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選
粉洋芋面的日子
秋分前后,洋芋刨回家。
大洋芋進(jìn)窖。一顆擠一顆,擠過小雪和大寒,擠過正月的年。天寒地凍,縮在窖里的洋芋,鼻青臉腫。炒洋芋,燴洋芋,煮洋芋,燒洋芋,漿水面里少不了切一顆圓洋芋,莊農(nóng)人的草肚子,才能填飽,挨過一天算一天。來年三月初,杏花開,豬瘟來。洋芋窖,快露底了。剩下大概兩袋子,都是嘴邊上節(jié)省的,要留下,當(dāng)種子。一顆洋芋,切幾丫,千萬要留著芽眼,那是命根子。切一顆,菜刀背撥一邊,切一顆,菜刀背撥一邊。菜板上,切滿了坑。刀刃上,糊滿了洋芋面。一顆洋芋,就是一個大家庭,現(xiàn)在,分家了,另立爐灶去了。種洋芋,一犁過去,犁溝里遺籽,一步一顆,不能稀,不能密?;仡^再一犁,就埋進(jìn)了土。
小洋芋呢?
小洋芋,也分類。乒乓球大的,留著。奶疙瘩小的,煮了,喂豬吃。
留下的小洋芋,干啥用?當(dāng)然是粉洋芋面了。洋芋面,就是你吃粉條時用的淀粉。
進(jìn)窖的洋芋,不可洗,千萬千萬,不然會壞掉。粉洋芋面的洋芋,要洗,洗得白白凈凈。母親蹲在花園邊,大鐵盆里裝滿水,帶泥的洋芋,倒進(jìn)去,用手使勁搓。洋芋在洗澡。泥娃娃露出他的白皮膚、麻皮膚、紅皮膚、紫皮膚。黃菊花搭在母親頭頂,沾著隔夜的霜,像涂了淡淡的雪花膏。水冰,冰得徹骨。母親的兩雙手,凍得通紅,通紅,像兩條紅鯉魚,在慢慢稠起來的泥水里,翻騰,翻騰。洗干凈的洋芋,撈出來,倒在一邊的塑料單子上。這還不行,得再淘一遍。過了兩遍水,洋芋就真是白白凈凈了。祖母說,進(jìn)嘴的東西,不敢馬虎。一邊是灰頭土臉的還沒清洗的洋芋,它們吵吵嚷嚷,推推搡搡,都想趕早跳進(jìn)盆,洗個冷水澡。嗨,這群小家伙。
洗好的洋芋,一邊晾曬,一邊排隊,等拖拉機(jī)。
村里只有一輛拖拉機(jī),我三爸的。祖父給買的,好像是東方紅系列。一村人,家家要粉洋芋面,一輛拖拉機(jī),顧不過來。就請外村的。外村的,是手扶拖拉機(jī)。瘦長的人,坐在簸箕狀的座位上,兩手扶把,開著瘦長的拖拉機(jī),在坑洼不平的路上,扭腰擺臀,下跳上躥,發(fā)出突突突的聲,冒著黑洞洞的煙,車頭上水缸里的水,冒著氣,跳著舞。車屁股上掛的車斗里,裝著粉洋芋面的機(jī)器,也是蹦蹦跳跳,蹲不安穩(wěn)。
晾干的洋芋,裝好袋,立在大門口。
拖拉機(jī)一來,停穩(wěn)。安好機(jī)器。機(jī)器叫啥名?我也不知道。用皮帶接在拖拉機(jī)的轉(zhuǎn)盤上,發(fā)動拖拉機(jī),轉(zhuǎn)盤轉(zhuǎn),帶動皮帶轉(zhuǎn),皮帶帶動機(jī)器轉(zhuǎn),就能粉洋芋面了。粉洋芋面,得幾個人伺候。一個人把洋芋裝進(jìn)簸箕里,均勻地往機(jī)器漏斗狀的方口里倒,瘦長的司機(jī)一手拿根棍子往進(jìn)搗,要不洋芋會彈出,或者咬不進(jìn)齒輪,一手往里面添水。機(jī)器的肚子底下,有個孔,混合著水的淀粉,經(jīng)過機(jī)器在肚子里過濾后,就會流下來,下面放桶子,盛著。滿了,一個人提進(jìn)院,倒進(jìn)大水缸里。機(jī)器的一端,跟屁股眼一樣,黏稠的洋芋渣源源不斷拉出來,也是接進(jìn)盆,端到墻角處,倒下。
