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哲 丁海斌
摘? 要:以科技檔案的語言學視角考察,“地圖”一詞至晚出于戰(zhàn)國,是“版圖”的拆分,版演變?yōu)椤皯舭妗?,圖演變?yōu)椤暗貓D”?!拜浀貓D”一詞出現(xiàn)于西漢,其形成方式“輿+地圖”與“輿地+圖”均可解。然而從與“括地圖”相區(qū)別及后世沿用情況分析來看,以后者更為準確?!拜泩D”則并非以往認為出于南北朝末期,而是出于南北朝初期,為“輿地圖”的縮稱,以消解語義重復。三者義項相類似,但是“輿圖”宋代以后增長了“工程圖”等更多的涵義與外延?!拜浀貓D”“輿圖”多限于書面表達,從出現(xiàn)數(shù)量與使用頻次來看,“地圖”在三者之中最高,且至今襲用,顯見在漢語言體系中有著久遠且深厚的應用基礎。
關鍵詞:地圖;輿地圖;輿圖;起源
Abstract: The evolution of “Ditu appellation” is equivalent to the starting point of “Ditu” related research in the histor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According to this article, the term “Ditu” was splitted from “Bantu” in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 as “Ban” evolved into “Huban” and? “Tu” evolved into “Ditu”. The word “Yuditu” appeared in Western Han Dynasty. Although it can be understood coming from “Yu + Ditu” or “Yudi + Tu”,the latter is more accurate for distinguishing from the “Kuoditu” and the subsequent use. “Yutu” didnt appeare in the late northern and Southern dynasties as previously thought, but the early northern and Southern dynasties, as the abbreviation of “Yuditu” to dispel the semantic repetition. The three have similar senses , but the “Yutu” has more meanings and extensions than “Ditu” and “Yuditu”. “Yuditu”,”Yutu” are limited to written expression, as “Ditu” gets the highest among the three from the number and frequency of use and so far taken, obviously having a long and profound application in the Chinese language system.
