粵西白戲儀式表演過程探析

黎斯亮

摘 要：粵西白戲自誕生起的兩百多年間，根植于粵西民間，汲取粵西深厚的民俗文化，以具有宗教性質(zhì)的小戲形式承載著粵西人的價值觀念、審美取向和精神面貌。文章以多次深入采風、觀看、體驗的經(jīng)歷及收集的各類資料為依托，探討粵西白戲表演中觀賞性與儀式性并存的特點。

關鍵詞：粵西白戲;觀賞價值;儀式表演

木偶戲是一種以木偶表演故事的戲劇形式，我國木偶戲可追溯到先秦時期的喪葬儀式，成于漢，盛于唐，至明清時期遍及城鄉(xiāng)。木偶戲的演員首先是操縱木偶的人，然后才是被人操縱的木偶。木偶是觀眾觀看的第一目標，木偶戲的戲曲唱腔、表演程式、臉譜造型都依賴于人的現(xiàn)場或前期操作，操作木偶的人退居其次，操控木偶來表現(xiàn)戲劇內(nèi)容?，F(xiàn)普遍存在的杖頭木偶、布袋木偶、提線木偶無不如此，有的將表演者隱匿于舞臺之后，有的用一帷幕將舞臺分為上下、前后兩部分，以區(qū)分表演空間和操作空間。

粵西白戲是一種流傳于粵西民間的杖頭木偶戲，起源于清朝乾隆年間，因其用當?shù)匕自捬莩?，故稱為“白戲”。常演劇目有《高文舉》《張翼明》《說唐》《黃飛虎反五關》等，近年也有不少新編劇目，如《同門忠奸》《情暖老人心》《村官面試》等。一般在神誕、出燈、還愿等場合演出，是民間敬神活動的重要部分。與所有儀式演劇相同，白戲的宗教性體現(xiàn)在它的“開場戲”和“收妖”部分。白戲以杖頭木偶為表演主體，因其木偶似人非人被稱為“鬼仔戲”，又因其與神像同為木雕，且多于廟前表演，與神同享香火的熏陶而被稱為“神頭戲”。

一、粵西白戲的觀賞價值

木偶戲作為一種戲曲類型必然有其觀賞價值，在木偶雕刻扮相、行當設置、音樂形態(tài)、舞功特點、表演特征等方面都有所體現(xiàn)，除此之外粵西白戲的娛樂、觀賞價值還體現(xiàn)在它對粵劇元素的借鑒和運用上?；浳靼讘蛟诎l(fā)展過程中吸收了很多粵劇元素，從唱腔、劇目、表演程式，到角色類型、道具裝扮等方面。為了提高白戲的觀賞性，藝人們在演出過程中會有意識地借鑒粵劇及其他藝術形式的表現(xiàn)手法，對自己的表演作出更高的要求。

白戲表演中，滑稽調(diào)笑也是其不可或缺的部分，這也是白戲演出中粵西民風民情的生動體現(xiàn)。“木偶對人的動作模仿不可能達到維妙維肖的地步，從而產(chǎn)生一種令人發(fā)笑的步態(tài)或聳肩動作。凝固的表情與內(nèi)心獨自不相符時，木偶的幽默或諷刺意味就更濃?！盵1]白戲藝人曹桂堅在演《說唐》一劇時，將齊王李元吉、程咬金處理成詼諧角色，運用民間俚語、諧音及各種滑稽動作娛樂觀眾，沖淡原古典小說的嚴肅性，拉近與觀眾的距離?？梢姡讘虻挠^賞價值亦建立在藝人對民風民俗民情的積累及靈活表達上。

粵西白戲的觀賞價值是毋庸置疑的，但筆者認為白戲最主要的價值和功能體現(xiàn)在它的宗教儀式層面。基于木偶既似人，又與神像同材質(zhì)的特征，民間賦予了木偶戲特殊的象征意義，使得白戲的表演具有濃厚的宗教意味，并形成了一套特定的儀式程序。