小時候,我們老覺得這機(jī)器像人。嘴里吃洋芋,肚子底下撒尿,屁股后面拉屎。但一想,洋芋面就是從肚子底下出來的,難道我們在喝機(jī)器的尿?不對,不對。
那時候,麻村人種洋芋,大多三四畝。一年四季,常吃的蔬菜,也就是洋芋了,大不了添根蔥。粉洋芋面,大小要十袋,得小半天時間,才能粉完。粉完后,地上積著水,因有淀粉,氧化后,會呈現(xiàn)鐵銹紅。墻角的洋芋渣,已堆了齊膝高。一開始,白兮兮的渣,很快就變紅了,最后,就成了黑色。
你以為這樣子,洋芋面就成了。還差得遠(yuǎn)著呢,這才是頭道工序。后面事多著呢。母親說,櫻桃好吃樹難栽。
黑釉棕邊的缸,蹲在院子,那么瓷實,那么穩(wěn)重。它們的肚子里,裝著洋芋面汁,慢慢地沉淀,沉淀,它們太乏了,眼皮子不抬地睡著了。光沉淀,還不行,得勤換水。等淀粉沉到底,舀掉上面的水。再倒進(jìn)去新水,拿搟面杖,不停地攪啊攪,把淀粉攪醒,攪暈,攪得天昏地暗,再一次和水融合。白花花的汁啊,在缸里旋轉(zhuǎn)著,旋轉(zhuǎn)著,看得人眼花,看得人不由自己也旋轉(zhuǎn)了起來。水乳交融,我長大后才知道這個詞。但打小,看著旋轉(zhuǎn)成瀑布、成浪頭、成綢緞的洋芋面汁,我就已經(jīng)理解了什么叫水乳相融。
那時候,村里沒有自來水,家里也沒有窖水。吃水,靠擔(dān)。一村人吃水,加上還要換洋芋面水。就得搶水。天摸亮,父親和母親,挑起水桶,吱呦吱呦,出了門,搶水去了。水來了,繼續(xù)舀掉舊水,倒進(jìn)新水,攪啊攪。在燒得屁股疼的炕上,在黏稠到拉絲的夢里,我們迷迷糊糊聽到了父母說話的聲音、搟面杖和水缸碰撞的聲音、面汁在缸里深呼吸的聲音。待我們起來后,父親已經(jīng)幫著給其他人粉洋芋面去了。
我和妹妹,光著腳板,坐在門檻上,看天,天陰著,看屋頂,屋頂空空蕩蕩,看對面的遠(yuǎn)山,纏著霧。再看院子,院子里落了一堆樹葉。紅的,梨樹葉;黃的,杏樹葉;綠的,槐樹葉;褐色的,什么葉?不認(rèn)識。還有幾片灰色的,哦,不對,不是葉子,是幾只麻雀,撿玉米粒吃。
我起身,麻雀飛了。我到水缸邊,雪白的淀粉,已經(jīng)沉下去,再一次睡著了。水面上,飄著幾片落葉,紅的,黃的,綠的。哦,深秋了。葉子落了,燕子走了,草枯了。我為什么有淡淡的憂傷呢?我把頭伸進(jìn)缸里。我看到了我的臉,洋芋一樣的臉,七窩八坑。我看到我的頭發(fā),像一只翻毛雞。我還看到我的雙眼皮、黑眼仁。我在缸子喊了一聲,水面上,皺了一層細(xì)細(xì)的波紋。嗡嗡嗡的回聲,在缸里轉(zhuǎn)啊轉(zhuǎn),灌滿了耳蝸,好聽極了。
妹妹喊我的名。它打小喊我的名,不叫哥哥??赡苁且驗樘臅r候,我打過她,也或者是我多吃了一塊餅干,沒有讓給她。她說,選選,廚房里有煮熟的洋芋,吃洋芋走。我知道哪里藏著蜂蜜。我們要吃洋芋蘸蜂蜜。啊,洋芋蘸蜂蜜。我們做夢也要吃。
