屹立在知子羅的怒族博物館
黎春創(chuàng)辦的云南境界廣告?zhèn)髅接邢薰荆ㄒ韵潞喎Q境界傳媒),從外面看很不起眼,這套位于昆明市摩爾大廈B座33樓的復式辦公室,時常處于閉門狀態(tài),除了掛在門上4A紙大小的公司名牌,你再也探究不到任何信息。
巧的是,境界傳媒對面是一家網(wǎng)紅公司,從門口經(jīng)過,你就能看到公司內(nèi)一排排的工位上,坐著十多位正沉浸在網(wǎng)絡的世界中,熱絡地和粉絲們打著招呼的網(wǎng)絡主播。
一動一靜,一開一關間,形成了一種對黎春和境界傳媒的隱喻。同樣是面對廣闊無垠的大海,網(wǎng)絡的海洋讓人熱鬧,而黎春的海洋卻讓人沉靜。
黎春,出生在軍人家庭,是一個生長于云南的湖南人。他個頭很高,偏瘦,皮膚白皙,握手時很有力。
2018年,黎春干了件“傻事”,他集境界傳媒全體之力,花了六個月的時間,設計了八幅畫?!鞍肽陼r間,只干這個,我沒有任何收入。”
八幅畫初看并不復雜,內(nèi)容是傣族、基諾族、納西族、彝族等八個云南少數(shù)民族的節(jié)日場景,以青年女子為主體,穿插著大量與民族節(jié)日相關的元素。以一幅傣族西雙版納的潑水節(jié)畫為例,傣族少女的右下角繪有一頭大象、左側(cè)是一只孔雀,耳飾是象腳鼓,發(fā)間有三位傣族少女在潑水。
但若細細研究,你會發(fā)現(xiàn)畫中暗藏功夫。這組作品采用插畫式的設計,以色彩的高對比度及靈動的線條做呈現(xiàn)。主體人物無論是外貌、表情還是動作、神態(tài),都有各自的民族特點,輔助元素不僅與所表現(xiàn)的民族節(jié)日相關,在大小、色彩、布局上更是與主體人物相協(xié)調(diào)。區(qū)別于一般的民族節(jié)日類繪畫作品,這組作品整體上給人以時尚感與現(xiàn)代感,一眼看去,就讓觀者有身臨其境之感。
這八幅畫正式亮相,是在2018年8月的云南省文化產(chǎn)業(yè)博覽會上,境界傳媒的展臺上,擺放著這八幅畫以及由它們衍生出來的書簽、筆記本、杯墊等文創(chuàng)產(chǎn)品。黎春并未贅述收獲的稱贊,他只提到了一個小女孩——她先買了一些書簽,過了會兒,又拉著父母跑回來,買了好些產(chǎn)品,說好看,她喜歡,開學要送同學。
燈光的角度也很重要——用心布展
文創(chuàng)產(chǎn)品展區(qū)里絡繹不絕的觀展者
黎春做“傻事”,這可不是第一次了。從2008年,遇見到他的“大?!遍_始,黎春的傻事就沒有停過。進材料,對方審計給的折損率是5%,他按照50%的折損率備貨;做項目,別人都愛往城里利潤高的地方跑,他偏愛小縣城、小鄉(xiāng)村,能持平就行,甚至虧損也可以。
你站在大海面前,是什么感覺?廣闊、深邃、壯美?黎春站在“大海”面前的第一感覺,是誠惶誠恐。
2008年,是黎春的一個人生節(jié)點。在此之前,黎春已創(chuàng)業(yè)10年,業(yè)務涉及裝修、廣告、會展等多領域。作為創(chuàng)業(yè)者,他講質(zhì)量、講誠信,遵守市場法則,不做“傻事”,是典型的“為盈利而盈利,為生存而生存”的商人。
就在這一年,境界傳媒機緣巧合地承接了云南民族博物館(以下簡稱民博)升級改造工程中的“民族服飾與制作工藝”陳列項目。
黎春之前做的展覽大多是會展,會展相對簡單,在開展前三四天,把展廳支起來,拉上水電,漏水就貼,漏電就補,不出一周,撤展走人。
