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牽手

并不想走入世俗的門，但是它開著。而你，是孩子的母親。

——題記

超級達人秀以后沒幾天，寶貝又嚷嚷著要去做兼職，說這次必須要家長親自簽了合同才行，一次能賺100元甚至200元。

自己能掙錢，不問家里要錢花，甚至還能補貼家用，這一直是寶貝的愿望。

“幾點到幾點，在哪里？”

“地點不確定，時間也說不準(zhǔn)，可能白天可能晚上?！?/p>

“這什么破兼職呀？”我一聽就反感。

“你放心，肯定安全。合同必須得家長親自去簽，很正規(guī)?！?/p>

“也肯定很辛苦！”

“我不怕辛苦。”寶貝很淡定，“你可以選擇去，也可以選擇不去?！?/p>

思考良久，我回答說那就去。閑著也是閑著，去看看也好。

七轉(zhuǎn)八彎，寶貝牽著我的手來到市中心一處高樓前，說到了就是這里。

站在這棟米黃色外墻的商務(wù)大廈底下仰望，我望見大樓遮蓋住了頭頂很大一部分藍天。不喜歡這座城市。我下意識地對自己說。

可寶貝特別興奮，拉著我的手就闖了進去，再次申明說就是這里就是這里沒錯兒。

大門口的保安乜斜了我們一眼，就漠然將目光投注到別處去了。

今天，寶貝煞費苦心地化了個不濃不淡的妝，一看就像電視娛樂節(jié)目里那些舉著熒光棒歡呼雀躍的女生，一身短打的服裝青春靚麗。

“8樓?！睂氊愐贿M電梯就熟練地按了數(shù)字8。

電梯里很安靜。只有我和寶貝。電梯的壁面映照出我的倦容和寶貝婀娜的身影。

“看，就在前面?！弊叱鲭娞蒉D(zhuǎn)一個彎，寶貝指給我看樓道盡頭一處有些喧嘩的地方。那里，一些打扮入時的漂亮女孩正三三兩兩，或匆匆走動著，或停在一處議論著。大玻璃移動門內(nèi)，胸前掛著工作人員牌子的年輕女孩，一致抬頭看著剛進入的我們。

還沒等她們臉上出現(xiàn)什么特別的表情，寶貝先自喊起來：“還認識我嗎？是我呀！是我呀！”

我不出聲地跟在寶貝后面，看她手舞足蹈。

“哦，對對對，你就是上次來過的那個，叫……是吧？你是大的還是小的？”有兩個負責(zé)接待的掛牌子女孩臉上出現(xiàn)了恍然若悟的笑容。

看來，寶貝確實事先來過這里，并且和她們見過了。前些日子，寶貝說跟同學(xué)一起吃飯什么的，估計就在滿世界找兼職。這孩子，小學(xué)三年級就開始自己乘地鐵去少年活動中心練習(xí)舞蹈。遇到有演出任務(wù)，回家常常是夜里十點多了。雖然我總會不放心開車去接她，但是她的膽子還是越練越大了。

“我是大的，小的那個是周六來面試的吧，今天是周五呀。”寶貝之前跟我聊到過一個跟她名字一模一樣的女孩，比寶貝小一歲，也喜歡暑假出去兼職打工。

“稍等，我跟主管說一下你來了。”其中一個負責(zé)接待的女孩對我們說。

很快，一個梳著新潮發(fā)型的男人看向我們。

“你們是來面試的吧，請跟我來?！彼麆偛胚€板得像一塊面磚的臉，立時浮起了熱情至極的微笑。憑著我對人敏銳的觀察，這種笑，你絕對不能自以為“賓至如歸”，而恰恰是某種警示信號。

我們在一個小隔間里坐定。那個被稱為“主管”的年輕男人，隔了一張辦公桌坐在我們的對面。

這架勢，很容易讓我想起自己上班的時候，家長被我微笑審視的情景。只是，現(xiàn)在不是我審視別人，而是別人在審視我和我的寶貝。但是，職業(yè)習(xí)慣讓我也以同樣神秘的微笑，謙遜地看著對方。