Keywords: Ditu; Yuditu; Yutu; Origin
地圖以及地圖的發(fā)展,在文化史、科技史、科技檔案研究中都占有重要地位。中國的圖樣,從金文“圖”開始,歷經(jīng)“地圖”“輿地圖”“輿圖”多種稱謂,從語言學視角來看,關于地圖稱謂演變的研究,已有學者為之關注,如后文所引盧祥亮等,但是仍有一些問題需要進一步研明,諸如:“輿圖”一詞到底起源于何時?“輿地圖”的構成是“輿+地圖”還是“輿地+圖”?“地圖”是否必定由“地”與“圖”組合而成詞?“輿”為什么不是由“舁+車”構成?歷時態(tài)而言,同類詞是否可以互為替代?有無新增而被忽視的義項?計量語言學考察,各自在歷史上出現(xiàn)數(shù)量與頻次多少、形成影響若干?這些都屬于亟待厘清的問題。
1.1“地圖”一詞的早期文獻及考辨?!吨芏Y·地官司徒》“土訓”篇中記載:“土訓掌道地圖,以詔地事。道地慝,以辨地物,而原其生,以詔地求。”此處之地圖,屬于農業(yè)作物分布圖。鄭玄注曰:“道,說也,說地圖、九州形勢、山川所宜,告王以施其事也。若云荊揚地宜稻,幽并地宜麻?!盵1]按鄭玄的解釋,土訓之職,其基本功在于“辨地物”,“訓”,本來就含有講解、解釋之意,所以土訓還要在能“辨地物”的基礎上,負責“告王”,所謂“別其所有、所無,原其生,生有時也,以此二者告王之求也”——此“訓”非憑空而言,在向“王”解釋九州形勢、山川所宜之時,即持或憑“地圖”以說之。
《周官·地官司徒》“卝人”中還有這樣一處記載地圖之事:“卝人掌金、玉、錫、石之地,而為之厲禁以守之。若以時取之,則物其地圖而授之?!?[2]此處之地圖,屬于礦產(chǎn)圖,由卝人負責繪制與平時保管。當需要“以時取之”的時候,則“把根據(jù)測量繪制的地圖交給采礦的人,巡視并執(zhí)行禁令”。[3]
上兩者農業(yè)作物分布圖與礦產(chǎn)圖,從地圖涵蓋內容的角度而言,還可細分為總圖與專圖之別,如柳詒徵先生所言“周之版圖,大別有三”。[4]其中農業(yè)作物分布圖,是總圖形制,周知九州,兼有物產(chǎn)統(tǒng)計;礦產(chǎn)圖則為專圖形制,專治一地一事。
《管子·七法第六》中,“故兵也者,審于地圖,謀十官,日量蓄積,齊勇士,遍知天下,審御機數(shù),兵主之事也”。[5]《管子·地圖第二十七》中,“地圖”一詞兩現(xiàn),“凡兵主者,必先審知地圖”“然后可以行軍襲邑,舉錯知先后,不失地利,此地圖之常也”。[6]其中對于林木所茂、道里遠近、城郭大小等都要求“必盡知之”,此則可見當時之地圖已經(jīng)包含了道路、山川、林木、城郭等各種要素,以及能夠明確將各種要素的不同加以區(qū)分的圖示符號。
在《戰(zhàn)國策·趙策》中記載,公元前287年,蘇秦游說趙王,在外料敵國、內度士卒之際,“豈掩于眾人之言,而以冥冥決事哉”,而如何不“掩于”眾人之言、不以“冥冥”決事?則接下來又說“臣竊以天下之地圖案之,諸侯之地,五倍于秦……”[7]云云,從中想見地圖可為真憑實證,既增加論點的說服力,也表明了考察地圖與決事于冥冥二者相區(qū)別的重要性。