二、粵西白戲的儀式表演過程

“中國傳統(tǒng)戲曲在上演正戲之前，都會先行演出一系列的儀式性短劇。這一類帶有一定儀式性色彩的演出，稱為扮仙戲、吉慶戲、開場戲、例戲或者帽兒戲。常見的劇目有《八仙賀壽》《仙姬送子》《天官賜?！贰短庸佟贰段牟c魁》《六國封相》等?！盵2]粵西白戲的儀式性演劇有開場戲“賀壽”及整場結(jié)尾時的“收妖”兩段?！百R壽”是白戲開場儀式性短劇的總稱，有“大賀壽”與“小賀壽”之分，大小賀壽演出繁簡程度都不同，一般包括《八仙賀壽》《打加官》《觀音奏玉旨》《賜?！贰断杉妥印穾讉€短劇。這些短劇都可獨立存在，除《觀音奏玉旨》和《賜福》之間是連貫的內(nèi)容，其他都沒有太大關聯(lián)，均能單獨演出。

現(xiàn)以2018年11月8日農(nóng)歷十月初一廣東省廉江市高橋鎮(zhèn)紅寨村委會紅坎村為村中神靈北帝公進行了彩像開光儀式中的白戲開場戲《賀壽》（小賀壽）為例，對其中的儀式性短劇進行介紹。演出戲班為廉江市永藝興木偶白戲劇團，班主曹桂堅。

白戲“賀壽”一般與正戲不同，多在白天過午后演出。首先是一段請神的引戲，由二竹（白戲中負責操作木偶的藝人）曹友娟舉狀元扮相的木偶上場，配合班主請神祝詞作作揖叩拜狀。所請之神都是村中供奉的神，除主神北帝公外，還有其他一起供奉在北帝廟以及村中的土地神和附近其他村落的關帝公等。請神之后班主會根據(jù)村中的基本情況念祝詞，期間眾人亦一并朝向北帝廟揖拜。此處，木偶和代木偶發(fā)聲的班主顯然已經(jīng)被賦予了更多的宗教意義。木偶不再是只用于演戲的木偶，它與神像的類比性在這時最為凸顯。與其說它是一個特定的角色，不如說是一件法器，通過與神像同質(zhì)的特性，為眾人請神。班主借偶人的形象代偶人發(fā)聲，如果我們將木偶看作成法器，那么班主也就具有了操縱法器的祭司身份。

請神之后便是幾出相互獨立的儀式性短劇，統(tǒng)稱“賀壽”，分別為《八仙賀壽》《打加官》《觀音奏玉旨》《賜?！贰断杉妥印?。這五個短劇的連續(xù)使用是白戲出場戲的慣例，依照短劇中的出場神仙及內(nèi)容來看，這類短劇有著特殊的象征性含義，雖然其中的各個短劇含義不一，但其究其根本，都是民眾普遍的、樸素的心愿，如長命百歲、多子多福、升官發(fā)財?shù)取Ｏ挛膶⒁栽搱鰬虻奈鍌€儀式性演劇為例做簡要分析。

（一）寓意長壽的《八仙賀壽》

念完祝詞后，班主沒有作停頓，號令“眾仙請了！”進入了第一個儀式性短劇《八仙賀壽》?！栋讼少R壽》沒有唱詞，只用牌子曲伴奏，按照八仙形象特征選用偶人作相應扮相。出場時，隨著班主念白曰：“東方壽筵開，南方慶壽來。西方長不老，北方上天臺?！卑讼煞殖伤膶膬蓚€方向上場，每對上場互相作揖后分列兩邊。出場完畢后班主提醒村民放炮以慶賀八仙到來，在鞭炮聲中按照出場順序從兩個方向退場。

《八仙賀壽》最早見于金元院本，是民間開場戲的常用劇目，表演形式多有不同，名稱亦各異。作為白戲的開場戲的《八仙賀壽》，幾乎沒有情節(jié)，只有八仙的出場和退場，將情節(jié)約省到了最簡。由這至簡的情節(jié)可以看出，民間對神及神話的信仰和理解、運用是本著實用主義的原則進行的。在豐富的八仙故事中，白戲放棄了所有情節(jié)，只選取了其中的人物形象，由此可見，白戲藝人及請戲的民眾對八仙故事的理解是最為樸素、直接、實用的。正是在這種簡單到只有出場退場的表演中，八仙賀壽象征著的長壽、喜慶等內(nèi)涵得到最大程度的體現(xiàn)。這既是由白戲簡陋的形制所決定，也受到民眾實用的信仰方式影響。

