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志恒
多少年來,祖籍欄上填寫的永遠是安徽長豐,但在嘴上卻總愛說自己是淮南人。因為老家與淮南一山之隔,位于山南,而那座山便是舜耕山,因為在其背后有我難以忘懷的記憶。
舜耕山,這座總面積2100多公頃,東西走勢的山,在《辭?!分惺沁@樣標注的:“安徽省淮南市境內(nèi),低丘,富煤藏。”這是有關舜耕山的唯一解釋。舜耕山之名來源于大舜。無論是歷史文獻的記述,還是淮南地區(qū)的民間傳說,都印證了一個史實:當年舜帝南巡,在此教導淮南先民從事農(nóng)耕,并因此留下舜耕山的名字。而今作為國家級森林公園,樹木成蔭,遮天蔽日,山勢綿延起伏,泉涌林茂,風光宜人。有秀峰、歸石、涌泉、古寺、古寨、古戰(zhàn)場遺址、古墓群等諸多美景,這里成了游人野營和避暑勝地。
2004年,長豐縣曹庵、三和、孔店等7個鄉(xiāng)鎮(zhèn)劃歸淮南,舜耕山便成了淮南市名副其實的城中山。老家也自然從長豐轉到了淮南。
舜耕山下的老家在我的印象中,那里美在今朝,往昔卻難以回首。老家在我的記憶里是模糊的,是淡漠的,不像同樣生活在合肥的哥哥姐姐還有經(jīng)?;厝ミ^暑假、趕喜期的機會,還能得到爹爹奶奶的呵護疼愛。我出生時,奶奶已去世多年。童年中,我回老家的次數(shù)極為有限,且每每回去好像總是與老人故去奔喪有關。
那時回老家的方式,要么坐火車到九龍崗火車站下車,從鐵路線旁開山放炮炸開的山間翻越過舜耕山,沿著彎曲陡峭的山路走上很遠的一段土路,才能到一個叫山承家的小村莊;要么是從與老家相距較遠的淮南上窯鎮(zhèn)馬廟村我姥姥家,乘公交車到新建村后面的一條上山的路,到古老的永豐寺舊址處翻山到老家。很長一段時間炸山取石,亂砍亂伐情況嚴重,光禿禿的山滿目瘡痍,僅剩下一些破石頭。
記得聽老母親說過,五十年代山上樹木茂密,她帶還是幼兒的大哥回老家,在永豐寺舊址附近的山上歇腳的時候,竟同狼相遇了,眼泛綠光的狼死死盯著他們母子倆。這把母親給嚇壞了,不敢吭聲,緊張地和狼對視著。年幼的大哥還在那興奮叫著:“狗、狗!”幸好就在這異常危險的時刻,來了一群同是要翻山的村民們,這才把狼給嚇跑了,讓母親和哥哥逃過了一劫。
老家山承家是個非常貧窮的村子,村里大多是土坯房,個別條件好的蓋的是瓦房,家門口是破爛不堪、坑坑洼洼的泥巴路面和臭氣熏人的水溝,到了下雨天更是泥濘難行,直到20世紀八十年代末,村里都沒有通上電,太陽一落山,整個村里一片黑暗,家家靠點煤油燈或是礦石燈照明,那光亮很是昏暗,晚上出門要拿手電筒照路。其實貧窮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那交通不便、很是閉塞的小山村里,有著濃烈的小農(nóng)意識,典型的“恨人有,笑人無”。
我們的老家人也不例外,身為長子的老父親,五十年代初就走出了山村,領著我們一家人到了省會合肥,又去了皖西大別山,最后又轉回合肥,這一轉即轉出了一個甲子的時光。其間經(jīng)歷了共和國所有的喜與悲,尤其是六十年代三年困難期間,父母寧愿自己和孩子們餓著,也不忘要接濟老家的爹爹、奶奶等親人們,不斷的寄去當時極為金貴的糧票。直到爹爹1989年去世前,他每個月都要寄十塊錢回去,那個時候十塊錢的價值是現(xiàn)在上千塊錢都無法比擬的。父親那時是高級電工,一個月也才七十多塊錢的工資,養(yǎng)活著我們?nèi)移呖谌?,日子過得很艱難。我記得自己上小學四年級前,幾乎每次開學都是拿著欠條去廠子弟小學報到的,那時的學費是每學期5塊錢,之后再從我父親的工資里扣去。
盡管日子都困苦成這樣了,但依然得不到老家人的理解,總覺得我們在城里享福,有花不完的錢,于是變著法的以各種理由折騰我們家。老家的種種矛盾還要百余公里外的父親去協(xié)調(diào)解決,盡管這樣,父親還是以不變的熱情為老家的人和事不厭其煩地辛苦奔忙。即使累吐血,他仍舊如故,同時還不允許子女們流露任何不滿的情緒。長久以來耳聞目睹著那些不堪的場面,給我幼小的心靈籠罩上了一層陰影。那些永遠無法滿足的私欲,那些永遠填不完的無底洞,最終導致我們和老家的和諧關系被打破了。