這個男人的衣著打扮沒什么可吸引我的，看慣了電視時尚節(jié)目的我，對一些混搭的服裝習(xí)以為常。我感興趣的是他的發(fā)型。那是一個兩邊頭發(fā)剃得極短，短到看得出頭皮的肉色，中間額角開始，又頭勢分明地呈現(xiàn)一個長發(fā)組成的銳角三角形，三角形的長發(fā)逐步擴大蔓延至耳際，又全部被攏作一把扎成個小辮兒。

個性張揚，典型的娛樂行業(yè)的發(fā)型?；蛘撸€有某一些年輕時尚的所謂藝術(shù)家，可能也偏愛這類型。

不過，像李安、陳凱歌、張藝謀那些老牌內(nèi)斂的導(dǎo)演，即便他們再年輕些，也是不屑為之的。

“自我介紹一下，我是負責(zé)面試的老師，你們叫我何老師就可以了。”

他兩邊嘴角往里一收，一個笑容就躍然而出?！澳敲?，你是她的媽媽，對吧？”他看向我，笑容可掬，薄薄的嘴唇翻飛著。我微笑著點點頭。緊接著，他又轉(zhuǎn)向?qū)氊悾骸澳?，你介紹一下你自己、你的特長和你自己這次來的目的？”

這男人的目光很犀利。

是一種久經(jīng)磨礪的精光外泄。我見過。

我對自己家的寶貝有些擔(dān)心，怕她在這樣犀利的目光之下，說話會語無倫次。

事實上，我的這份擔(dān)心是多余的。這樣的場合，寶貝顯然不是第一次經(jīng)歷。甚至，寶貝的敘述里，洋溢著一種志在必得的自信。

恰恰是這份自信，勾起了我內(nèi)心另一種隱憂。

我暗自決定無論如何，都不簽這份合同。但是，我要怎么說，才能帶著我的孩子既在這位何老師面前自然地“金蟬脫殼”，又不至于傷害到寶貝滿懷期待、躍躍欲試的闖蕩江湖之心？

這一次，自己通常以為游刃有余的智慧似乎不夠用。

而面試才剛剛開始，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對面那個頭發(fā)油光的薄嘴唇男人，正煞有介事、振振有詞地詢問著寶貝有關(guān)的問題。寶貝則滿臉通紅，急于表述自己的特長……

“你是說，你有舞蹈的特長，到什么程度？”

“我舞蹈考了11級，舞蹈比賽中還多次得獎，很多獎狀呢?！?/p>

“哦，很好，那就說明，你舞蹈的基本功也不錯了。有時候，我們這份兼職里也會有做群眾演員的工作，比如需要一個會跳舞的群眾演員……”

我微笑著傾聽他們的談話，始終不發(fā)一言。

偶爾，我轉(zhuǎn)頭瞥瞥右側(cè)彎角一堵墻上掛著的一個標(biāo)牌，上面寫著：××影視活動中心。

似乎，我的微笑和沉默，引起了對面這位何老師的警覺。我眼睛的余光感覺得到，他時時刻刻關(guān)注著我的一舉一動。很好。我暗暗地、有些興奮地對自己說。

“那么家長，你知道你女兒今天想來做的這份兼職是什么了嗎？”

他順手遞過來一張表格。

這張表格，在他一落座以后，就從辦公桌邊上的一個文件架里被抽了出來。

我發(fā)現(xiàn)，在這個文件架的最外面一層，有很多硬硬的紙片，紙片光滑靚麗，同樣光滑靚麗的，還有很多女孩的形象。這些面目姣好的少女或者女性，一個個擺著婀娜多姿的動作。她們的衣著，有些暴露得越過了我“欣賞”的底線。