就這么天天換水。一天一換,少說也得換七八遍。最后,淀粉里的雜質(zhì)飄起來,和水一起舀走了。缸里的水,清的啊,都想喝一口。缸底的洋芋面,睡得那么踏實,那么自在。伸手進(jìn)水,摸一指頭,又滑又膩。
水換結(jié)束了,地上的落葉更厚了,樹梢上的葉子稀稀拉拉了,我們的鼻涕扯了一尺長了。
把洋芋面從缸里挖出來,這時候自然是濕的,一疙瘩一疙瘩,倒在門簾上、床單上,把疙瘩揉碎、捏爛,晾曬著。天氣好,幾天就曬得差不多了。那幾天,村子里能見到太陽的寬敞的地方,都曬著白花花的洋芋面。真白啊,白得晃眼,白得勝雪,白得讓人想吼,白過了喜娃媳婦的長脖子,白過了假女人志明手里提的白手帕,白過了春牛奶奶一輩子沒舍得穿的綢褂子。
曬好的洋芋面,用細(xì)細(xì)的籮,籮一遍?;j過的裝進(jìn)套有塑料袋的化肥袋?;j不過的,是大大小小的顆粒,用鹽水瓶,一遍遍搟,搟化,搟細(xì),搟成末,直到過了籮眼。曬干的洋芋面,真細(xì)膩,真絲滑,大拇指和食指捏一撮,它們就跑了,留在指紋里的,一撮,真細(xì),真滑。天底下還有比洋芋面更滑膩的東西嗎?我們伸著小小的腦殼,再也想不出來了。母親一巴掌打掉我的手,讓我一邊耍去,別在她跟前糟蹋人。我提著葵花桿做成的金箍棒,出門了,我要去抓白骨精。
深秋,不一定總有好天氣。陰雨連綿,十天半月不晴,這是常事。這時候,就得把炕燒熱,鋪上單子,倒上濕漉漉的洋芋面,往干烘了。洋芋面上炕,人下炕。白天烘,晚上收起來,放地下。席子上一層白兮兮的粉末,滑滑的,我們睡上去,像一條魚,不知道在夢里會滑向哪個澇壩里。
干透的洋芋面,裝進(jìn)袋,架起來,這事,就完了。前前后后得半個多月。
十來袋洋芋,才能粉滿一袋洋芋面。你說,稀貴不稀貴?
洋芋渣,曬干,喂豬吃。豬吃多了,也反感。一聞到渣味,就暈了。有人會捏成團(tuán),貼在墻上,真像一團(tuán)牛糞。曬干后,我們偷著摳下來,當(dāng)飛盤玩。
秋分過了寒露,寒露過了霜降。立了冬,麻村,冷透了。大寒小寒,收拾過年。過年吃粉條。炒著吃,伴著吃,煮著吃。
當(dāng)然,這都是小時候的事兒了。
現(xiàn)在,沒幾戶人種洋芋了。中秋回家,正是粉洋芋面的時候,但村里安安靜靜,再也聽不到手扶拖拉機(jī)突突突的聲響了,再也不能在院子看見那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蹲著的水缸了,再也看不到那么白那么細(xì)膩的東西了。
好多鄉(xiāng)里的孩子都不知道洋芋面是咋來的?因為沒見過,他們的記憶里,是不會有粉洋芋面、曬洋芋面,這檔子事的。我們經(jīng)歷著不一樣的童年,也將走向不一樣的去路。他們是幾十年后別樣的中國。
我們現(xiàn)在依然吃粉條,但都是工廠里生產(chǎn)的工業(yè)品。干硬、發(fā)澀,沒有清香,沒有柔滑,沒有洋芋的味道,沒有時間沉淀的味道,有的是明礬味和添加劑,有的是大批量和工業(yè)化。
人間有味,再已難尋。
馓 飯
瞎四九,五閻王,凍死人的六城隍。
雪撲簌簌下,白天白地。村莊安詳,披著一身白棉襖。除了細(xì)碎的雪聲,沒有雜音。雪落在樹梢間,落在瓦片上,落在院角的破缸里。
雪落在雪上。
