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慶移
我的故鄉(xiāng)在安慶的母親河——皖水岸邊,隔河相望的是懷寧縣小市鎮(zhèn),古稱小吏港。去年中秋節(jié),開車回老家,母親告訴我:不要再從潛山縣城繞路了,老家到小市鎮(zhèn)的河上因為修高鐵的緣故,架起了一座浮橋,可結(jié)實了,你可以直接從小市鎮(zhèn)開車回家了。當我駕車從小市鎮(zhèn)來到家鄉(xiāng)對面的河堤上,平時繁忙的小渡口也變成了一片熱火朝天的工地,河里正在澆筑橋墩,岸邊擺滿了已經(jīng)澆筑好的混凝土橋梁,一座大橋即將要完工。詢問施工人員才得知,因為合安九高鐵潛山南站就設(shè)在老家隔壁的村子,趁著這難得的機遇,近兩年,經(jīng)過兩岸人民的奔走訴求,潛山和懷寧兩縣的政府部門,在經(jīng)過實地考察后,決定在老渡口位置修一座橋,便于兩岸民眾出行。駕車經(jīng)過浮橋,旁邊的高鐵橫梁都已經(jīng)架好,看著一個個巨大的橋墩跨過田野、穿過樹木相掩的村莊,一眼望不到盡頭。真的感到這六七年間,故鄉(xiāng)的變化實在是太大了,甚至超過了我記事以來的總和。
小時候,故鄉(xiāng)的河就是我和玩伴的游樂場。那時,河堤河床河道的分界線非常的清晰,河堤上種的是淺淺的板地根草,葉子寬寬的、根系發(fā)達,是小時候奔跑、撒歡和放牛的最佳場所。河床上種的是高大的楊柳樹,中間也會混雜一些烏桕、榆樹等其他樹種,烏桕樹是一種喜歡生長在水邊的喬木,秋天的時候烏桕樹的葉子會像楓樹一樣變成火紅色,將河床渲染的五彩斑斕,煞是好看;記得在一本書上看過,有專家論證,張繼的《楓橋夜泊》里的名句“江楓漁火對愁眠”,張繼在船里看到岸邊火紅的楓樹,可能不是楓樹,而很可能是烏桕樹,因為蘇州屬于典型的江南水鄉(xiāng),河道交錯,不適合楓樹的生長,而非常適合烏桕樹的生長。河道里有寬寬的沙灘,赤腳走在上面沙沙的、癢癢的,非常舒服;但如果是夏天的中午,那走在上面你就要快步小跑了,不然,沙子會燙得讓你跳腳。每天清晨是河里最熱鬧的時候,沿岸居民都會到河里洗衣服,“啪啪”的搗衣聲此起彼伏;河水淺淺的,清澈見底,喝一口,甜甜的、涼涼的,爺爺總是每天讓我和弟弟到河里抬一桶水回來,燒水泡茶喝,他總是說河水泡茶比井水好喝。
春天,河堤上的草剛剛泛綠,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和野菜從草叢里悄悄鉆了出來,有紅的、黃的、粉的,空氣仿佛都是濕濕的、甜甜的。我和小伙伴們提著菜籃將牛趕到河堤上,到處都是嫩綠的青草,牛兒是舍不得離開的;然后我們就盡情的撒歡,挖野菜、挖樹苗、在枯死的楊樹上找蘑菇。我也是在那個時候讀了四大名著、金庸和古龍的武俠,還有一些記不住名的小說,為我今天的文學情懷種下了興趣的種子。
夏天,那清澈的河水就是我的最愛了,記得那時,父親給我買了一條小小的漁網(wǎng),午后,經(jīng)過幾個小時的陽光照射,河水漸漸暖了起來,我和小伙伴們就開始膩在河里了,游泳、抓魚。每天總能抓到二三十條黃鲴魚(也叫鰷),這是一種刺比較多的小魚,不適合新鮮吃,奶奶總是用一點鹽巴腌制一下,曬干炒辣椒,那就是一碗不可多得的美味了。
秋天,一般過了立秋,母親就不允許我再下河洗澡了,河里洗澡、抓魚的小孩也漸漸少了。那時,最開心的事就是摘烏桕樹的種子了,因為那是可以賣錢的。烏桕樹的種子最開始的時候是包裹在一層厚厚的殼里面,成熟的時候殼會變黑、裂開、脫落,露出里面白白的種子,摸在手上油油的、潤潤的,聽老人說那是蠟。種子在鎮(zhèn)上是專門有人收購的,所以我們每天放學或者周末,干的最多的就是摘烏桕樹的種子,摘到十斤、二十斤就會拿到街上賣掉,再買一些自己喜歡的文具,沒有比這個還開心的事了。
冬天,河邊稍微顯得有些冷清,那時干的最多的就是幫家里拾一些柴火了。因為那時農(nóng)村家家都燒的是土灶,而且稻草還要冬季留給牛吃,柴火都是比較緊缺的,深秋的時候河床上的雜草、小灌木早就被砍割的干干凈凈了。一般在大風天的時候,風會將一些楊樹的枯枝吹到地上,我們就會跑到河床上,將枯枝拾到一起,一小堆、一小堆,然后抱回家,這時候奶奶總會笑盈盈地從我手里接過柴火,然后一捆、一捆的捆好碼放在柴房里,這也是冬天為數(shù)不多的我到河床上父親不會數(shù)落我的原因之一。