我微笑著把目光轉(zhuǎn)向?qū)γ娴哪俏焕蠋煛?/p>

面對那道作勢要逼人馬上就范的目光，我還是不動聲色。隨即，我的目光緩緩落在眼底的這張表格上。顯然，這張表格是寶貝上一次來初試時填下的，那秀麗而略微有些潦草的字體，泄露了寶貝一種迫不及待的愿望。

不，這沒什么。這個年齡的孩子沒有這樣的愿望，才是不正常的。想想自己這個年齡的時候，也一樣對某些不著邊際的東西滿懷憧憬。但是那時候，幾乎沒有人告訴我究竟應(yīng)該做些什么，父親每個星期回家一次，寡言少語從不過問子女的內(nèi)心，而母親，她即便能識幾個字，也沒有空閑甚至沒有能力來告訴我們怎么做，才能選擇到一個最美好的人生。不，我們從父母的情感糾葛中，只得出一條經(jīng)驗，就是不想再重蹈他們的覆轍。但我們實在太平凡太乏力，所以一切只能聽從命運的安排。所幸，我由著命運的指示走，居然走到了今天。我不后悔，也不抱怨什么。

我的目光從表格上，轉(zhuǎn)移至寶貝殷殷期待的一雙眼睛。

其實無需多觀察，我就能讀懂她內(nèi)心此刻的盼望。我是寶貝的母親。

我再次看向?qū)γ婺且活^張揚的發(fā)型，剛要啟口，卻聽見寶貝說道：“還是我來說吧，我媽媽可能還不太清楚?！?/p>

唉，這孩子。她以為我還沒弄清楚這份兼職究竟是怎么回事兒。

“不，這個合約要你媽媽來簽的，所以我們要讓媽媽了解這份兼職的意義?！焙卫蠋熞蛔忠活D地說，然后定定地看著我。

我，作為寶貝的母親，才是這份兼職合約是否能生效的最關(guān)鍵的一個環(huán)節(jié)。

而且，這位何老師一字一頓地著重強調(diào)了“意義”這個詞。這很好，很對我的路子。我就是一個做什么都想著“意義”的人，當(dāng)然，沒有意義的事情我也會去做，但得預(yù)想好做了以后會不會派生些“意義”出來。我對意義太敏感太喜歡太愛琢磨了！

伸出左臂，我撫摸了一下寶貝的頭發(fā)，它柔順亮滑，煞是可愛。

“我家這孩子吧，從小不起眼，但很乖很聽話，也很有主張。她的舞蹈老師總是夸她，說誰要是吩咐她做點事情，她肯定盡自己所能不折不扣地認真完成。”

我開始夸自己的孩子，絮絮而談。何老師笑著，擺足了極其耐心傾聽的架勢。他顯然一點也不著急，或者這樣的場面，他也見得多了。

不著急就好。對方越不著急，我也越篤定，我有足夠的時間來擺我的迷魂陣。對，是迷魂陣。

“所以，你剛才說想要做這個兼職，就一定要熱愛它。老師說得真好。只有熱愛一份職業(yè)，才能將自己的能力發(fā)揮得最好。我相信，凡是這孩子熱愛的東西，她一定會好好做、做出成績來的……”

我真佩服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學(xué)會了當(dāng)面拍人馬屁的功夫，而且還能做到不直接拍，而是通過某一個曲里拐彎的途徑，來讓對方贏得自信。我現(xiàn)在就想著寶貝聽到我這些話，內(nèi)心一定很愉快，一定很想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做出某種成績，來印證我的這些贊美是正確無誤的。

“我們這份兼職，想要來做的孩子很多?！?/p>

對方終于忍不住了，他打斷了我的話，問：“您是不是已經(jīng)明白了我們這是什么公司？”

我仰轉(zhuǎn)頭看了看墻上那一塊標(biāo)牌，說：“不是一家影視活動中心嗎？或者，其中包括了活動經(jīng)紀(jì)人這個職業(yè)?！?/p>

“哦是，我們就是這些簽約孩子的經(jīng)紀(jì)人。”何老師頗有些驚訝地點點頭，“我們跟這些喜歡、熱愛這份兼職的孩子們簽約，提供他們工作，給予一定的收入，并且保證他們的安全。也許家長已經(jīng)知道，行內(nèi)有行內(nèi)的規(guī)矩。”

