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鬧是他們的，我什么也沒有”
——品味 《林黛玉進賈府》

祝秉權(quán)

朱自清 《荷塘月色》里有一句話說， “熱鬧是他們的，我什么也沒有”。非常貼合曹雪芹理想人物林黛玉的悲劇意味。美的毀滅，是《紅樓夢》主題的基本內(nèi)涵。高中教材 《林黛玉進賈府》是這幕悲劇的序幕。細讀這一回，有 “觸目凄涼之至”的感覺。

年幼喪母的孤女林黛玉，遠道來賈府投親，白頭外婆疼愛女之夭逝，憐外孫之孤單，在痛哭嗚咽聲中，迎接她的 “心肝肉兒”。在這里，寫的是榮國府合家出迎新客，寫的是人間骨肉之親愛與溫暖，理應有一番喜和熱的氣氛。然而，細讀此文，撲面而來的，卻是一派辛酸與凄涼。

林黛玉在敘述喪母的經(jīng)過之后，又講述自己如何得病，如何求醫(yī)，怎樣遇到癩頭和尚，全是慘痛。人間至高之愛無過于母愛了。幼年喪母，乃是人間悲中之至悲。這種至悲之事由自己親口敘述，該是如何的慘痛??！幼年得病， “從會吃飯食時便吃藥”，又是一樁人間悲中之至悲了。而由此，要癩頭和尚度去出家——一個才三歲的幼女，要去做尼姑方能免病，更是悲上加悲了。更有甚者，一個不滿十歲的小外孫女，竟然跟年過古稀的白頭外婆，同吃一樣的藥。這難道又不是人間悲劇中最凄涼的事嗎？

賈母，這位賈府中地位至尊的老祖宗，在那個權(quán)力、祖宗雙崇拜的宗法社會里，她的在場，對于眾人來說，本來就是一種精神壓力。加上這位老祖宗此時此境中的情緒，在如此 “觸目凄涼之至”的氛圍中，上下人眾當然只有屏聲斂氣、恭整嚴肅了。

林黛玉，這位 “蘇世獨立，橫而不流”的女孩，當她尚未踏進賈府大門時，就隱隱預感到，這個豪門貴族，是一座專制的精神監(jiān)獄，會給自己帶來沉重的精神壓力。因此，必須 “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要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走一步路。”進了賈府， “庭院深深深幾許”的環(huán)境，又使這種預感加深了一層，轉(zhuǎn)化成現(xiàn)實的直接感覺。可以想一想，在那種人人屏聲斂氣，個個恭整嚴肅的氣氛下，黛玉精神上所感覺到的壓力，該是何等沉重！外祖母給予她的那么一點骨肉溫情，怎能抵消她那 “乳燕離窩”的孤獨凄涼？

當我們讀到那癩頭和尚要度這位三歲幼女出家時，我們仿佛感覺到，林黛玉的塵世生命，就是這么極短的三年，就要結(jié)束了。

當我們讀到那白頭外婆，囑咐林黛玉同她吃同樣的藥丸時，我們仿佛感覺到，這可憐的幼女林黛玉，和她那古稀白發(fā)的老外婆，二人距離死亡墳墓的路程，是同等的。

凄涼的空氣，在這里是凝凍了。

“一語未了，只聽得后院有人笑聲，說 ‘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

這爽朗響亮的笑語聲，引起了林黛玉的納罕。因為它是這樣突如其來！又是這樣旁若無人！“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恭肅嚴整如此，這來者系誰，這樣放誕無禮？”

真是一石激起千層浪，平靜的水面，剎那間動蕩了起來。

緊接著，在一群媳婦丫環(huán)的前呼后擁中，恍若神妃仙子的鳳姐出場了。于是，我們看到了這位麗人的彩繡輝煌的服飾，看到了她那英氣勃勃的眉眼、粉面和體態(tài)；我們聽到了賈母對她的親切評語；并且聽到和見到了這位放誕無禮的鳳姐，在老祖宗面前對林黛玉的種種熱烈、豪爽、機靈、甜蜜、充滿了自信心、奉承勁和權(quán)力欲的談話，以及她的表情舉止。

于是，情節(jié)由靜轉(zhuǎn)化為動，由肅穆轉(zhuǎn)化為活潑，由斂聲屏氣轉(zhuǎn)化為笑語滿堂，凄涼的氣氛轉(zhuǎn)向喜劇的氣氛。

于是，悲哀的老祖宗開始了一笑再笑。她原先那傷感的語調(diào)一轉(zhuǎn)而為恢諧和機趣。老祖宗的性格復活了。

鳳姐的出場使小說情節(jié)的氣氛起了一個飛躍和突轉(zhuǎn)。鳳姐的性格、氣質(zhì)和她的地位，從這種情節(jié)的突轉(zhuǎn)中獲得了生動的表現(xiàn)。