田野蒼茫,白幕斜鋪。山鳥隱匿,缺衣少穿,野兔子眼睛紅,蹲在地洞里,細(xì)嚼帶霜的干豌豆草。大地封凍,麥苗青澀,袖手縮腳。秋里翻過的地,一層雪,雪里睡著凍蔫的一顆洋芋??ǘ?,臨風(fēng)站,風(fēng)吹腰彎。
雞在玉米稈下,三五只,縮一堆,一只腿站著,打盹。狗懶得出窩,也懶得叫,狗懷狗胎,無人知曉。人不出門,暖熱炕,粗布被一片,蓋了瘦腿四雙。
下雪天,吃馓飯。
父親提掃帚,后院掃雪,唰——唰——掃雪聲長長的,唰——唰——掃帚梢尖上,雪末子亂飛。我和妹妹暖炕,比賽唱歌兒,你一句,我一句,誰輸了,刮鼻子。母親圍綠頭巾,廚房馓馓飯。隔一堵墻,我們能聽見柴火噼噼啪啪的歡笑聲。
母親是村里馓飯的好手。家里窮,一年四季,漿水面。冬天,隔三岔五,吃馓飯。多少年了,吃不膩。
馓馓飯,要用新玉米面,今年新磨的,馓的飯才顏色亮,入口香。舊面就不行,咽口里,粗糙。少半鍋水,水滾,翻白花。母親站鍋前,右手執(zhí)長筷,在鍋里攪,左手抓一把面,手指慢慢蠕動,滑潤的玉米面在指縫里,均勻地落下去,水面上起了一層細(xì)密的泡。一直攪,一直撒面,筷子不能停,停了便凝成面疙瘩。這時候,火要旺,火一小,就生了,最好木柴火,火勢大,有后勁,茂盛的火苗才能伸著紅舌頭舔著黑鍋底。母親說:“人心要實,火心要虛?!卞伱嫔希瑹釟怛v騰。白霧氣從廚房門涌出來,像白馬,翻四蹄,跑進(jìn)了落著雪花的天上去。
待鍋里的馓飯稀稠均勻,再慢火馇?;鸫?,就焦煳了。退了木柴,留木炭,塞一把麥草。馇一陣,換木勺攪,筷子就不行了,木勺子結(jié)實。馓飯在鍋里由土黃變得金黃,冒著氣泡,像喘大氣的人。馇好了,舀一勺,不稀不稠,又柔韌,幾乎能扯絲。蓋上鍋蓋,燉少許。母親搓著手,進(jìn)屋子,爬炕沿上,把凍得像胡蘿卜一樣的手伸進(jìn)被子里我們的腿下面,一股涼氣,扎人,我們喊,冰死啦,冰死啦。忙把腿挪開。母親凍成了紅鼻子。
吃馓飯,下菜也重要。家在山上,干旱陰冷,少蔬菜。只有蔥、干辣椒、洋芋等。還好有酸菜,吃馓飯時可就著。一缸好酸菜,是母親的杰作,常有鄰居端著瓷盆來我家討要。酸菜,要酸,但不能太酸,酸過了就泛苦。做酸菜,白菜不好,一兩月就綿,芹菜太脆,不入味,家里也沒種??嘬暮?,但吃不到冬天,那就甘藍(lán),我們那叫蕃白菜,最好,不綿不老,脆。做一缸,吃整整一冬。母親把酸菜當(dāng)孩子,一入冬,就裹上舊棉衣,怕凍。天太冷,就搬進(jìn)堂屋,放門后。小時候,天賊冷,冷得能凍爛酸菜缸,能凍掉小孩的牛牛。
一缸酸菜,披著衣襖,蹲在墻角,穩(wěn)穩(wěn)實實,似乎母親的整個冬天都變得安穩(wěn)妥帖了。
熗酸菜。一汪胡麻油,幾段干蔥,抑或幾薄蒜片,進(jìn)鍋一炒,那個味道,真清香。自是言語無法描述的。待蒜片焦黃,倒進(jìn)酸菜。酸菜炒好,盛大瓷碗,母親總切幾絲干辣椒,剁一把菠菜,撒上面,紅綠白黑,醒目提味。有些年頭,母親秋天曬了蘿卜干,醋腌了,到冬天吃。熟油拌蘿卜絲,撒蔥花,下馓飯,也不錯。當(dāng)然,青辣椒、蒜薹、蘑菇之類的富貴菜,就沒有了,想也沒想過。
