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實觀視域下對《三國演義》勸說言語行為的語用分析

郭勤勤

《三國演義》是中華文學寶庫的瑰寶，相關(guān)文獻汗牛充棟，如對小說內(nèi)蘊、人物形象、敘事藝術(shù)的研究、與區(qū)域文化、電子數(shù)字化新方法及新觀念引進的結(jié)合研究，以及對其英譯的研究等[1]?！度龂萘x》的語言“文不甚深，言不甚俗”，其中的說客貫穿整部小說，他們通過辯論、勸說等言語行為說服他人改變態(tài)度或者立場，如諸葛亮“以三寸不爛之舌，退卻百萬之師”。其中的勸說言語行為具有典型性，對其進行研究能為相關(guān)研究提供一個新方向[2]。本文將以名實觀為切入點，對《三國演義》中勸說言語行為進行語用分析。

一、中西方名實觀研究概述

在語言哲學發(fā)展的歷史長河中，無論是中國的先秦諸子還是古希臘的先賢哲人，都不乏對“名”與“實”這一問題的思考及討論[3]。名實觀的研究有其歷史淵源，要真正理解它，有必要對其進行梳理。

(一)中國名實觀的發(fā)展

在中國，儒、道、墨、名各家都對“名”與“實”的關(guān)系、指稱等進行了討論，即所謂的“名實之辯”。其中，儒家主要關(guān)注“正名”，講究“入世”，旨在“治世”，即孔子所說的“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4]，意在強調(diào)名正言順、言行合一。目前，學界對孔子“正名”中的“名”的理解，尚未統(tǒng)一。孔子這一思想是在禮樂崩壞的戰(zhàn)國時期提出，因此便有傳統(tǒng)政治倫理意義上的“名分”一解，亦有后來漢代儒學家提出“名-物-事”的哲學認知一解，甚至還有“正書字”一解[5]。既有哲學關(guān)懷，又有政治關(guān)懷。從語言哲學的角度出發(fā)，孔子的“正名”思想實際上是一種入世的哲學思想，強調(diào)名實統(tǒng)一、名實相符。他指出了“名”與“實”的非對稱性，呼吁人們“循名責實”，既要考察事物之“名”，又要考察事物之“體”[6]。

除此之外，道家也提出“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7]?？傊?，道是客觀的，但“道”是不能命名的(1)另外一種解釋認為：“非常名”是說最高的“名”是無形的、含混的；相反，普通的“名”是“高世之名”，是“自然常在”的。，是無法用語言去表達的，即“名”不能用來解釋“道”，這也是其與儒家名實觀的不同之處。墨家研究“名”的“定義”“本質(zhì)”“分類”，即墨家邏輯學的概念論部分[8]。從語言哲學的角度來看，墨家強調(diào)“名實藕”“取實予名”，屬于經(jīng)驗主義流派，其整體上堅持語言可以反映客觀實在的語言哲學觀。名家尤以惠施為代表。名家雖詭辯，但他們也對“名”與“實”的關(guān)系提出了獨特的見解，尤以“循(控)名責實”為著?！妒酚洝分幸踩缡怯涊d：“名家苛察繳繞，使人不得反其意，專決于名而失人情，故曰“使人儉而善失真”。若夫控名責實，參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盵9]司馬遷在批評名家苛察的同時，肯定了其要求名稱與實際進行比較驗證的主張。同時，公孫龍?zhí)岢隽恕拔锬侵?，而指非指”[10]的論斷，意即物均可以被指稱，但用于指物的指和符號指稱之物并不等同。在筆者看來，公孫龍的“名實觀”即是“物”是可以被“名”指稱的，物不是不可名的；而符號之指和概念之指又屬于兩個不同的范疇，是不對等的。因此，“物”雖被“名”指稱，但是用來指稱“物”的“名”(符號之指)不代表“物”(概念之指)本身，因此二者之間的關(guān)系是不對等的。

需要注意的是，《三國演義》成書的年代是宋明理學思想盛行的時代，而理學沿襲孔孟之道，因此，當時盛行的名實觀與孔子的名實觀一脈相承，但不同之處是，與政治結(jié)合的程度更高，“將正名完全與政治勾連起來”[11]。

