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向東
我的外婆活了近百歲,一生糾葛于人的吃相,且喜歡以吃相識人斷人。
外婆自己的吃相頗為雅致。她幼讀私塾,年少又進了教會學堂,風華正茂之時就讀于女子師范大學,算是浸染中西文化。她熟讀《禮記》,信奉食為性命之本,嚼要寬而容,下手要舒,遲而不緩;同時她也熟稔西方飲食的儀范。吃起西餐來,刀叉有序,輕拭唇角,咀嚼悄然。
外婆生于1913年卒于2010年。許多被她識斷過的人已早她仙逝。再加上近百歲的古稀高齡,閱人無數(shù),故她的識人法,該是洗盡歲月鉛華,歷經蒼穹紛亂后之精髓。
然外婆不輕易以吃相斷人,她知曉吃相乃屬個人隱私,容納了太多人生的痕跡,只需瞥上一眼,心中有數(shù),識得便好,絕不多言。外婆以吃相為據的識斷術,只用在人生幾處緊要之時。
兒女的婚姻自然是外婆眼中的大事體。
我大舅年輕時曾帶一妙齡女子回家。初看女子算是花容月貌,舉止端正,加上女子父親為一方官僚,屬呼風喚雨之人,必可為已搖搖欲墜的家庭帶來生存的底氣,令外婆很是喜歡。外婆親著圍裙下廚,以拿手的江浙菜肴待客。然女子面對滿桌菜肴,未開席便已喉頭涌動。開席后,一雙筷子在碟中撥來撥去,宛如蜻蜓點水,又似農鋤犁地。起初外婆還能忍耐,以為女子家庭優(yōu)越,畢竟父母乃工農干部,家中不善于烹飪,或忽視調教??纱语柺仇愖阒螅廊恍袨槿绻?,外婆臉色霎時沉暗。
外婆說,教養(yǎng)習性尚可調教,然私心沉重,為人挑剔,則屬于本性難移之大事體,斷不可娶之為媳。
大舅之事,讓其弟妹頗受警示。待我大姨帶男友回家時,則萬千囑咐。大姨男友姓胡,生得儀表堂堂,吃相斯文,能說會道,還不斷用公筷替外婆夾菜。很得外婆喜愛??删七^幾巡,胡男友便面色微醺,忘了收斂,大口吃菜,大碗喝酒。大姨見狀,忙在桌下拽男友衣角。外婆則笑而擺手制止。還曰:酒酣耳熱之際,有所失態(tài)不算大錯。何況正值血氣方剛之時。胡男友聞之,愈發(fā)起勁。酒又過幾巡,席間忽傳清脆響亮的“吧唧”“吧唧”之聲響。眾人驚駭,定睛一瞧:聲音來自胡男友沾滿油脂的薄嘴唇。
外婆事后不無遺憾地說,吃飯吧唧,于吧唧本人并無太多過錯,聲響或由于味蕾發(fā)育欠缺,或由于味蕾鮮于美味刺激,須使勁咀嚼才能品出其味,可外婆實在難忍自家屋檐之下有如此之動靜。
我從小隨外婆一起生活。那個年代,糧油肉魚蛋禽副食皆定量購買。虎咽狼吞乃身體需求,故外婆雖在我耳邊常嘮叨吃相乃人生大事體,卻并無多少苛求。
我有一張姓發(fā)小。家中兄弟五人。五兄弟年歲差別不大,正值虎狼之時,卻整日饑腸轆轆。一日,張姓發(fā)小來我家玩耍,值開飯之時,外婆留其入席。席間發(fā)小很少吃菜,卻風卷殘云般將米飯食完。發(fā)小放下碗筷,便欲鞠躬離席,說是回家溫習功課。外婆起身為他又盛一碗米飯,他則堅稱已吃飽,后見外婆慍怒,便說:外婆,我只吃飯,不吃菜,好吧。外婆聽罷,掩面噓唏。
外婆事后說,人到饑腸轆轆時,狼吞虎咽乃人之本性??纱税l(fā)小卻在稍解饑餓之時就能戛然而止,實屬難得,今后必有作為。