妹妹下炕端飯。我收拾飯桌,我們家飯桌是梨木的,很沉,長寬四尺,曾祖父手里打的,用久了,桌面油光紅亮。小時候,我鼓著勁、嚕著氣才能從地上抱到炕上。馓飯上桌,熱氣騰騰,像白瓷碗里盛著一塊黃金。父親站屋檐下,啪——啪——用棉帽拍打身上的雪。父親進(jìn)屋,頭發(fā)梢、黑胡子上結(jié)著冰。
一家四口,在炕上,盤腿而坐。吃馓飯,要有一坨好熱炕,炕熱,燒屁股,吃馓飯,渾身上下,才熱乎乎,心里也熱乎??焕涞孟窆砑贡?,飯再熱,腿是冷的,心也是涼的。我家牛糞燒炕,炕面燙人,屁股坐一陣,就得挪一下。牛糞燒炕,灰少火厚,熱起來,像坐在了火堆上。
我們一人一碗,端著吃,兩三口馓飯,一筷酸菜。有段時間,我喜歡馓飯里倒醋吃,也酸,撒點鹽,再抹點辣椒油,就香了,剛開始覺得是創(chuàng)新,很得意,母親批評了幾次,遂作罷了。吃馓飯,有講究,左手端碗,碗要不停旋轉(zhuǎn),要不燙手,端不住,邊轉(zhuǎn)邊用筷子夾,夾一口,吹一下,方可進(jìn)嘴,要不燒嘴。馓飯,我們也叫“燒心飯”,夾不好,吹不涼,一口下肚,如火炭,只墜心窩,燒得人幾欲斷氣。當(dāng)然,也不至于如此可怕。只要不囫圇吞棗,一筷馓飯,入口進(jìn)肚,頓覺熱氣穿腸而過,渾身溫暖,舒服之意自不必言說。
父親吃馓飯,從中間下手。中間吃開,一圈、一圈,只吃到碗邊有薄薄一層,碗底放上酸菜,用筷子輕輕沿著薄如面皮的馓飯邊,剝下來,卷住,夾起,一口吃了,碗里干干凈凈。我一直覺得父親把馓飯吃出了藝術(shù)感,這曾讓我羨慕不已,我試著模仿,但手拙,碗底總剩一點殘渣。母親和妹妹,就沒有那么細(xì)致,她們從碗邊開始吃起,碗邊涼得快。
雪停了。雞在院子咕咕叫,或許餓了。厚厚的雪,壓折了樹枝,嘩一聲,樹枝掉進(jìn)了雪堆里。炕是燙的,屋里暖和,雪光反進(jìn)玻璃窗,映著父母深刻的皺紋。
家里糧食少,雖沒餓過,但白面、玉米面,混著吃,光吃白面,不夠,多奢侈啊,玉米面就可以盡飽吃。父親就說,馓飯憋大的娃娃,攢勁。日子緊繃緊,幸好,還有馓飯,讓貧寒的日子多了一份溫暖。吃完馓飯的鍋里,結(jié)一層巴,母親鏟下來,舍不得喂豬,給我們吃,她說,鍋巴吃上拾錢哩。我和妹妹就搶著咯嘣——咯嘣——吃鍋巴,雖然從未撿過一毛錢。
母親下炕洗鍋,父親牽著牛,去澇壩飲。我和妹妹吃多了,有點撐,我們爬炕上。我說,你打我的手。她不打,用腳踢被子,我騙她,打了我給你說啥地方藏著梨罐頭。妹妹就打。
我說:打我的手,變黃狗,黃狗尿尿你喝酒。我就笑軟到炕上了,順手打翻了一只碗。
熱 炕
人暖腿,狗暖嘴,雞兒暖膆子。
狗和雞取暖,有毛。人要暖腿,除了褲子,就得靠熱炕了。
在農(nóng)村,沒一盤好炕,日子肯定是推不前的,尤其冬天。那牙叉骨臺站得直溜溜跟白楊樹一樣的人,家里絕對有一盤好炕。那炕,把莊農(nóng)人的腰桿子能暖軟,暖直,暖出一個個溫騰騰的日子。那站在墻根,老腰抽在一起,彎成弓的,肯定昨晚睡的冷炕,縮在一起,縮成了一只蝦,最后把骨頭都凍裂了。連一坨熱炕都沒有的人家,日子肯定是推不前的。這毫無疑問。
要有一盤好炕,必須得先盤炕。第一個盤,是指一塊、一坨。第二個,就是動詞了,有壘砌之意。
要盤炕,最先得打基子。麻村有重打基子重盤炕的老話。大意指重頭來過。