(二)西方名實觀的發(fā)展

西方語言哲學的三大支柱理論是指稱論、闡釋論和意義論。這里提到的意義論和中國的“名實觀”高度契合。西方早期對意義的哲學解釋有兩種。一是理想化解釋，認為語詞是我們頭腦中的概念，心智圖像或者是來源于外在世界的內(nèi)在印象[12]。二是直接指稱，認為一個語詞意義是它運用到的所有個體的集合。這兩種解釋都有開創(chuàng)意義，但都有各自的局限[13-14]。語詞的意義在西方是一個傳統(tǒng)的議題，關(guān)注較多，理性主義陣營如柏拉圖和萊布尼茨，經(jīng)驗主義陣營如亞里士多德和洛克，都對語詞的意義做了相關(guān)論述。后來的西方哲人又對意義理論做了改進與發(fā)展。穆勒對于名稱采取了大一統(tǒng)的辦法，將名稱分為類名和私名、區(qū)分了內(nèi)涵和非內(nèi)涵名稱。弗雷格采取了數(shù)理邏輯的辦法，將邏輯觀念和技巧運用到自然語言的語義結(jié)構(gòu)的分析上，努力實現(xiàn)萊布尼茨的規(guī)劃，將推理和計算運用到語言的分析中。羅素采取了數(shù)學方法，提出摹狀詞、有定摹狀詞和邏輯專名的概念，指出有定摹狀詞是不完整的符號。克里普克則采取社會化的方法，提出可能世界和名稱的因果論。

(三)中西方在名實觀上的異同

就相似性而言，中西方對于“名”的本質(zhì)和名實關(guān)系的探討的認識一致，但側(cè)重點不同。中國的“名實觀”是與政治、道德等結(jié)合起來的，是“入世”的；西方的“名實觀”的探討是限于哲學范圍內(nèi)，“就事論事”，是“出世”的。在筆者看來，中國的“名實觀”不如西方的純粹，哲學意蘊也不如西方的濃厚，沒有上升到科學、數(shù)理邏輯層面。究其原因，可以追溯到當時的歷史背景。中國“名實觀”相關(guān)問題的探討開始于禮樂崩壞的先秦時代，當時急需規(guī)章制度以及思想上的引導，且文人提出的思想服務于封建統(tǒng)治是由來已久的傳統(tǒng)，探討多是經(jīng)驗主義方面的。而西方對名實的探討相對較晚，當時的生產(chǎn)力已經(jīng)得到了長足發(fā)展，有足夠的后備力量讓哲學家在自己的象牙塔里潛心研究哲學問題，因此，西方的名實觀發(fā)展得更為完善。但這不是唯一的原因，語言特點和思維方式的不同也是中西方“名實觀”不同的原因[15]。

二、名實觀視域下的勸說話語分析

下面將從名實觀出發(fā)，對《三國演義》的語料進行語用分析，主要涉及奧斯汀的言語三分行為。

(一)勸說話語

張紅嬌[16]將勸說定義為“勸說者采用非強制性手段影響被勸說者對事物的態(tài)度、評價等”。結(jié)合奧斯汀提出的言語三分行為，勸說言語行為是在共知的語境下，采用非強制的態(tài)度影響或者改變被勸說者的態(tài)度、立場或者評價等。勸說言語行為有三個層次：勸說者所說的話語，即以言指事；勸說者勸服對方的意愿，即以言行事；勸說者說完勸說語之后所達到的效果，指是否影響或者改變被勸說者的態(tài)度、立場等，即以言成事。本文將重點關(guān)注“以言成事”層次。

(二)名實觀視域下的勸說話語分析

《三國演義》歷史背景特殊。戰(zhàn)事紛繁，諸侯并起，最終三分天下，因此，戰(zhàn)與不戰(zhàn)、與誰戰(zhàn)、為何而戰(zhàn)、為何不戰(zhàn)、擁戴誰、支持誰，諫客謀臣(勸說者)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在筆者看來，謀士勸諫戰(zhàn)與不戰(zhàn)，擁戴討伐主要受三大因素影響，即天時、地利、人和。

因“天時”而勸不戰(zhàn)的如第三十一回。曹操在倉亭破了袁紹之后，欲進荊州伐劉備，卻因當時正值寒冬臘月，有違行軍作戰(zhàn)者的“天時”?！俺剃旁唬骸蝗邕€兵許都，養(yǎng)軍蓄銳，待來年春暖，然后引兵先破袁紹，后取荊襄：南北之利，一舉可收也?！偃黄溲裕焯岜卦S都。”[17]此番勸諫，程昱以“順天時”為勸諫理由，曹操“然其說”，聽從勸告。

因“地利”這一因素而勸說的言語行為的如第四十三回。曹操、劉備、孫權(quán)三足鼎立之勢尚未形成之時，劉備式微，曹操于是寫信托于孫權(quán)，意在使孫權(quán)納降共同拒劉備，不參與到曹與劉的戰(zhàn)爭中去。是戰(zhàn)是和，孫權(quán)猶疑不決。其中張昭是主和派，就以長江這一“地利”已和“曹共有之”為不戰(zhàn)的理由。張昭曰：“……且主公大勢可以拒操者，長江也。今操既得荊州，長江之險，已與我共之矣，勢不可敵。以愚之計，不如納降，為萬安之策?！盵18]雖然孫權(quán)心中不愿納降，但張昭的這一番話很有說服力，因此孫權(quán)沉吟不語，這是“地利”這一因素在勸說話語中的體現(xiàn)。