（二）象征福祉的《打加官》

第二個儀式性短劇是《打加官》，《打加官》是只用鑼鼓點伴奏的啞劇性表演，田仲一成在《中國祭祀戲劇研究》中引用香港粵劇老演員陳非儂的文章，指出《打加官》起源于唐朝?！氨硌輹r，戴假面具，執(zhí)笏（上朝用具之一），手上拿著一幅寫有吉利語句的布條。全劇只做不唱，跳時有一定的步法，用小鑼過場，表演時間，約三分鐘。”[3]白戲中的《跳加官》由中生木偶穿官衣戴相標扮作官員表演，手執(zhí)笏板由演員托舉做走圓場、跳躍、揖拜、捋須等動作。另一偶人手拿寫有“天官賜福、人興財旺”字樣的紅布條上場，手執(zhí)笏板的木偶在紅布條前做三次三作揖。做完一套動作后，手拿紅布條的木偶先下場，手執(zhí)笏板的木偶作捋須狀亮相后跺方步下場。

從白戲偶人穿官衣、戴相標、執(zhí)笏、捋須等元素可以看出，《打加官》中的官正是官員的官。有傳說《打加官》是出自于東方朔取悅漢武帝的故事。[4]短劇《打加官》所象征的正是民間百姓對加官進爵的渴望。

（三）虛實相接的《觀音奏玉旨》與《賜福》

《觀音奏玉旨》屬于賜福類劇目，此類劇目通常都由一位神仙攜眾仙奉玉旨前往福地賜福。白戲《觀音奏玉旨》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為觀音出場，以唱段的形式自報家門，并口白廣東省廉江市高橋鎮(zhèn)紅坎村陰功寬大，應該賜福。第二部分為玉帝及眾仙升殿，觀音以一段唱段請奏玉旨賜福，玉帝派仙家到當?shù)睾藢嵑螅商捉鹦?、文曲星、武曲星到該地賜福，此處又有一段賜福類口彩念白。

“古人云‘全壽富貴之謂福[5]，民間則有‘五福之說，及多子多福等觀念。由于此，戲曲演出中，賜福類口彩的內(nèi)涵也就是最豐富的了?！盵6]民間所謂的“福”是很寬泛的概念，甚至可以看作是對所有美好愿望的總括?！栋讼少R壽》《打加官》《觀音奏玉旨》三個儀式性短劇的目的指向是壽、祿、福。代表此三者的仙家也是民間最受歡迎的神仙，通常三者并稱，或曰“福祿雙至”“福壽雙全”。

《賜福》可以說是一個承接性的儀式短劇，接上節(jié)的太白金星、文武曲星賜福到凡間，本村土地萬壽天尊和太奶夫人作為直接管轄該地的神靈，成為了天官與凡人的中介，將玉帝所賜之福送到每家每戶。萬壽天尊與太奶夫人出場亮相畢，太白金星捧玉旨到來，兩仙家下拜領旨。領旨完畢萬壽天尊號令村中各人前來接福。聚集在戲棚前的村中理事將早已準備好的兩大袋果品送至戲臺前，班主及二竹舉木偶接過果品，將里面的紅包和香煙取出后，又將果品遞給村中理事。接過果品的理事向萬壽天尊和太奶夫人鞠躬拜謝，轉(zhuǎn)身面向北帝廟拜謝后，將果品分給在場各人，意為將玉帝所賜之福送至眾人。此時戲臺上的班主另將一個紅包遞還給其中一個理事（代表著有來有往的好意象）。萬壽天尊及太奶夫人賜福眾人后于戲臺正面坐下，幾個二竹分別托舉老翁老婦、中年夫婦、青年文官扮相的夫婦、青年武將扮相的夫婦、少年男女五對偶人出場依次拜謝兩神靈。所出場的老年、中年、青年、少年代表的是凡間眾人。班主在兩土地神前向前來拜謝的“眾人”甩動著紅色沙包帶，意為將神光和福氣灑向眾生。太奶夫人分別將兩斗官（嬰兒形狀的偶人）贈給青年夫婦，寓意送子。