清朝的評論家劉熙載曰： “文之神妙，莫過于能飛?！?《莊子·逍遙游》： “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笔悄茱w之文。毛澤東的 《廬山》“一山飛峙大江邊，躍上蔥籠四百旋?！笔悄茱w之文。 《紅樓夢》中的鳳姐出場，也是能飛之文。

說鳳姐出場，是能飛之文，其藝術(shù)魅力還不止在于使整個場面由凄涼向喜劇轉(zhuǎn)化，如果僅僅是這樣，一般的作家也是能做到的。鳳姐出場的真正藝術(shù)魅力在于：在形式上的悲和喜的突轉(zhuǎn)中，以反襯的藝術(shù)手法，更深一層地表現(xiàn)了作品的悲劇氣氛。

眼淚的凄涼，當然是辛酸的。歡笑中隱藏著的凄涼，是更加深沉的，別有一番滋味的凄涼。卓別林的喜劇，滿臺皆是笑。笑中卻隱藏著深刻的悲。觀眾笑過之后，感覺到的是一種悲痛和憤怒。魯迅的小說 《孔乙己》，是以 “笑”作為全篇結(jié)構(gòu)線索的。那笑過之后的辛酸，卻是難以名狀的。

鳳姐出場的場面，是在表現(xiàn)骨肉之親愛中渲染著無限凄涼的，是在充滿喜劇的歡笑聲中，隱藏著無限凄涼的。在這段情節(jié)中，曹雪芹巧妙地運用了虛實相生和一聲兩歌的獨特筆法，在同一個場面中表現(xiàn)著兩種截然相反的劇情：歡喜和悲哀。表面是歡喜，內(nèi)層是悲哀；外表是歡喜，掩蓋的是悲哀；假象是歡喜，實質(zhì)是悲哀。

我們讀這段文章，只見鳳姐一人在演戲。此外有賈母和王夫人，在圍著鳳姐轉(zhuǎn)。鳳姐的性格被描繪得活靈活現(xiàn)。甲戌本脂批認為作者在這里是 “特出鳳姐一人”。我認為這是表面現(xiàn)象。作者在這里真正要特出的是林黛玉。特出鳳姐，也是為了更好地，更有力地特出林黛玉。

寫鳳姐是實寫，對林黛玉則是虛寫。

從鳳姐出場到邢夫人帶黛玉去見舅舅，不過千字文章，所寫的是：1.鳳姐出場時的聲音笑貌和穿著打扮；2.賈母對鳳姐其人的評說；3.鳳姐對黛玉的談話及種種關照；4.王夫人對黛玉的談話。這四件事所顯示出來的意思，和黛玉前后所見到的賈府豪華環(huán)境是同樣的。寫鳳姐諸人的氣派越是華貴，就越是襯托出黛玉之清貧。寫鳳姐在賈母、王夫人面前的得寵，就反襯出黛玉之形只影單。寫鳳姐賈母的威權(quán)，就讓人感覺到黛玉精神負擔的加重。

作者有意把主人公林黛玉放在次要地位，讓她沉默，讓她機械地被動地去聽取，去應付鳳姐、賈母、王夫人的談話。仿佛此時此刻作者已經(jīng)將林黛玉忘記。殊不知這恰恰是作者的妙筆所在。因為在這種狀態(tài)下， “心較比干多一竅”的黛玉，她的外部動作，只能如此而已。但她的內(nèi)心是決不會平靜的。她當時會是怎樣的一種心理狀態(tài)呢？

第一是冷漠，也就是冷眼旁觀。鳳姐一出場，林黛玉采取的就是這種態(tài)度。鳳姐的那一套半真半假的熱情，機靈多變的為人術(shù)，黛玉是一眼就會看穿的。如果是寶釵，自然會 “滿面堆笑”的去迎合鳳姐等人。但 “孤標傲世的”林黛玉，怎肯那樣做？因此，她除了沉默，除了被動、機械的應付，還能有什么呢？從這點上說，作者對林黛玉是不寫之寫。

第二是自傷。是觸景生情的自傷。毫無疑問，在這種情況下，在黛玉的心目中，王熙鳳是天生的幸運兒。你看她的穿戴是那么豪華和漂亮，神態(tài)是那么高傲和放肆，言語行為是那么得意和輕狂，在賈母王夫人面前是那么得寵和放縱，在眾人面前是那么得天獨厚和有權(quán)有勢。而賈母、王夫人和鳳姐的對話，又體現(xiàn)著一種快意和幸福。

諺云：愁人最嫉妒別人的快樂。所有上述這一切，對照自己的喪母，別父，多病和寄人籬下的身世，只能引起林黛玉內(nèi)心更大更多的愁苦。別看她此時此刻也表現(xiàn)著某種 “似喜非喜”情緒，心靈深處卻在哭泣——“熱鬧是他們的，我什么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