扛上模具,到大彎路,選好土。土要細(xì)膩,潮濕。最好是黃土。一頭,一頭,挖下來。在路邊鏟出一塊空地,鋪一塊青石板,支好模子,撒上草灰,避免土和石板粘連。把土倒進(jìn)模子,用窩窩頭一樣的腳后跟反復(fù)踩踏,等虛土踩平后,用腳掌把模子邊上的余土撥拉掉。最后提著杵子一下下往瓷實、平整里杵。打基子的人,心里都有一段口訣:三锨九杵子,二十四個腳底子。這是祖祖輩輩,用汗水和血泡積累下來的經(jīng)驗。一片基子成型后,用沾滿泥土的腳板把模子邊一磕,模子張開,基子躺在地上,呈長條狀,像一塊烙好的饃,等著起鍋。最后,基子立在路邊,一層層碼起來。碼基子,每一層要錯開,留出空隙,容易干。但也不能太稀,碼不穩(wěn),掉下來,就前功盡棄了。打好一片基子,再打一片基子,再打一片基子。一天能打多少片基子?只有父輩們知道。
天抹黑時,打基子的人,扛著杵子和模具,回來了,帶著滿身疲憊。他的手心,藏著兩串腥紅的血泡。
基子打好,碼成一溜子,上面蓋麻稈,防雨。剩下的時間,就交給陽光和西秦嶺的風(fēng)了。
有了基子,擇一個日子,盤炕。舊炕已塌,挖掉,被煙火熏黑的舊基子,打成塊,拉到路邊,敲成沫子,堆起來,當(dāng)農(nóng)家肥??煌潦欠N洋芋的好肥料。三月里,把炕土拉進(jìn)地。捂了一冬的炕土,還散發(fā)著嗆鼻的酸兮兮的味道,鋪開在蒲公英打傘的春天。
盤炕,先用基子砌炕墻,中間用基子立土柱,留出兩道炕洞,上面鋪一層基子,鋪上三四寸厚的泥。泥里要和麥衣。這叫抹炕面子??幻嫔献詈笤倌ㄒ粚幽?,一定要用膩子抹得光滑平展,抹得鏡面一般,抹得掉一只蒼蠅,能把胯子掰了。盤好炕,敞開門窗,往干晾曬。在屋外的墻上,泥好炕眼門。一坨炕,算是盤好了。最后,鋪上席墊,攤開被褥。點火放炕。
盤炕,說起來簡單,盤起來,沒個十天半月,弄不好。
父親是個盤炕的好手。一盤炕的好歹,評價其最關(guān)鍵的因素是熱不熱。熱,即便它再有問題,但還是好炕。不熱的話,你就是黃金砌的,也不是好炕??谎劾锶麧M了柴草,一點著,光是冒白煙,不起火,炕肯定不行。村里人有話:死煙杠(冒),放冷炕。從炕眼里冒出的煙,就能判斷炕滅了還是燃著。白煙往外涌,嗆死人,肯定滅了。藍(lán)煙飄,炕就被放著了。
當(dāng)然,除了熱,炕面是否結(jié)實、炕眼門是否利煙、這些引火用的柴草容不容易點著、費不費牲口糞等一系列因素也左右著一盤炕的好歹。父親盤炕,炕下面把炕洞砌得特別好,這樣放炕,火焰能起來,煙能回出來,推耙能倒過手。抹好炕面子,有人抹細(xì)泥,父親也抹,但最關(guān)鍵的是他會往濕漉漉的炕面上撒一層水泥。灰白的水泥,均勻地撒在泥上,受潮之后,馬上變黑。撒水泥,是個很考驗人的活。得不急不躁,得沉得下氣,得在指頭縫里把功夫下上,得用抹子最后再細(xì)細(xì)地抹一遍。過一兩天,水泥干了,就自動板結(jié)了。水泥炕面,耐磨,不會把炕土蹭起,受熱也均勻。
我家好幾戶親戚的炕,都出自父親之手。父親是個慢性子,但干活很細(xì)。我家有一坨好熱炕,每當(dāng)冬天,吃罷晌午,三媽、堂妹袖著手,裹著頭巾,就來我們家游世暖熱炕了。她們上炕,把腿塞進(jìn)被窩,牙板打著顫,說,還是你家炕熱,我們家的冷得跟鬼脊背一樣。