《賜福》一段承接《觀音奏玉旨》，玉帝派天官賜福至境主萬壽天尊和太奶夫人處，此是降幅到本村;萬壽天尊和太奶夫人又分別將“?！币詫嵨锏男问劫n予眾人，此是降福到眾人。通過這樣的中介，天上與人間、仙家與眾生本互不相連的時空與人物在此連接。如果我們說《八仙賀壽》《打加官》《觀音奏玉旨》描述的是發(fā)生在“想象的現(xiàn)實”中的情景，那么《賜福》中的眾人從“萬壽天尊”和“太奶夫人”手中接過代表福氣的果品時，“想象的現(xiàn)實”與此時此地互相交匯，融為一體。戲棚里是眾仙家給此地賜福的經(jīng)過，熱鬧非常;戲棚外是人們接過代表福氣的果品，喜氣洋洋。

（四）祈求產(chǎn)子的《仙姬送子》

《仙姬送子》是粵西白戲開場戲中的最后一個劇目，又叫《天仙送子》或《七仙送子》?；浳髂九紤蛑械摹断杉妥印酚小按笏妥印薄靶∷妥印敝郑讘蛞话愣际茄荨靶∷妥印?，由董永中狀元游金街遇七姐送子演起，董永接過嬰兒狀的“斗官”后有一唱段。后與仙姬作擁抱狀，一同退場。

《仙姬送子》是民間常用的開場劇目，反映了人們“多子多?！钡脑竿?。筆者在觀劇過程中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紅坎村一對久婚不孕的夫婦在演完《仙姬送子》后，向班主曹桂堅要求“請斗官”。筆者認為斗官的由來出自于干寶《搜神記》中《管輅》一節(jié)[7]，南斗北斗是主管生死的神仙，白戲中的斗官是嬰兒形狀的木偶，代表著“南斗注生”。曹桂堅解釋說：“夫婦們把斗官請回家以后，放在床頭或被窩里三天，就會懷孕成功，請斗官是很普遍的現(xiàn)象，人們認為請回戲里的斗官就是請回了孩子，而且是男孩?！睆摹断杉妥印分挟a(chǎn)子的寓意及人們“請斗官”的普遍做法可以看出，民間對家族血脈傳承的重視。

儀式性戲劇的一個重要功能就是將假設性的場景在戲臺上“真實地”呈現(xiàn)出來，將人們的意愿具體化。通過演繹賜福、送子的由來、經(jīng)過、步驟，使人們期盼的結(jié)果更具有必然性與合理性。前文所描述的這些短劇，其假設的場景與故事性演劇不同，故事性演劇可以將時空架設于過去或未來，儀式性短劇則具有現(xiàn)時性。戲棚里表演的是“眾仙家”此時此刻的作為，是戲棚外的人們主觀意愿的即時性表達。通過呈現(xiàn)主觀意愿和戲劇場景在時間中的同步和空間上的同在、通過代表福氣的果品的傳遞，將虛幻和現(xiàn)實相連接，并由著眾人接過果品、分發(fā)果品、享用果品，表達了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期盼。

三、結(jié)語

戲曲通常不是單獨地組織鄉(xiāng)村生活、組織鄉(xiāng)民的意識形態(tài)，而是依附于民間的祭祀活動、民俗活動的儀式之上，或者與儀式緊密地相結(jié)合。[8]民間戲曲中的觀賞價值與宗教意義不是截然不同的兩面。雖然木偶戲的宗教色彩非常濃厚，但是人們對藝人的表演水平還是有所要求的。在民間藝術日漸式微的當下，白戲的觀賞價值亦日漸萎縮，要求艱難求生的白戲藝人作高水平的演出幾乎是不太可能的，白戲所具有的宗教色彩和儀式性演劇是白戲最后的生存空間。所以探究粵西白戲表演中的觀賞性與儀式性，對我們認識白戲、欣賞白戲、研究白戲有必然的意義，也為我們了解粵西文化提供了一個獨特的視角。

參考文獻：

[1]陳世明.中國木偶藝術的民族性[J].福建藝術，2000（4）：10.

[2]容世誠.戲曲人類學初探：儀式、劇場與社群[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81.

[3][4]田仲一成.中國祭祀戲劇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160.

[5]張覺.韓非子全譯[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2：283.

[6]李躍忠.演劇、儀式與信仰：中國傳統(tǒng)開場吉祥戲劇本選校[M].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17：2.

[7]干寶.搜神記[M].北京：中華書局，1979：33-34.

[8]陳世雄.戲劇人類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55.

作者單位：

廣西藝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