眾所周知荊軻刺秦王的故事中也屢見“地圖”一詞,古籍《燕丹子》中有語“今愿得將軍之首,與燕督亢地圖進之,秦王必喜”。[8]《戰(zhàn)國策》中亦有記載,如荊軻言“誠能得樊將軍首,與燕督之地圖”以及“謹斬樊於期頭,及獻燕之督亢之地圖”[9]云云。戰(zhàn)國時期“獻地圖”這一舉動,約等于割地,具有極為重大的政治、軍事意義,獻某地之地圖,即相當于將某地的統(tǒng)治權拱手送出,如韓非子便在傳世名篇《五蠹》中言,“獻圖則地削,效璽則名卑”,[10]將地圖與玉璽并列為一個等級,可見“地圖”意義之重要。
有學者認為這“表明當時的地圖為數(shù)極少”,[11]恐怕不妥,白壽彝先生在《中國通史》中使用的“詳細而保密”[12]五字,較為精當。前文游士蘇秦已經(jīng)能“竊以天下之地圖案之”,可見天下之地圖并不極少,只不過各國屬地之圖,戶籍、物產(chǎn)、山川、形勢等更加精細詳備,則非他國或常人所能見。
唯古籍的成書時間,學界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故也給“地圖”一詞的斷代造成某種困擾。上述“地圖”一詞出現(xiàn)的早期古文獻中,《周禮》一書,歷代經(jīng)學家認為是周公所作,宋代以后認為乃劉歆偽造,這兩種說法當下基本屬于認可者寥寥,目前學界在諸說法中,多數(shù)認可為戰(zhàn)國時期成書。《管子》一書托名管仲,學界共識為非一人之筆,非一時之書。今本《管子》為劉向整理編定,其中一共收集凡中外書“五百六十四篇”,目前學界多認可為稷下學士們集體所作,屬于叢書或總集,成于戰(zhàn)國時期,并且“只能是稷下學宮鼎盛時期的產(chǎn)物,而不可能是學宮初創(chuàng)時期和衰落時期的產(chǎn)物”。[13]《燕丹子》為佚名氏撰,其成書年代也是分歧較大,學者或疑為六朝時期成書,或斷之為先秦古書,亦有推測為漢以前書,尚無定論?!稇?zhàn)國策》由西漢劉向典校群書,編撰整理而成,但劉向必非《戰(zhàn)國策》的始作者,其所用資料也不是出自一人之手,“戰(zhàn)國時代許多人都在收集甚至于仿作縱橫名士的言論,實際上就是《戰(zhàn)國策》編輯過程的開始”。[14]
《周禮》《戰(zhàn)國策》《燕丹子》書中還只是出現(xiàn)“地圖”一詞,《管子》中卻不僅于此,不但行文中出現(xiàn)“地圖”一詞,甚而有《地圖第二十七》單獨成篇,以此推之,“地圖”一詞在《地圖》篇創(chuàng)作之前,或已經(jīng)是那一時代較為成熟的雙音節(jié)合成詞,其成詞時間似可更早亦未可知。綜而觀之,以現(xiàn)有資料計,“地圖”一詞可斷為至晚于戰(zhàn)國時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
1.2“地圖”一詞起源的理論分析。按照漢字發(fā)展規(guī)律,單音節(jié)詞的發(fā)展要早于雙音節(jié)詞。在先秦時期,“圖”字單用、義項為地圖是極常見的用法,如《尚書正義》:“我卜河朔黎水,我乃卜澗水東,瀍水西,惟洛食。我又卜瀍水東,亦惟洛食。伻來以圖,及獻卜?!盵15]其中的“圖”,即是標明洛水、澗水、瀍水各自位置及洛邑選址的地圖。
不過上古時期的單音節(jié)詞雖然指稱豐富,卻因為其詞義較為寬泛,常常一詞而多義,難免有表意不夠精準、清晰的缺憾。因此,復音詞隨著漢語體系的發(fā)展從而大量增長,以使詞語外延縮小、特指加強,就成為語言發(fā)展的必然。漢語單音詞發(fā)展到先秦時代便迎來了第一個向復音詞轉化的擴張期,“地圖”一詞的由來即受此影響。