何老師的思路是很清晰的，語言表達也精練到位?？吹贸觯@是一個精干的男人。

他適合這份經(jīng)紀(jì)人的工作。我想。

“既然要我們做家長的親自來簽約，就說明你們這家公司還算是值得信任的?！蔽椅⑿χ?，“而且，據(jù)你所說，你們能保證孩子的安全，這太重要了?！?/p>

“是的，我們絕對保證孩子的安全。如果你們不放心，可以派一兩個人全程陪同孩子完成工作。比如家長，比如同學(xué)。所以，孩子的安全絕對有保障。”

“嗯，孩子的人身安全，看來確實沒問題。但問題是……”

“是什么，還有什么問題？”

面對那雙緊盯著我看的眼睛，我慢條斯理地笑笑，將目光投注到他文件架里那一疊女孩的照片上。“合同說，孩子必須在簽約的第一年內(nèi)，要交四五百份個人秀的照片？還要很專業(yè)的攝影師來拍？”

“是的，一定要專業(yè)的攝影師。”

“哦，這個我倒是有這樣的朋友。他以前就為我孩子拍過一些風(fēng)景照?！?/p>

“不是風(fēng)景照，家長。不是那種拍了然后加加工就可以拿出來的東西。是要用專門的紙質(zhì)，有專門的尺寸，能展現(xiàn)孩子各個角度，讓導(dǎo)演從一張紙片上就能精選出適當(dāng)對象的專業(yè)性質(zhì)很強的照片。明白嗎？需要極其專業(yè)的?！?/p>

“哦，那我朋友恐怕還不行。那么，看來必須得到你們推薦的攝影師那里去拍攝了?！?/p>

“我們會幫您推薦幾位這樣的攝影師，你們可以任意選擇其中的一位。每一張完成的個人秀照片是十元，僅僅十元錢。”

“十元錢？不貴啊。那么就是說，我們可以拿了其中一張自己去復(fù)制N份了?！?/p>

“當(dāng)然不能。我們需要每一張的拍攝角度都是不同的，制作出來的圖案也要有創(chuàng)意。如果是群眾演員的工作，那就要讓導(dǎo)演短時間內(nèi)明白你是否合適?！?/p>

“這樣的話，四五百張的照片都要同一個攝影師完成，包括后期制作？”

“是這樣的。我們的攝影師絕對能將孩子最好的角度拍出來。比如有些孩子的側(cè)臉比較……”

在這位何老師解釋好角度的時候，我暗暗算了一筆賬。一張照片十元，五百張就是五千元。一張合約，先得要五千元人民幣來換，不包括別的你事先可能預(yù)想不到的付出。

“那么，這些孩子拍照片需要的服裝呢？”

我繼續(xù)問。

事實上我自己早就拿定主意不簽約了，但是我看到寶貝聽何老師講話聽得津津有味。于是我想，我必須像演算一道數(shù)學(xué)題或者演示一個三段論那樣，將過程展示給寶貝看，讓她在事情的推進過程中，悟出其中的厲害關(guān)系。我想，一個稍微有些頭腦的人，都會在我的循循善誘中得出正確的判斷的。

然而，我顯然高估了寶貝的智商。

滿懷熱情、充滿期待的寶貝，目前的智商，猶如一個戀愛中的女人。

我不想再問對方類似的問題。

我不想再對這個兼職做更具體的了解。問題是，怎么拒絕?