老家對面的小吏港,是一座傳承千年的古鎮(zhèn),樂府雙璧之一——《孔雀東南飛》的故事就發(fā)生在這里,“廬江小吏仲卿妻,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相信大家中學的時候就讀過,現(xiàn)在鎮(zhèn)上還有倆人合葬的孔雀墳,見證著他們堅如磐石、紉如蒲葦?shù)钠嗝缾矍?。小吏港自古就是皖河上一個繁忙熙攘的渡口,當年十五歲的劉蘭芝正是抱著她的箜篌和詩書,帶著愛情的憧憬從這里渡船到對岸的焦畈,嫁給心儀的公務(wù)員哥哥;也是在婆婆的逼迫下,背著舊日的行囊,帶著一顆泣血欲碎的殘心,無奈地從這里渡船,返回劉山的娘家并投河自盡。當年王荊公或許也是從這里乘舟經(jīng)過,到古潛山任舒州通判,才有夜游石牛古洞,留下了讓人回味無窮,充滿禪理的“水無心而宛轉(zhuǎn),山有色而環(huán)圍。窮幽深而不盡,坐石上以忘歸”的千古名句。當年潛懷兩岸數(shù)以萬計的竹席,也是從這里裝船、裝車,銷往全國各地,在那個物資匱乏、不知空調(diào)為何物的年代,為多少勞苦大眾送去夏日的清涼,也讓“舒席”成為了安慶馳名中外的特色農(nóng)產(chǎn)品。歷經(jīng)千年,古渡口雖漸漸歸于平靜,主要服務(wù)于周邊三三兩兩的村鎮(zhèn),卻有擺渡人一輩一輩傳承下來,一人一篙一筏。小時候家里主要的經(jīng)濟活動和物品采購都是到小市鎮(zhèn),兩地往返間主要依靠這簡易的竹筏?;蛟S是焦劉凄美的愛情感動天地,抑或是上天對焦母的不滿,劉山村綿延千年,至今人丁興旺,而對岸的焦畈雖仍名焦畈,但焦姓人丁稀疏,早已不是當?shù)氐拇笮樟恕G皫啄?,為拍一部電視劇,小市?zhèn)建起了一座仿古的影城,幾座山寨的仿古建筑而已,現(xiàn)在居然游人如織、門票竟可以賣到100多元,而傳承千年,象征愛情忠貞不渝的孔雀墳卻鮮有開發(fā)、無人問津,不禁讓人唏噓。
故鄉(xiāng)雖然留給童年太多的樂趣和回憶,時常讓人魂牽夢縈,但過去的三十年,故鄉(xiāng)的變化是慢的。堂哥總是和我說,從他記事起,三四十年了,基本沒什么變化。鄉(xiāng)村公路一直沒有通車,通往縣城的堤壩上還是土路,一到下雨、下雪到處是坑洼、水槽,車子根本沒法行走,路兩邊的竹子和小灌木拼命向路中間瘋長,小車從中間通過的時候兩側(cè)都會留下一道道劃痕,所以每年過年開車回家都是他最揪心的時刻,這也是他在外地買房的主要原因。但故鄉(xiāng)的一些變化也是蠻大的,現(xiàn)在的河道非常的雜亂,由于城市建設(shè)的需要,河沙成了城里建設(shè)高樓大廈的重要物資,拉沙的車子成天奔跑在河堤上,河里雪白的沙灘不見了,河道變成了一條窄窄的河溝,河水變深了、變渾了,再也沒有以前水清沙白、一望無際的空曠了。耕牛也沒有了,農(nóng)民也大多不燒柴火了,堤壩上淺淺的板地根草被雜草擠壓了生存空間,沒有了蹤影,堤壩早已和河床混為一體。河床上烏桕樹和楊柳樹也不見了蹤影,種上了一片片經(jīng)濟林、速生林,千篇一律的高高直直,少了彎曲易爬、少了五彩斑斕,孩子們也不愿意嬉鬧其中了。農(nóng)村小學合并了一座又一座,在農(nóng)村讀書的孩子越來越少了,守護農(nóng)村的大多都是像父輩一樣的老人了。糧食也早已不是農(nóng)民收入的主要來源了,農(nóng)田里繁忙耕作的身影也少了,以前的雙季稻都改種了單季稻,栽種、收割都換成了機械化操作,一個村子一臺收割機一天就干得干干凈凈,這也許正是國家經(jīng)濟發(fā)展或城鎮(zhèn)化進程給農(nóng)村帶來的最大變化吧。
近幾年,特別是黨的十八大以來,故鄉(xiāng)的變化又是巨大的,鄉(xiāng)村公路通了,堤壩上鋪上了寬寬的水泥路,建了擋水墻;高鐵已經(jīng)動工,車站離老家不足1000米,預(yù)計兩年內(nèi)就可以建成通車了;河上架起了大橋,繁忙的渡口消失了,前日偶遇擺渡的老伯,老伯自嘲說干了一輩子,臨了要退休了卻還下崗了;竹席藝人也早已收起了篾刀,竹席也束之高閣,自家都裝上了空調(diào),享受著科技帶來的舒適;堂哥去年也回家蓋起了別墅,將外地的生意都交給了兒子打理,準備自己在潛山縣城做點生意,葉落歸根。當前,黨中央提出了“兩個一百年”的宏偉藍圖,新農(nóng)村建設(shè)正如火如荼地展開,但愿故鄉(xiāng)的河能夠早日再次見到白沙十里、魚翔淺底、牛羊吃草、孩童撒歡;但愿像堂哥一樣外出務(wù)工的人都還愿意回到故鄉(xiāng),建設(shè)故鄉(xiāng);但愿新農(nóng)村建設(shè)能夠讓人記得住鄉(xiāng)音、守得住鄉(xiāng)風、留得住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