首先,“圖”除了名詞詞義外,還有動詞詞義:計議、謀劃等,比如“圖天下之事”“圖存”等。因此,一些早期文獻中便將“圖”(名詞詞義)寫作“土地之圖”,使表意更為準確。例如《周禮·地官司徒》中即有“以天下土地之圖,周知九州之地域、廣輪之數(shù)”。[16]土地之圖,便漸而可簡稱為“地圖”。
其次,先秦時期,作為名詞的“圖”從單音節(jié)詞向雙音節(jié)詞轉化,其轉化方式大致有兩種:一種是“圖”字在先,如圖法、圖籍、圖書[17]等;另一種是“圖”字在后,如版圖、地圖?!鞍鎴D”一詞亦在先秦時期即形成,如“內宰掌書版圖之法”“凡在書契、版圖者”[18]等。不過“版圖”的形成應早于“地圖”,因為版圖是“版與圖”的全稱,聯(lián)合結構,表達兩個意思;而地圖是“地之圖”的偏正結構,只表達一個意思,指稱的明晰程度有顯見的提高。
在聯(lián)合結構的“版圖”一詞中,是戶籍+地圖,二者并列而合的意思,所謂人之多寡在“版”,地之廣狹在“圖”。《周禮·天官冢宰》“司書”中即有“司書掌……邦中之版、土地之圖”。[19]單音節(jié)詞“版”,是名籍、戶籍的意思,其使用方式如《周禮·夏官司馬》“司士”中“掌群臣之版,以治其政令”。[20]《周禮·天官冢宰》“宮伯”中亦有“掌王宮之士庶子,凡在版者”。[21]鄭玄注:“版,名籍也,以版為之,今時鄉(xiāng)戶籍謂之戶版?!盵22]版圖中的單音節(jié)詞“版”漸而向雙音節(jié)詞“戶版”演化,“圖”亦向雙音節(jié)詞“地圖”演化,從而使得專指性更為加強,表意也更為精準。
最后,單音節(jié)詞“圖”除了前述動詞詞義外,還有一個特殊的名詞詞義,即專指“河圖洛書”中的“河圖”,如《尚書》中“禹自臨河受圖”、《春秋命歷序》中“后禹壇于河,受龍圖”[23]等。因此,“地圖”一詞的逐漸使用,不但使之與動詞詞義相區(qū)分,亦使之與特殊而專門的“河圖”相區(qū)分。
1.3“地圖”的歷代使用頻次統(tǒng)計
從圖1可看出,“地圖”一詞就其發(fā)展整體而言,幾乎在各個朝代都有出現(xiàn),但是并不屬于高頻詞匯。在“地圖”一詞出現(xiàn)的早期,其使用頻次最低,因為此時還是單音節(jié)詞“圖”的使用占據(jù)絕大多數(shù),而“圖”在先秦時期的使用頻次達到了中頻次(1.0)以上,[25]所以這一時期可算“地圖”一詞的萌芽期。綜合來看,“地圖”一詞屬于低頻次詞匯,整體使用數(shù)量與頻次呈起伏式發(fā)展,隨著“輿地圖”“地圖”的使用上升,“地圖”的使用一度有所下降,但是該詞通用性極好,幾乎歷朝歷代都在使用。
從圖2可以看出,“輿地圖”一詞在出現(xiàn)初期,整體使用狀況的曲線因為使用數(shù)量與頻次均較低而顯得比較平穩(wěn),到清代才有大幅躍升。從使用數(shù)量與使用頻次來看,屬于低頻詞匯無疑,這恐與其多局限于正史的書面正式表達方式有關。
從南北朝以迄元代,“輿地圖”使用數(shù)量遠少于“地圖”,與“輿圖”的使用數(shù)量卻相差不多,所以這一時期可以看作是“輿地圖”“輿圖”這兩個詞匯在歷史上的醞釀期。
從明代起,“輿地圖”的使用狀況被“輿圖”拉開較大差距,到清代,雖然“輿地圖”自身有了長足增長,但是“輿圖”使用數(shù)量的增長更快更迅猛。在“地圖”“輿地圖”“輿圖”三詞中,可以說,“輿地圖”無論是使用數(shù)量還是頻次,都是最低的那一個。尤其在清代,“輿地圖”使用數(shù)量與頻次遠低于“輿圖”“地圖”,亦因為這三個詞匯相比而言,“輿地圖”恐怕是最為官方、最為正式的表達方式,這顯然限制了它的大眾性。