到了民族服飾展的項目上,黎春蒙了。一方面是博物館展覽專業(yè)性更強,對展示物、水、電、燈、庫房等都有嚴格的要求;另一方面,展覽涉及到的云南少數(shù)民族,他的知識儲備幾乎是空白。“第一稿方案交上去,我都不清楚云南到底有多少個少數(shù)民族?!彼l(fā)現(xiàn),云南少數(shù)民族的文化,是一片汪洋大海。
好在黎春并非孤立無援,民博也有專家團隊參與到項目中,黎春抓住一切機會向他們討教。與黎春之前想象中的專家不同,民博的專家們都很愿意教。“只要你肯學,他們就愿意教,最怕是講了你不明白?!?/p>
在近一年的時間里,黎春和專家們反復討論、來回商量,一邊學習一邊將學習到的知識運用到實踐中。做事的同時黎春也在觀察,他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專家都是能放下身段做事的人。特別是到布展期間,專家們天天奔波在展廳里,給模特打包頭、穿衣服,一點點調(diào)細節(jié)?!耙粔K布怎么打成包頭?我們都做不來,都是看著專家們做?!?/p>
黎春自小父輩就教他為人要謙虛、謙遜。經(jīng)過服飾展一事,黎春反省后發(fā)現(xiàn),以前的謙遜都是做給別人看的,是假的。當真的知道自己不足時,會有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謙遜?!爸钡轿辶昵埃液瓦@些專家聊天,我都會抖的,我的底子不夠厚?!?/p>
這種謙遜產(chǎn)生了一種力量,引導著黎春跟隨著專家們,往云南少數(shù)民族文化的大海深處走去。
白族三月街
納西族三朵節(jié)
傣族阿昌族阿露窩羅節(jié)
黎春參與建設的民博服飾展自2008年開展以來,除了偶爾換換燈泡、修修電路,壞過一次玻璃,再未出現(xiàn)過問題。憑借這個項目,黎春在隨后的十年里,又陸續(xù)承接了云南民族博物館各個陳列展廳及州市的單一民族博物館的項目,其中就包含怒江州福貢縣匹河鄉(xiāng)知子羅村的怒族博物館,和怒江州貢山縣獨龍江鄉(xiāng)的獨龍族博物館。
怒族和獨龍族博物館因所處地理位置原因,交通不便,黎春在建設過程中碰上不少難題。2014年建設獨龍江博物館時,運輸材料當天遇到大雨,到達獨龍江后,材料濕了一半,損壞了三分之一?!斑€好我之前有做工程的經(jīng)驗,材料都是翻了一倍帶進去的?!?/p>
2014年時,獨龍江隧道尚未通車,進出獨龍江,基本上靠當?shù)氐男∶姘?,山路崎嶇、陡峭,一般面包車跑個七八趟就得換輪胎。黎春坐車時,得用一根繩子把自己捆住,再拉緊扶手和車,確保自己顛起來時不會碰到頭。
2016年建設怒族博物館時,運氣更差,從三四月份開始下大雨,斷水斷電斷路?!巴9ち税雮€月,糧都要斷了?!崩璐哼@邊擔心糧食問題,他的妻子兼合伙人陳曉輝則更緊張,“電話也打不通,擔心會出安全問題?!?/p>
每天最開心的時候,是晚上七點到八點半間,大家圍坐在火塘旁,守著唯一的一臺汽油發(fā)電機,給手機、電筒充充電。五四那天,在福貢縣知子羅的大山上困了半個多月后,黎春成功撤了出來,等他回到昆明家中,陳曉輝還能聞出他身上帶著一股火塘特有的煙火味。
最終,原本三個月的怒族博物館建設項目,硬生生拖到了一年。
2012年的耿馬博物館,是黎春承接的第一個縣級民族博物館。在建館的過程中,黎春認識了一位當?shù)卮鲎迦恕蠗?,老楊干瘦干瘦的,身上有文身,喜酒。黎春曾和十來個小伙子,輪流給老楊敬酒,最后大家都倒下了,老楊還只是微醺。