三十余年后,此發(fā)小海外歸來,我約他去悅賓樓小敘,席間菜點了不少,可他依舊是只顧埋頭吃飯,而菜食之甚少。問他為何?他說,當年吃菜只為咽飯。如今倘若多吃菜,少吃了飯,便覺罪過。
張姓發(fā)小的話,令我想起了另一個王姓發(fā)小。我和他的關系比張姓發(fā)小更為密切??赏馄艆s不許我和他過深交往。起源也因為一次吃飯。那次外婆做了一碗黃燜元子。黃燜元子乃湖北的一道名菜,再加上外婆添加了揚州獅子頭的一些配料,使得這道黃燜元子外面焦滑,里面鮮嫩。
這道菜算是外婆最拿手的一道菜。一端上來,大家便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地埋頭吃起來。然王姓發(fā)小趁大家忙亂之時,先夾了兩個元子埋在飯里,再隨大家一道吃起來。元子很快被吃完,一圈人咂吧下嘴唇甚覺遺憾。就在大家余味未盡之時,王姓發(fā)小卻偷偷翻出埋好的元子,用左手掌掩住面部,不動聲色吞咽起來。
席間無人知道此事,唯獨被喜歡糾葛吃相識人的外婆發(fā)現(xiàn)。外婆只是含顎一笑。待王姓發(fā)小走后,外婆拉我去她臥房,說此伢腦瓜靈活,反應機敏,卻是損人利己之人,長大后決不可和他搭伙做事。
果然,改革開放后,王姓發(fā)小在漢正街租一鋪面,起初做得風生水起??山K究因耍奸玩滑,日漸衰落。如今半百有余,還靠在路邊擺攤為生,且兒女皆少和其來往。
吃相在外婆一生中,占有極高地位。按外婆的說法,外公也是因吃相被她所相中。可外婆說,外公的吃相絕非上得了品味。外公雖也出身大戶,但家道已沒落于兩代之前,吃相中盡顯窘迫之態(tài):下手急,咀嚼快。然外婆看中的恰是外公吃飯時專注的神態(tài)。一大桌菜,外公只盯住喜歡吃的一兩道。待肚皮溜圓,方覺有幾道菜未知其味。
外婆年輕時儀態(tài)大方,家境殷實,其時追求外婆者甚多。有一從西洋學成的富家子弟,很為外婆的風度傾倒,日日登門拜訪,夜夜書信傾訴。外婆道,按理說此公子吃相頗屬上乘,可咀嚼過于造作緩慢,牛排分切得過于細碎,定屬謹小慎微,遇事膽怯之人,絕無周游四方闖蕩江湖之大氣。如今亂世紛紜,列強虎視,倘若遇到大難,必將舍義取身。
外婆終不顧眾人反對,選擇了外公。外婆說,阿甲(外公的小名)吃相專注,必對喜歡之事執(zhí)著追求;必對歡喜之人呵護專情。唯一缺憾的是,若過于專注,必將視野狹窄,少察言觀色之能耐。然而我并非貪求富貴顯赫之人,此缺憾無足輕重。
外婆的這種恣意拓延,雖無多大邏輯可言,但外公一生中果然只有外婆這一個女人。
被外婆言中的,還有那位富家公子。淞滬之戰(zhàn),日機轟炸,富家公子家產毀于一旦,公子流落街頭,幾次欲重整家業(yè),都未遂愿。與此同時,外公卻一直師從美術大師,一心求學,絕無旁騖。重慶轟炸,即使飛機從發(fā)頂劃過,其畫筆也絕無絲毫慌亂。他在桂林以“同仇敵愾”為名舉辦的畫展,讓其在美術界聲名鶴起。
可外公精于專業(yè),卻不諳世事,不曉深淺。上司施恩予懷,他卻以為理所當然,不曉回饋恭維。下級登門探望,他竟臥于床榻,微仰頸項,冥思于畫中的山水之間。為此,戴右派帽,駕“文革”“飛機”,勞改流放,回回皆有其份,以致壯年后,郁郁寡歡,暴疾而亡。