“人和”在《三國演義》中勸說語言的體現(xiàn)如四十三回張昭進諫的前半段。張昭曰：“曹操擁百萬之眾，借天子之名，以征四方，拒之不順?！盵19]這里主要體現(xiàn)了“正名”的重要性。曹操雖是借天子的名號，但也有一定的正當性，出于“人和”而不戰(zhàn)。

需要指出的是，其中的“人和”主要體現(xiàn)在“正名”上，尤以“劉備乃漢室宗親，名正而言順；而曹操假天子之令以命諸侯，托名漢相實為漢賊”最為常見。劉備占得“人和”這一優(yōu)勢，即得民心，常常成為各諸侯伐與不伐的決定性原因。

“正名”思想，即名實觀的體現(xiàn)。那他們持有何種名實觀呢？名實觀在勸說話語中扮演什么角色呢？下面將以幾則語料為例進行簡單分析。

謙曰：“今天下擾亂，王綱不振；公乃漢室宗親，正宜力扶社稷。老夫年邁無能，情愿將徐州相讓。公勿推辭。謙當自寫表文，申奏朝廷。”

玄德離席再拜曰：“劉備雖漢朝苗裔，功微德薄，為平原相猶恐不稱職。今為大義，故來相助。公出此言，莫非疑劉備有吞并之心耶？若舉此念，皇天不佑！”

謙曰：“此老夫之實情也?！痹偃嘧?，玄德那里肯受。[20]

這一勸說言語行為的背景是，曹操欲領(lǐng)兵攻打徐州，劉備出兵救陶謙，陶謙自覺劉備大義凜然，便說出了讓出徐州的打算，體現(xiàn)了以言指事；言語間表達了自己讓出徐州的意圖，這便是以言行事；但是被勸說者沒有改變立場，這是以言成事的結(jié)果。第一個話輪中，陶謙出讓徐州的理由是：自己年邁，而劉備是“漢室宗親”。從名實觀的角度來看，劉備有漢室宗親之“名”，讓接管徐州也是情理之中，可見，他把“名”放在第一位，“實”放在第二位，但也要求名實相符，而后又提到，會“自寫表文，申奏朝廷”。第二個話輪中，劉備嚴詞拒絕，理由是“雖是漢朝后裔，但是‘功微德薄’，遂不能接受”，這體現(xiàn)了劉備把“實”放在第一位，要求循名責實，自己“功微德薄”就不能去領(lǐng)下徐州牧這一名號。若領(lǐng)下了，便是名實相異，不可取。在名實觀的主張上，二者都要求名實相符，但順序有別。勸說者陶謙所持是“名在實前”的名實觀，而被勸說者劉備所持的是“實在名前”的名實觀，這也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為什么這一勸說言語行為沒有取效。

座上又一人應聲問曰：“曹操雖挾天子以令諸侯，猶是相國曹參之后。劉豫州雖云中山靖王苗裔，卻無可稽考，眼見只是織席販屨之夫耳，何足與曹操抗衡哉！”

孔明視之，乃陸績也?？酌餍υ唬骸肮窃g(shù)座間懷桔之陸郎乎？請安坐，聽吾一言：曹操既為曹相國之后，則世為漢臣矣；今乃專權(quán)肆橫，欺凌君父，是不惟無君，亦且蔑祖，不惟漢室之亂臣，亦曹氏之賊子也。劉豫州堂堂帝胄，當今皇帝，按譜賜爵，何云無可稽考？且高祖起身亭長，而終有天下；織席販屨，又何足為辱乎？公小兒之見，不足與高士共語！”陸績語塞。[21]

以上是孔明與陸績的辯論，仍可以理解為二者之間的一種動態(tài)的勸說言語行為?？傮w來看，雙方所持的名實觀都是正名思想的一種體現(xiàn)，要求名實相符，且都體現(xiàn)了“名在實前”，強調(diào)循名責實，結(jié)果是陸績“語塞”，即勸說行為取效的間接體現(xiàn)。

分析勸說言語行為的兩個例子后分析，雙方持相同名實觀且時序相同時，勸說言語行為取效，否則將無法達到勸說的目的?！度龂萘x》中還有很多這樣的例子，但因篇幅有限，在此僅以兩則語料為例。

三、結(jié)語

綜上，中西方名實觀各有獨特的發(fā)展脈絡(luò)，西方“出世”，東方“入世”，主要受歷史背景、語言特點和思維方式的影響。從政治角度出發(fā)，所選語料體現(xiàn)了孔子所提倡的“名不正則言不順”的正名思想觀；從語言哲學的角度出發(fā)，體現(xiàn)了樸素的名實觀，要求“名”與“實”一一對應，名實相合。差別在于名實的重要性問題，即文中提到的“名在實前”還是“實在名前”的問題。如果勸說者與被勸說者在名與實的重要性問題上達成一致，則會達到勸說的目的；反之，勸說言語行為不能取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