老楊以燒烤攤為生,黎春在做耿馬博物館期間,將伙食包給了老楊,因而他也算是耿馬博物館建設的一個參與者。在耿馬博物館開館前,黎春為表感謝之情,特意為老楊安排了一個個人專場。“他進來繞了一圈,一個個地看說明,看得很激動?!?/p>
年逾六十的老楊平日里很少講傣族的故事,但這晚,他見到熟悉的器物就給黎春介紹,是怎么用的,有什么傳說,有什么象征意義。當看到議事廳里的羅漢床時,老楊躺到床上,模仿他幼年時看到土司在羅漢床上的動作和神態(tài)?!皬哪菚r開始,我才知道博物館的東西是有生命的,它能夠被講述,哪怕只是一點點?!?/p>
深深思索民族文化的發(fā)展之路
2018年文博會展示的少數(shù)民族文創(chuàng)產(chǎn)品
采訪當天,黎春接了一個電話,電話里,他細細叮囑對方,準備好物品,貴重的隨身攜帶,不貴重的走物流,越輕松越好。接完電話,黎春告訴我,電話那頭是怒族非遺傳承人郁伍林,此次他邀請郁伍林和其他兩位怒族非遺傳承人到上海參加云南少數(shù)民族非遺上海推介活動。話語間,黎春對郁伍林滿是肯定,“他對做非遺傳承是很有熱情的,很積極?!?/p>
郁伍林和黎春是在建設怒族博物館期間認識的,兩人如今已是摯友。黎春特意告訴我,在境界傳媒的陳列柜里,他還珍藏著郁伍林送給他的怒陶?!芭蘸苌僖娏?,郁伍林也只有這一只,我想要,本來說不給了,最后還是給了我?!?/p>
黎春會對一些和朋友相處的細節(jié)記憶深刻,比如在貢山堵了半個月后,去郁伍林家洗個熱水澡;比如陪領導視察時,朋友和他說,“領導留不留吃飯我不管,反正你是要留下的”;比如他和朋友在火塘邊喝酒吃茶,熏上一身的煙火氣。
建設單一民族博物館,對于黎春而言是個“機會”,他半開玩笑地說:“這樣的機會我一定要親自帶隊去,充分感受和體驗少數(shù)民族的文化。”
在聊了三個小時后,我明白了,在建館的過程中,黎春除了能夠更加深入地理解他逐漸喜愛上的少數(shù)民族文化,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和當?shù)厣贁?shù)民族交流,建立如老楊、郁伍林一般深厚的情誼和關系。
黎春通過專家,看到了大海沉靜、深邃的一面;但這還不算完整,黎春深入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后,看到了這片大海激情澎湃、熱情奔放的一面。而這一面,讓他更難以割舍。
繼2018年文博會上展示的八幅設計之后,在近一年的時間里,黎春和他的團隊一直在努力設計出更多的作品。他們的努力獲得了不少人的認可,云南省人民政府外事辦公室還將他們設計的杯墊等民族文創(chuàng)產(chǎn)品納入到外事禮品中贈送外賓。
當談到對目前的設計是否滿意時,黎春表示沒有達到他想要達到的理想狀態(tài)。“整體沖擊力還不夠,我希望可以更厚重,可以傳遞出民族節(jié)日中的儀式感和神秘感?!?/p>
其實,這不是黎春第一次對自己設計的作品產(chǎn)生“還不理想”的想法。早在2009年,他曾設計出一組當時流行的Q版少數(shù)民族人像,當時他一度很興奮,但將作品拿給專家看,對方評價:“這個東西沒有生命”。他悻悻然回去,就將設計雪藏了。
十年后,黎春重新開始設計少數(shù)民族人像,他覺得自己有了點底子,可以試一試了?!安还茉趺粗v,我已經(jīng)走出了第一步,我希望可以嘗試更多的新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