有炕,席墊也很重要。席墊用竹子編成,定是手工活,不知產(chǎn)自哪里?應(yīng)該不會是西秦嶺一帶,因為這里不盛產(chǎn)竹子。一片席墊,好幾百元,鄉(xiāng)里人,手頭拮據(jù)。好多年前,盤了炕,買不起席墊的,大有人在。在集上,按炕的大小,挑一塊合適的席墊,要編得好,要結(jié)實。剛買的席墊是雪白的。詩里說,燕山雪花大如席。燕山的雪花肯定大不過麻村人炕上鋪的席。買上席墊,卷起來,成捆,繩頭一綁,背著,一步步,拖著塵土,就回家了。席墊鋪上炕,先用清水擦洗幾遍,要把竹片上的毛刺擦掉,要不然,鉆進(jìn)了肉,能疼死人。在炕溫的烘烤下,席墊一天天變黃。在肉體的搓磨下,席墊一點點變得光滑。在皮肉上油漬和汗液的滋養(yǎng)下,席墊也一點點溫潤起來。在塵土起伏的屋里,黃金般的席墊,泛著微微的光芒。像大地上,最后一塊從夢境里盛開的油菜,被眾神的鐮刀忘了收割。
家道寬綽的人家,會在席墊上鋪上褥子。這樣,炕會綿軟一點。不鋪的炕,光席墊,干硬,有些人屁股嫩,嬌貴,墊得肉疼,東扭西擰,坐也不是,躺也不是,痛苦不堪。我們家多少年一直是光席墊??簧蠑傊黄w的被子。我小時候是在光炕上睡大的。一覺醒來,渾身烙滿了橫豎細(xì)密而整齊的印子,但從沒有覺得疼。皮肉,跟鍋盔一樣,硬實。出門,做人干事,腰桿子都挺得直直的。后來,混跡在城里,為三斗米折腰事權(quán)貴,腰桿子軟若稻草,皮肉如同水豆腐?;丶遥簧?,不鋪墊一層,硌得骨頭疼,難以入眠。在現(xiàn)實里,人,往往越活越軟慫,越活越?jīng)]有骨氣。而一片光席墊,好像試金石一般,輕而易舉,就探測出了人性的深淺和骨頭的軟硬。
炕,在麻村,有兩眼子和一眼子之分。兩眼子,就是兩個炕洞,相應(yīng)也就有兩個炕眼門。一眼子,就一個炕洞。兩眼子炕,滿炕熱,但費填炕的。一眼子,熱一個炕中間,省填炕的。填炕,最好是牛糞,其次是驢糞,樹葉子和草皮等次之,柴草只能當(dāng)引火用,不能填,虛火一包。煤,自然是不敢妄想的。
我們家養(yǎng)牛。從秋天開始,就曬牛糞了,曬半個秋天,一個冬天,再曬出翻年的二三月??痪筒惶盍?。把大餅一樣的牛糞,用拌籠提出來,堆在門口土臺上。然后用鐵锨一锨锨撒開,用攪糞棍子盡量敲碎,撥開,讓太陽往干曬,還得不停地出來攪。秋天,太陽好,一天就能曬干。冬天,就得慢慢熬了。曬干的糞,會成末子。背到屋后的草棚里,倒下。填炕時用。牛糞溫度高,燃燒時間長。填的炕,那個烙人,像睡在鏊鍋上。躺著,背上熟了。趴下,肚皮熟了。翻來轉(zhuǎn)去,一晚上,渾身似乎都要被烤焦了,像一顆丟進(jìn)牛糞堆的洋芋,肯定皮肉焦黑,內(nèi)心松散了。但第二天醒來,發(fā)現(xiàn)沒熟,更沒焦。除了皮膚通紅猶如刷漆一般,再無毛病。而渾身上下,血管暖化,骨頭靈活,呼吸順暢。最關(guān)鍵,心里是暖和的。熱火朝天的日子,就是在一盤烙人的炕上打下基礎(chǔ)的。
麻村養(yǎng)驢多,用驢糞填炕的,自然也多。驢糞相比牛糞,易干。填炕的熱度,比牛糞差一個檔次。