外公屢遭劫難之經歷,令外婆頗為沮喪。她對外公習性雖有了解,但事態(tài)發(fā)展卻大大超出她所預料。她已知曉,世間已地覆天翻,絕非她的識人小技所能企及。
有段時間,外婆經濟相當窘迫。舊物典當?shù)盟o幾,兒女們日子也過得相當艱難。此種情形,一直閑居在家的外婆,在近六十歲時,第一次參加革命工作,去了一家街道工廠上班。沒料想工廠的廠長竟是大姨過去的胡姓男友。
外婆初見胡男友,雖驚愕卻能保持矜持,見對方不計前嫌,忙前忙后端茶送水,又頗為尷尬。這間工廠生產一種塑料花,工人多半是殘疾人。胡男友原本是想找一個送貨的,卻見上級分配來的是外婆,便想安排外婆記賬,卻遭外婆拒絕。
外婆送貨的工具是一輛三輪車,外婆每天騎著車要跑好幾里地??柿司鸵涝谲嚢焉?,拿出水壺飲兩口,餓了就把車騎到一個僻靜處,掏出自帶的飯盒,坐在車尾默默咀嚼。有次我放學路過漢水橋,發(fā)現(xiàn)外婆正踩著三輪車上橋,后面還有個男人幫忙推車,定睛一看,那男人竟是胡男友。從那以后,我很少再聽到外婆提及吃相二字了。
從外婆少提吃相后,我眼中的外婆愈發(fā)寬容可愛起來。
外婆是江浙之人,喜好食湖中蝦蟹及稻地中田螺。一日武漢暴雨,湖中許多螃蟹被沖上岸。我卷起褲腿,下田抓了幾只送予外婆。外婆大喜,忙點火烹食。外婆開始還能用剪刀慢慢將螃蟹的幾只腿卸下,用牙簽輕剔里面的蟹肉慢慢品嘗,待吃到蟹殼時,便再也顧不得許多,轉身去廚房,取來燒菜的黃酒,一邊飲酒,一邊滋滋作響地吸吮起蟹黃汁。
外婆見我看得詫異,并無多少羞赧,而是說:梁實秋曾言,人生貴在適意,在環(huán)境許可之時不妨稍為放肆。細嚼慢咽,或風卷殘云,均無不可,吃完之后抹抹嘴,鼓腹而游,樂哉樂哉。
不知是否為了解嘲,外婆說罷,還繼續(xù)評論起《論語》中食不言,寢不語的教條起來。她說:古人之教誨也要活用。一般動物進食才講究悄然無聲。因為倘若被其他動物聽到咀嚼,必擁來搶奪。而如今,客人稍微發(fā)出愉悅的咀嚼聲,或說一兩句對食物贊嘆之言,該是對主人的一種尊重。西方人算是講究餐廳的規(guī)矩,可舔起冰淇淋,紅舌長伸,肆意纏旋,甚是嚇人。日本也是一禮儀之邦,可喝起面湯,哧溜聲如同豬玀拱槽。
外婆說罷仰脖呵呵大笑起來。
改革開放后,外婆之兒女要么金榜提名,要么活躍商場。他們揚言,外婆就是想吃天鵝肉也絕無問題。外婆聞之,淡然一笑。曾經混跡十里洋場,何沒見過,何沒品過?
錦衣玉食后的外婆真的不再講究吃相了。她甚至時常邀過去的工友們去悅賓樓吃飯。席間,胡男友吃飯依然“吧唧”,外婆卻充耳不聞,談笑盈盈。
可有一日,外婆又忽然把吃相掛在了嘴邊。
記得那時圍棋漸漸盛行,電視里也開始轉播國手們比賽的實況。每逢此時,即使有天大之事,外婆都不予理會,全神貫注端坐在電視機前。外婆年輕時就喜好圍棋,還有段位。可“文革”之時,周遭全無對手。有時我哀求外婆和我下象棋,外婆面對棋盤中寥寥幾枚車馬炮相士卒,露出鄙夷之態(tài)。倘若我再把軍棋拿出來,外婆則更會說一句,這能叫棋嗎?