3.1“輿圖”的歷代使用頻次統(tǒng)計。有學者認為“輿圖”一詞“最早見于《庾子山》卷七《為齊王進白兔表》”,[40]南北朝晚期的庾信,確曾使用“輿圖”一詞:“臣聞輿圖欲遠,則玉虎晨鳴。轍跡方開,則銀獐入貢?!盵41]在《周大將軍司馬裔神道碑》中,又再次使用“輿圖”一詞:“帝系極于輿圖,中朝至于江表?!盵42]然而“輿圖”一詞的出現(xiàn)恐怕要更早。
唐人徐堅于其著作《初學記》中屢次提到“后魏”的《輿圖風土記》,“后魏《輿圖風土記》曰:太原郡山有石室”“后魏《輿圖風土記》曰:黃山在壺關縣東”[43]等等,后魏即南北朝初期的北魏,由此或可見南北朝初期即出現(xiàn)使用“輿圖”一詞的情況?!遁泩D風土記》書文已佚,后世稱謂雜多,如《魏土地記》《風土記》等,《太平御覽》卷四十四、卷四十五,《太平寰宇記》卷七十、卷七十一,《路史·余論七》,宋敏求《長安志》卷十六等多處,[44]皆可見此書描述。若后魏即有《輿圖風土記》,則“輿圖”一詞的出現(xiàn)或可上溯至南北朝初期。
“輿地圖”一詞西漢時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而“輿圖”一詞相對后起。從詞源考察,似并非由“輿”與“圖”二字相互吸引,從而逐漸靠攏乃至固化成雙音詞。“輿圖”一詞恐怕是由“輿地圖”省略語義重復的“地”從而形成。
3.2 對《趙文》商榷意見的答復。趙志強、馬玉杰、王冬梅等在《“文檔”“輿圖”“文件”詞源考證》(以下簡稱《趙文》)一文中,對筆者《中國古代“輿圖”一詞源流考》[45]提出三點質疑,筆者對這種學術爭鳴非常歡迎,并為拙文能夠對詞源、演變等方面的研究起到某種拋磚引玉的作用而高興?,F(xiàn)謹就《趙文》的三點質疑答復如下,與幾位作者再商榷:
①關于“輿”字早于“舁”
首先,拙文認為“輿”字出現(xiàn)較早,“舁”為晚出字。而《趙文》則以為有誤,并判斷“舁”字早于“輿”出現(xiàn),復以金文、方言等為佐證,其論述如下:“按照造字法可知,漢字的構件出現(xiàn)得會早一些,沒有構件就沒法組合成合體字,沒有‘木就不會有‘林、森……同理,‘輿由‘舁、車構成,沒有這兩個構件沒法組合成字?!薄酥杏辛幙煽疤接懀?/p>
第一,“輿”并不是由“舁、車”構成。拙文中曾引李孝定先生“契文從 從舁,不從車”,《趙文》作者覽閱時恐有所遺漏、忽視?,F(xiàn)代人以簡化字視“輿”,顯然會直觀地認為以“車”為部首。然而“輿”字造字之初,四手合力于中間之“物”卻并非“車”,而是 。這個 亦并非現(xiàn)代人認為的繁體“車”字,因為現(xiàn)代的“車”字,在文字歷史上寫作“車”,要到金、篆文之后。所以這個 只能意會為車輪的象形——這就是李孝定先生所言“不從車”的緣由。拙文雖認為李孝定先生“從舁”可商榷,但對“從 ”“不從車”卻是贊成的,并未有異議。
第二,由于“輿”并不是由“舁、車”構成,所以也就不存在《趙文》所謂“組合成合體字”。對于合體字,王力先生《漢語史稿》中做過定義:“漢字的構成有兩種類型:第一是單體字……第二是合體字,合體字又可分為兩類:(1)用兩個以上的單體字的意義結合成為一個新的意義(會意),(2)用一個單體字表示意義范疇,另一個單體字表示聲音(形聲)?!盵46]因為“輿”字“從 ”“不從車”,所以完全不符合“合體字”的定義?!拜洝币嗖⒉皇莾蓚€單體字結合,其所從之“ ”,尚不是字。關于這點,石定果教授的界定更為清晰易懂:“僅包含一個成字部件、或包含有非字部件的字叫獨體字;包含兩個或兩個以上的成字部件、且不包含非字部件的字叫合體字。前后兩個條件是互補的,應同時滿足?!盵47]“輿”中之“ ”顯然是非字部件,故此,不應亦不能誤以為“輿”是所謂“組合成合體字”。
