

隔日，我陪父親登上了秀山。秀山是與裝置相望的一處絕佳景致。正對著的就是我們原油車間的5萬立方米儲油罐?？粗矍皦衙赖乃?，父親老淚縱橫，我知道，這里有父親年輕時的身影，有揮灑過的汗水，還有數(shù)不清的腳印。

父親1970年參與籌建煉油廠。那時的煉油廠叫“榆樹溝”，物資匱乏，自然環(huán)境、生活環(huán)境都很惡劣。經(jīng)過了幾代煉油人的努力，由當年的250萬噸煉油擴展到現(xiàn)在的千萬噸煉油，在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暴風雨的洗禮后，煉油廠一次次跨上了嶄新的創(chuàng)業(yè)臺階。如今煉油廠的廠宅都拆遷了，為的是擴建新項目，相信不久的將來，新的裝置就會如雨后春筍般拔地而起。過去的煉廠，裝置少，員工多;如今的煉廠是裝置多，員工卻少了，各項管理制度嚴格精細，員工技術(shù)能力和素質(zhì)也在大幅度提升。當年發(fā)生在父親身上的事兒，再也不會發(fā)生了。我和父親接力式經(jīng)歷了企業(yè)的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從弱到強，而父親則見證了新中國70年來的蓬勃壯大和繁榮富強。

多年來，習慣了父親的絮叨，但愿父親一直絮叨下去，喜歡看他絮叨的時候揮舞著那雙大手，仿佛指點著兒孫的未來，亦或是揮寫著過往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