那年,中國一位著名棋手與日本圍棋巨手對壘,這位著名棋手圍魏救趙,拋誘布惑,聲東擊西,讓電視機前的外婆不斷擊節(jié)叫好。然當著名棋手落下最后一枚勝負棋子時,外婆卻連連搖頭嘆息,令屋內歡呼雀躍的看棋人很是掃興。外婆低頭坐在屋內一隅,滿是沮喪地說:
技雖贏,藝卻輸,吃相難看啊。
外婆見一屋看棋人詫異,便慢條斯理道:圍棋捏子極其講究,即使遇到再大的勝負招,也須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夾住棋子,準確地將棋子輕輕放在棋盤的交叉點。這既是圍棋優(yōu)雅之處,也是一個棋手內心修煉的反映。中國那名棋手那粒子,拿得粗鄙,落得急促,生怕日本人悔棋似的,尤其那“啪”的一聲,更加泄露未經世面之輕狂。
眾人聽罷,初是驚詫,隨后便是一片贊嘆。外婆聞之,很是愉悅,便又偶爾把吃相難看掛在嘴邊。
有一年,外婆動白內障手術,手術前醫(yī)生除了查房,老是沒事找事地來病房轉悠,外婆問他有啥事體,他卻秘笑而不答。這情景弄個兩三回,我便忽然醒悟。次日待醫(yī)生再來時,我上前輕撥醫(yī)生衣袋,塞入一紅包。醫(yī)生沖我笑笑,拍了拍我肩頭,便再也不見。外婆問我所塞何物,我如實告知。外婆聽罷,面色立馬陰沉。我安慰外婆,說這是行規(guī),外婆則頗為憤懣,說:郎中的行規(guī)就是懸壺濟世,真不要臉,吃相難看。
又一年,我表弟考重點高中差三分。隔壁鄰居聞罷,主動上門。說他有一親戚在招生辦,能幫上忙。我姨大喜,忙張羅請客。可鄰居說,請客就不必,如今誰都不差一餐飯。按規(guī)矩,差一分,交一萬,囑咐我姨交足三萬便可。此事被外婆知曉,她舉起青筋暴露的胳膊拍案而起:什么癟三學校,真是吃相難看。老娘當年讀教會學校,一個銅錢未出。
我從未聽過外婆有如此粗鄙的言語。那一年,外婆的面頰已爬滿了蚯蚓般的皺褶,那些皺褶令她失去了往日優(yōu)雅。這種優(yōu)雅一旦失去,便難以尋回。她開始老罵別人吃相難看,可自己的嘴角常掛著飯粒,胸前也不時沾滿了湯汁。吃飯時,飯桌上也是弄得瀝瀝拉拉一片雜物??删褪沁@樣,無論是從電臺或電視,凡聽到巧取豪奪之事,她便以“吃相難看”一語罵之。外婆罵的回數(shù)越來越多,氣勢卻越來越弱,直到最后閉口又不再提吃相了。
晚輩們偶爾撩撥外婆,問她為何不再提及吃相,外婆垂目想了會兒,緩緩道:無奈,我只識得人的吃相啊。呵呵……呵呵……
耄耋之年的外婆患上老年癡呆癥。奇怪的是,患老年癡呆癥的外婆,忘卻了很多事,甚至一個接一個地忘卻了自己孩子名啥,姓啥,卻又記起了“吃相難看”的罵語。她有時會一個人獨自坐在輪椅上,手指著窗外的陰霾,突然來一句:“吃相難看?!敝徊贿^此時她已氣若游絲,聲音不再那么響亮了。
終于有一天,外婆把“吃相難看”也忘掉了。她變得整日渾渾噩噩,除了還能輕微喘氣,其他什么動靜都沒了。最難堪的是,喂她飯她不吃,卻喜好用手抓食物往嘴里塞,后來竟抓起自己的大便往嘴上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