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娃
我與這座城的緣分,并非一見鐘情。
我曾經(jīng)寫過彼時情景,在接近十歲那年,我還沒有覺醒,我甚至沒有等到豆蔻年華的到來,就踏上去往父親家鄉(xiāng)的旅程。父親家鄉(xiāng)叫蚌埠,蚌是河蚌,包孕珍珠,因此父親口口聲聲說那里馬路都鋪著水晶;埠是岸上碼頭,父親說那里有一條大河,船來船往,穿城而過,壯麗極了。我和二姐被石浩老師帶領(lǐng)著,被馬車長途汽車和火車?yán)еW著,七天的時間,歷盡艱辛,到達了父親家鄉(xiāng),這個叫蚌埠的城市。
茫然四顧,沒看見水晶鋪成的馬路,倒是第一次看見了不同于新疆的那種八卦布局的街道(我出生于新疆特克斯)。我站在那里,內(nèi)心是對陌生的抗拒,耳朵里是火車長嘯的聲音,蒸汽排放的聲音,敲打鐵軌的聲音,夢想破滅的聲音,傷心哽咽的聲音……我被這些聲音包裹,張口結(jié)舌。大概是那一天我才有點明白,不是所有道路,都可通往太極之眼。
我如同一個舊時女子,遠嫁他鄉(xiāng),謊言有如期許之美,憧憬、懷想,繼而委屈、失望,但我已別無選擇。
以此為比喻,我需要來給這座城市一個性別了,是“他”,不是“她”。這樣,我便可在天長日久中,慢慢被他擁抱和疼愛,被他感染和融化。我這個被父母“包辦了婚姻”的女子,在無數(shù)次與他的耳鬢廝磨中,不經(jīng)意,就那樣瓦解了我的抗拒和失落,變得溫情而柔軟,如同蜿蜒穿過城市的淮河流水;如同流水之于豐美的土地和植被,我已被這情感滲透。我開始用畫筆描繪他,用文字表達他,嫩葉和蓓蕾,綴滿我歲月的枝頭。而我什么時候愛上他,自己并不知道,現(xiàn)在我知道了,恰恰就是在我寫下“我與這座城的緣分,并非一見鐘情”之時,我意識到,我愛他。
著實,不愛他時,我無法理解他作為一個男人的豐富。即便他懷抱里什么都有,如此豐足,甚至復(fù)雜。他的這些豐富,被表述為“自然”“地理”“歷史”“人文”“物產(chǎn)”“精神”。而在我對他最初的認知里,可能就是一個我沒見過的植物,比如蓮藕。起碼來蚌埠之前,我沒見過蓮藕;書本上看見過圖片,一節(jié)藕的旁邊寫有一句成語:藕斷絲連。沒法理解這四個字。直到他從懷抱里掏出許多被泥包裹著的藕節(jié),他帶給了我人生驚奇,問奶奶,這是紅薯嗎?其實紅薯我也沒見過。奶奶笑彎了腰。
還有蟬,書上說它會叫“熱啊熱啊”,百思不得其解,一只蟲子的語言會這樣神奇嗎?我爬上林子里的一棵樹,因為我總是聽到它在林中的叫聲——知了知了。它長得和書上一模一樣,我看見它時,它的叫聲戛然而止。書上的描述并不準(zhǔn)確。為什么是這樣,沒人告訴我。騎在樹枝上,往更高的樹冠張望,可以看見天上有一朵云,表情是溫柔的人臉,看見這樣的云,是不是應(yīng)該哭泣才對?于是我就哭了。我的哭泣霎時感染了滿樹群蟬,為渲染氣氛它們一起唱出“知了——知了——”的歌聲。知了懂得了我的悲傷,我于是受到慰藉,心滿意足,帶著幾條被枝杈劃出的血痕,還有一腿的大小“鼓包”,從樹上下來。
原來那林子里有蚊子。這之前,我也沒見過蚊子。饑餓的時候,蚊子們喜歡“嗯嗯”的抱怨,問題是它們總是處于饑餓的狀態(tài),仿佛它們就是為饑餓而生。蚊子們嘴銜著蜇針不停去扎我的肌膚,它每扎一下,就從那兒生長出一個鼓包,別人的鼓包只需要涂上一點唾液就會消下去,我的卻一直在感染潰爛。沒人管我的傷口。奶奶說這是水土不服,過段時間自然就好了。當(dāng)腿上潰爛的鼓包愈合結(jié)疤并脫落,形成七星陣的時候,我學(xué)會了藏住一些東西,譬如我不再哭泣。我把對故土的思念藏在心底,學(xué)會認識他,接受他。
是的,認識他,接受他。我僅存的思念只夠我用來暗示自己并不屬于這塊土地,然而我必須在這塊土地生長,在生長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他作為一個男人,有著深厚的內(nèi)涵。“南米北面,南茶北酒,南舟北車,南蠻北侉”,說的都是他。南北方,既于此以一條河為分界,北稱“黃淮”,南稱“江淮”,“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又在這里過渡交融,包括自然稟賦和人文創(chuàng)造,形成了鮮明的地域文明特征,我們稱之為“淮河文化”。在有意無意對其追根溯源中,我發(fā)現(xiàn)他既有歷史積淀與燦爛華章,又有現(xiàn)實火熱與愿景之美,我毅然轉(zhuǎn)身,開始一次一次走近他,走進他……
他擁有極短且無常的春季,飄浮的柳絮像點點飛雪,還沒有被風(fēng)卷出一點氣勢,春天就逝去了。這么一說,仿佛帶了無限傷感。尤喜這傷感,就像喜歡無盡歲月。于是趁著這好風(fēng),再一次登上涂山,享受初春陽光從后腦勺悄悄鉆進脖子里的感覺。目光所及處,并不都是山,還有平原,平原盡頭是森林,森林的線條隱藏在大自然的構(gòu)圖里,讓你想象天邊、遠方、故鄉(xiāng)。目光收回,淮河就在眼前,說她傷害過人千百次,便有大禹為之殫精竭慮,因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的歷史典故;于是妻子望夫,化作石像,石像就在身后不遠處。無法想象淮河的暴怒,因為此刻她是如此敦厚和善,母性十足。她在吸納所有過往,七千年風(fēng)雨雷電,人間是非,愛恨情仇,她一點一點積淀和淘洗。當(dāng)天邊漸漸出現(xiàn)橙色晚霞,她在遠處低回宛轉(zhuǎn),似乎只為了告訴我,無論是離開還是歸來,你都只能徘徊于某種無法言說的遠近之間,如同天邊那一朵游移的云。如同故鄉(xiāng),遠在天邊,近在咫尺;如夢如幻,又觸手可及。那么我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我在問自己,也在問你。
我從伊犁河邊那座城,來到淮河岸邊這座城,來到你身邊,我可讓心中萬千情感都如同單純的雨滴落下來嗎?固然這溫暖的落下,有一種揪心的平靜和疼痛。
是的,我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