老家在我眼中的最后一幕永遠難忘。1989年的清明節(jié),22歲的我陪父母匆匆趕回去,在祖宅里我跪在地上,雙手捧著生命垂危的爹爹的頭,眼看著爹爹辭別人世,四起的哭聲也沒能讓我從發(fā)懵的狀態(tài)中緩過神來,因為我的手上留下的是爹爹帶給我的溫熱,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直面死亡,與自己親人的生命告別。那時告別的不僅是爹爹,萬萬沒料到也是最后一次在祖宅相聚,很快祖宅被老家人背著我們家給賣了。在那之后,整整三十年,我再也沒回過老家。再說祖宅都沒了,我們奔哪兒呢?像無根的浮萍,老家的意義又何在呢?!想想真是有些寒心。十年前回去祭祖,站在埋葬祖上和我爹爹奶奶的舜耕山上,我也只是遠遠地回望那個不愿再多想的小山村。
歲月流逝,物是人非,畢竟曾經(jīng)的一切早已翻篇。今年清明前,我和兩個姐姐代表已八十高齡的老父母前往淮南祭祖。真沒想到從淮南東站坐車,很快就能來到206國道邊上的舜南村山承村民組,在車越是靠近村子時,我的心情越是不平靜,極力控制情緒,端穩(wěn)手中的相機,為這個已全然陌生的老家一次次定格。
現(xiàn)在的山承村民組與原先的山承家相比變化甚大,可謂翻天覆地,村口是一個大大的綠化帶,一旁擺放著多種健身器材,村里多是兩三層的樓房,整齊排列,統(tǒng)一刷成黃色的外墻面。從東往西,有幾條貫穿于整個村落的水泥路,太陽能路燈在路的一邊,再也不是過去的那個山承家了。因行程緊迫,怕被耽誤,那天我們沒有下車,來了次“車行山承村”。
當車到祖宅處時,看到修繕一新的磚瓦房和高高的院墻,雖說院門改變了方向,可我一眼認出早先朝東開的土墻院門的位置和那個窄窄的巷道。車緩緩前行,我的目光、我的心一刻都不想離開那兒,知道那里意味著什么,承載著什么,這種心境也是到了自己年過半百后才更加痛徹的感悟到的。那一剎那,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緊按相機快門不松手,只想將這個再也回不去、已易主三十年的祖宅永遠留在心底,那里是我們家族的根。
帶著悵然和遺憾的思緒去往舜耕山,去拜祭我們的先人。從車窗外望去,極為出乎預料的發(fā)現(xiàn),山坡上盡是各色的花,漫山遍野的迎春花,大片黃色的油菜花,紅白相間的桃花和梨花各是一片一片的,如同置身于綠色海洋。格外美麗的山景很令我詫異。在我腦海中,老家臟亂差占全了,煤城的天空總是灰蒙蒙的,一如我們那時那刻的心情一般,再也找不到與過去半點吻合的地方。
踏著泥土的芬芳和撲鼻的花香,所有的煩擾疲憊仿佛一下消失了,心境純凈而愜意。我們從山腰走上山頂,一路上叩拜著長眠在那兒的我們的祖上,在紙錢飄飛的青煙中向他們訴說著我們家的變化,已從七口之家演變?yōu)閮簩O滿堂的二十三口人的大家庭,祈愿祖上在天之靈安好,并能護佑著他們的后世子孫們。
站在算不上高的舜耕山山頂極目遠望,自西向東靜靜流淌的淮河水像一條玉帶如影隨形,一幅流動的山水畫呈現(xiàn)在眼前。我看見了春色里位于山南一望無際的田野中的老家,看見了山北那個民國時期德國造的礦井架,更看見了被開發(fā)為山南新區(qū)的時代新貌。原來的農(nóng)村變成了城市,原先的水庫變成了環(huán)境幽雅的泉山湖,一條雙回隧道貫通舜耕山,連接了通往全國的交通樞紐。
有一億五千萬年地質年齡的舜耕山,這座家鄉(xiāng)的山脈,這里是哺育我祖輩、父輩成長的地方,這里有我割舍不掉的血緣親情。這一山一水伴隨小城物換星移,歲月如歌。站立山頂,放眼遼闊天地,一切盡收眼底,一切又那么得渺小?;赝较聛頃r路,所有的迷惘和困頓豁然開朗了,心曠神怡的溫暖油然而生。
責任編輯 洪 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