第三,《趙文》所謂“同理,‘輿由‘舁、車構成,沒有這兩個構件沒法組合成字”,此亦不確。漢字構字并不是只有組合這唯一的一個途徑,亦可有拆解。例如“行”字,一些工具書中或謂從彳、從亍,這同樣是《趙文》中“沒有兩個構件沒法組合成字”的思維誤區(qū),其實,“行”字甲骨文即出,而彳(chì)、?。╟hù)二字乃后由“行”字拆解而來,所謂的“兩個構件”,反而是晚出后起。
第四,拙文有“‘舁乃后起字,多見于漢魏六朝時期文獻,遠晚于輿,則輿之‘從舁從何說起?”這樣一句話,但《趙文》似乎理解為這是在定義“舁”的字源,其理解有誤。拙文并沒有說“舁字初始于漢、魏、六朝”,而只是在表述“舁”字比“輿”字出現(xiàn)得晚,所以并不是早出字“輿”去“從”晚出字“舁”。
《趙文》以“翻閱金文資料”,來證明舁字早出——但是“輿”字甲骨文即出,即使“舁”如《趙文》所言始于金文,眾所周知,仍要晚于甲骨文的——《趙文》所引質疑之資料,似乎在印證拙文觀點。
第五,《趙文》復引《漢字源流字典》之甲骨文字形 ,以“這就更早了”來證“舁”字早出?!稘h字源流字典》屬工具書,而工具書并不是完全沒有疏失之處的,以 為舁的原始字形,有個明顯說不通的地方需要引起思考,即:如何解釋四手合力中間的 形?能否將 形完全視如不見,而只取“四手”為“舁”? 其實并不是“舁”,或為“興”之早期字形,《趙文》此一論據(jù)恐怕有誤。
第六,“輿”并不是形聲字。《趙文》認為:“輿釋為形聲字更合理……舁是聲旁,車是形旁,整體表示車廂,相關例證也有很多?!逼湟?,若“輿”為早出,“舁”為后起,則有“輿”之際尚無“舁”,“輿”如何以“舁”為聲旁?其二, 是非字部件,連字都不是,則實在無法去認定“車是形旁”。其三,《趙文》以“相關例證也有很多”一句帶過,但卻并沒有舉例,所以我們也就無法就“例證”而繼續(xù)探討。
②關于“輿圖”的詞義
拙文認為“輿圖”的早期詞義之一是地圖,并由地圖進一步喻指疆域、領土等,而《趙文》講“吳哲、丁牧羊把‘輿圖的先后意義弄反了,論文中列舉的最早的也是北周庾信的例子”。
首先,拙文中并未認定庾信最早使用“輿圖”,反而明確指出“然而‘輿圖一詞盡管在庾信的作品中出現(xiàn),卻未必一定為庾信首倡”——這恐怕又為《趙文》作者覽閱時所遺漏、忽視。
其次,《趙文》所據(jù)資料僅為《漢語大詞典》一處,便推導出“所以,‘輿圖的‘疆土義較早,‘地圖義較晚”。假定某年版《漢語大詞典》(因《趙文》并未標注文獻,故暫以“某年版”稱之)確實將“疆土”釋為原義,但僅以一種工具書的“孤證”,恐怕并不能“充分”論證《趙文》觀點。并且,與《趙文》意見不同,以“地圖”為第一義項的工具書,在所多有,如《辭海》《中國歷史大辭典》《中國方志大辭典》《當代漢語詞典》《古代漢語大詞典》《現(xiàn)代漢語分類大詞典》《古代漢語常用詞詞典》《新華漢語詞典》《逆序類聚古漢語詞典》《漢語同韻大詞典》等,如何皆視而不見?
最后,如《趙文》所說“‘輿圖的‘疆土義較早,‘地圖義較晚”,似亦不合常理。觀“輿”與“圖”二字,哪個能譯成疆或土?而若“輿”與“圖”二字,沒有哪個字能譯成疆或土,則“疆土”反而是早于“地圖”的義項又是怎么成立的呢?