靠兩頭牲口的糞便,要度過一個寒冷而漫長的冬季。是不可能的,這時候,就要掃樹葉子。我們也叫掃衣子,或者掃填炕的。暮秋過了,初冬將至。地里的活消停了,下雪,還有一段時日。拉著架子車,去坡里,鉆進(jìn)樹林,掃樹葉。麻村多山林,山林多洋槐。洋槐葉落下來,厚厚一層,像鋪了滿地的銅錢。把樹葉掃成堆,裝進(jìn)車框。車框四周,插上枯樹枝,作為掩子,還可以往里面倒好多樹葉。然后,往麻包、化肥袋里塞滿樹葉。父親把我丟上車,讓我使勁把樹葉往瓷實踩踏。踏一陣,上面塌下去,還可以裝一些樹葉。再裝,再踏。最后實在難以裝進(jìn)去一把葉子了,父親才把袋子里的樹葉架在上面。最后用繩子綁定,別上樹枝。我拉著老黃牛,老黃牛拉著車,父親扶車把,母親和妹妹跟在后面。我們的衣子掃完了。我們必定擁有一個溫暖的冬天。我們聞著洋槐葉子苦澀的氣味,在院子里晃蕩。我們守著青煙,在炕眼門里,裊裊升騰,飄過屋檐,融化在寒冬藍(lán)瓷一般的天空,不見了。
在西秦嶺,家家戶戶都少不了一盤炕??皇乔f農(nóng)人的命根子。尤其老人,沒一坨熱炕,就活不前了。
麻村人沒有坐沙發(fā)、坐椅子的習(xí)慣。來人,一進(jìn)門,先是上炕。你不上,主人家會把你推上炕??腿松峡?,理所當(dāng)然。如果去了不叫著上炕,就說明這一家人不懂禮節(jié),不懂人情世故,必然會被戳脊梁骨。上炕,客人坐炕后面,墻根處。面門為上,上為尊。主人坐炕沿邊,方便招呼人。上炕,不一定就睡覺。在麻村,炕是一塊天地。擺閑瞎扯,喝酒抽煙,走親戚串門子,說事問話,陰謀算計,甚至偷情嘗腥,等等等等,都是在炕上進(jìn)行的。在熱騰騰的炕上,莊農(nóng)人,把該干的事,干了;把干不了的事,干了;把干不成的事,干成了。在北中國,正是有了這一方方土炕,才讓子孫得以繁衍,讓骨肉得以溫暖,讓人間得以繁雜,讓光陰得以拓展,讓生死得以交換,讓舊夢得以新生。
主人叫你上炕,你就二話不說,鞋一蹬,上炕。不要嫌光腳片子,不要嫌腳臭,也不要嫌襪子破了大拇指頭在外面“量大豌豆”,這都不是事,成天在泥土里滾爬的人,不計較這些。你不上炕,才會傷了人家面子。
但上炕,也有忌諱。阿公,一定不能上兒媳婦的炕;小叔子,一定不能上嫂子的炕;姐夫,一定不能上妻妹子的炕。上了,事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這是底線,祖祖輩輩寸步不移地守著,守不住的,就把日子過到頭了。
人暖腿,狗暖嘴,雞兒暖膆子。
祖母常這么對我們說。祖母這么說的時候,正蹲在炕眼門前,把干驢糞和樹葉子掬起來,塞進(jìn)炕眼里,用推耙把驢糞樹葉填到炕洞里面。起身,把炕眼門用一塊油黑的磚塞住。然后,拍拍衣襟上粘著的雜物,進(jìn)屋,把手塞進(jìn)毛氈下面,摸一摸炕的熱冷。
如今,祖母已經(jīng)離開我們好多年了。她放熱的炕,依舊溫暖如初,只是她再回不到我們的炕上了。不知道在另外一個世界,祖母的炕,熱不熱。人老了,就戀著一坨熱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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