③關于羨余
拙文認為“‘輿圖這一雙音節(jié)詞的形成,似并非由‘輿與‘圖兩個單音詞相互吸引、相互靠攏而合成,更大的可能是由‘輿地圖這一復音詞簡化而得”,并且前面還曾舉例:“例如我們說‘馬駒甚至‘小馬駒這樣的復音詞,駒的本義即為小馬,本來單言駒字就已經(jīng)足夠表達完整含義,再以輔詞素‘馬去修飾、限定,便是羨余現(xiàn)象在漢語中的習用。”這些恐又為《趙文》所遺漏、忽視。
先秦時期,“圖”字單用、義項為“地圖”是極常見的用法,“地圖”即“圖”字的原始義項之一,并由“地圖”漸而引申出“描繪出的形象”等義項,如“宋元君將畫圖,眾史皆至”之類?!囤w文》所言“圖有很多種,如山圖、女圖、戰(zhàn)圖……”等等,多是后世在引申義“描繪出的形象”這一角度使用的“圖”字,但是我們考察“輿圖”一詞中的羨余,并不是以“圖”的引申義去考察的?!囤w文》的舉例與本問題關系不大。就如我們舉例“馬駒”,之所以羨余,是因“駒的本義即為小馬”——“圖”的原始義項之一即為“地圖”,則“地圖”與“馬駒”相類。我們似亦不能因為后世有千里駒、白駒過隙、幼駒、名駒、虎豹之駒等,便認為“駒有很多種”云云。
首先,“地圖”在三詞中成詞最早,追根溯源,雙音節(jié)詞“地圖”是由單音節(jié)詞“圖”發(fā)展演化而來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漢語言系統(tǒng)中多音節(jié)詞大量增加,“地圖”便在這一時期應潮流而生。因為“圖”一字而多義,涵義較為寬泛,某些疆域類專指之圖便稱為“土地之圖”,以與“圖”的其它含義相區(qū)別,“土地之圖”進而則可縮稱為“地圖”;又因為當時的疆域類圖樣上,每每需要標注戶數(shù)人口,所謂“邦中之版、土地之圖”,二者合于一處即“版圖”,“版圖”為聯(lián)合結構,實為“版+圖”,其中的“版”漸向雙音節(jié)詞“戶版”演化,“圖”漸向雙音節(jié)詞“地圖”演化,以使表意更為精準,專指性更為加強。因此,隨著時間與使用數(shù)量的增加,“地圖”一詞便逐漸在漢語言體系中固化了下來。
三音節(jié)詞“輿地圖”卻并非由“地圖”而來,可視之為亦由單音節(jié)詞“圖”發(fā)展而來。因為“輿地圖”的構詞形式不似“輿+地圖”,而應為“輿地+圖”(疑其最初或可受“地圖”一詞影響,但“輿地圖”一詞的固化卻是以“輿地”+“圖”)。其成詞緣由:
①修辭手法的運用是雙音節(jié)詞產(chǎn)生的重要原因之一,“輿地”一詞中即體現(xiàn)了借喻,“地”為本體,“輿”(借指車廂)為喻體,大地與車廂皆有承載之能,故以車廂喻大地。
②《易經(jīng)·說卦傳》中,“坤為地……為大輿”,[48]“地”與“大輿”同時與“坤”相通,通過“坤”的轉譯或中介,亦可見“輿”與“地”互通。
③現(xiàn)代人提起“地圖”,多與“紙質”相關聯(lián),而原始地圖卻不是畫于紙上,而是繪于木板、銅板等之上,此與車輿(車廂底板)更易形成通感。
“輿圖”一詞則并非由“圖”而成詞,而是顯由“輿地圖”簡化而來,“圖”的主要含義之一即是“地圖”,實質上“地圖”便如“馬駒”一般,構成漢語言體系中的羨余現(xiàn)象,“輿”又借喻“地”,“輿地圖”因此形成語義重復,為消解這種語義重復,便漸而可演化為更簡潔的“輿圖”。
其次,從詞義角度來看,三詞為近義詞,其中“地圖”與“輿地圖”的語義基本相同,三詞之中較特殊者為“輿圖”一詞。
“輿圖”一詞的詞義與“地圖”“輿地圖”雖大體仿佛,然而因為省略了“地”字,所以,亦可視之為不受“地”字所限定,即:從“地”圖發(fā)展為“輿”圖,便不再只局限于地理、疆域、地上物產(chǎn)等。
《中國科技檔案史》指出“在宋以前……其他工程圖檔案的材料很少”,[49]現(xiàn)代的各類工具書中多將“輿圖”的釋義直接等于“地圖”或“疆域圖”,對于“工程圖”卻似有所忽視。考察宋代及之后,“輿圖”的涵義中,“工程圖”實已成為不可或缺的一個重要組成分支。
發(fā)展到清代,出現(xiàn)了一個朝廷的專職機構叫作“輿圖房”,幾乎各種門類的圖樣都歸之于這一專門機構,也就代表著各類圖樣(不止于地理疆域圖)皆可稱、可視為“輿圖”,“輿圖”一詞的外延業(yè)已遠超“地圖”“輿地圖”。
再次,三詞出現(xiàn)按時間順序排列,應為“地圖”“輿地圖”“輿圖”,“輿圖”為三詞之中最晚出。早期“輿圖”多由政府部門的工部虞曹掌管,然而其官方語言絕大多數(shù)仍稱“地圖”,南北朝晚期,“輿圖”轉由職方司掌管,并為隋、唐等歷代所沿襲,至宋代,除職方外,樞密院與皇室內廷亦保存有一定數(shù)量的輿圖。唐以后歷代“地圖”“輿地圖”“輿圖”存世并行之際,三詞皆多用為統(tǒng)稱,而少用為專指。所謂專指,即具體的某個圖樣,一般稱為某某圖,如《稽古圖》《邊防圖》《吳郡圖》等,而統(tǒng)指之際的書面表達則常為“輿地圖”“輿圖”。宋代以后,一般在稱述前史、描述故事、引經(jīng)據(jù)典的時候,多稱“輿地圖”,而愈到后期,“輿圖”的使用較之“輿地圖”愈見廣泛。
相對而言,“輿地圖”與“輿圖”略偏重于書面表達或正式稱謂,多出于學者之手,而“地圖”一詞的使用更為大眾化,在各類日記、平話、小說、家訓、話本中亦習見。
最后,從三詞各自使用數(shù)量上看,“地圖”一詞獲得較大優(yōu)勢,原因不外有二,其一是出現(xiàn)得更早,其二是語義較通俗,導致通用性更好,后世使用仍多。
在“輿圖”出現(xiàn)初期的南北朝隋唐時期,“輿地圖”使用數(shù)量略高于“輿圖”,宋代以后“輿圖”使用數(shù)量上升,到了明清時期,已經(jīng)遠超過“輿地圖”。至清代乾隆年間,天文、輿地、江海、河道、武功、巡幸、名勝、瑞應、效貢、鹽務、寺廟、山陵、風水等業(yè)已盡入“輿圖”。相對而言,在宋代以前,“地圖”的使用具有壓倒性的優(yōu)勢。明清時期,“輿地圖”與“輿圖”的使用開始有顯著上升,尤其到了清代,“輿圖”一詞的使用更是有了爆發(fā)式增長,只不過即便到了“輿圖”使用數(shù)量劇增的清代,“地圖”的使用數(shù)量與頻次仍略微高于“輿地圖”與“輿圖”二者的使用數(shù)量、頻次之和。
現(xiàn)代中國“輿地圖”“輿圖”二詞除考據(jù)類文章外,已經(jīng)少見,但“地圖”一詞仍然具有良好的通用性,其中,當然也有清末西風漸盛而由英語“Map”等翻譯詞匯流通的原因。只是除西風東漸原因以外,“地圖”一詞從中國上古沿用至21世紀,其主因還在中國自身,從歷時態(tài)使用數(shù)量與頻次來看,其影響力亦最強,在中華文化中存在著深厚且經(jīng)久不息的應用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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