怎么拒絕，當(dāng)我進門看到那個標(biāo)牌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在考慮這個問題了。

是，我可以當(dāng)機立斷，馬上一口回絕，在對方滔滔不絕之前。

如果沒有寶貝在身邊熱情地傾聽，我一準(zhǔn)這么做，沒什么不好意思的。不用考慮對方心理上是否能承受，更不用考慮我的回絕會不會傷害了對方。我要是善良成這樣，那么我純屬傻瓜。

但是寶貝就坐在我的左側(cè)，她的眼睛里放射著抑制不住的光彩。就像她看見了一件非常喜歡、非買不可的漂亮衣服。

最初跟寶貝外出逛服裝店，我總要事先提醒她，說你再喜歡這件衣服，也不要露出那種即便傾家蕩產(chǎn)我都要將這件衣服買回去的架勢。你必須像毫不經(jīng)意地路過它，然后隨便翻翻衣服的正反面，隨口問問價錢，或者看看價格后問問如果想買的話，能打幾折便宜到什么程度。我告訴她有些時候自己就必須像一條狡猾的魚，寧愿餓著，也不被花花綠綠的誘餌迷惑了眼睛，蒙蔽了智慧。然后你還必須裝作對這件衣服很不滿意，走到別的地方重點去審視那些你并不需要的，并且夸它們的好。最后，在別人以為你已經(jīng)放棄了購物的念想、已經(jīng)決定換一家店再看看的時候，你再問那件你喜歡的衣服，提出一個你心里的價位問賣不賣，要聽到回答不賣你扭頭就走不要遲疑。不穿衣服會羞死人，不穿那件你想要的衣服，只不過有些遺憾罷了。一般來說，如果店家覺得你的價位還能讓他可以接受的話，他是會做這筆生意的。畢竟現(xiàn)在做生意不如以前容易了，誰的錢包都捂得很緊，除了那些容易受騙上當(dāng)?shù)娜恕０切├先诵『?，包括女人?/p>

“老媽，您能不能不這么復(fù)雜，能不能簡單一點啊？要就要，不要就不要，還裝作不要其實很要的樣子。煩不煩呢！”開始幾次，寶貝總是反駁我，總是堅持她的那一套“簡單”購物觀，總是讓我事后反省時覺得自己特別猥瑣特別俗氣特別沒勁兒。但是我心疼錢啊，自己辛苦賺來的錢，就那么不值地被花出去，任誰都心疼。沒辦法，只能身體力行了。我告訴寶貝說媽媽也要買衣服。然后我就挑挑揀揀就聲東擊西，結(jié)果花了大大便宜于店方出的價位的錢，買下了我喜歡的衣服。

“老媽，你可真行！”這回，寶貝不得不夸我。她知道，省下的那一筆錢，可以好好吃一頓了。吃，我是從來不求打折的，盡往好的干凈的地方跑。想少花錢？干脆回家煮粥去，不僅節(jié)約而且環(huán)保。再去買衣服，寶貝也變得不“簡單”了。除非上專賣店?？伤f，專賣店的服裝太貴，得自己賺錢了再來買。

這就是生活教給她的智慧。這么懂事的孩子，我怎么能忍心不顧及她的感受呢？

而此刻，我要怎么拒絕，才能讓寶貝明白，其實這里面的道理跟買衣服是一樣的？

“老師，不瞞您說，咱是鄉(xiāng)下來的，你這里是市中心，很遠啊，交通不太方便呢?！?/p>

我開始訴苦。訴苦這件事情我不大干卻很拿手。事實上很明顯，我們那里絕對稱不上鄉(xiāng)下。一兩萬房價的地方還是鄉(xiāng)下，這鄉(xiāng)下也太繁盛了。

“媽媽，現(xiàn)在地鐵很方便啊?！睂氊惥蛽屩硎井愖h。

“地鐵是很方便，不過9點以后，我們那里沒地鐵了，11點以后，地鐵全部停了。如果你要上的節(jié)目還沒完，你怎么回家？”我忍不住有些慍怒。

“不會很晚的，家長?！焙卫蠋熃忉尩?，“如果要很晚的節(jié)目，她可以不參加。我們不是有很多不同的兼職可以挑選嗎？比如說可以做發(fā)模，這份兼職就不用很晚回家，白天完成了就可以回家?！?/p>

“發(fā)模？要不要染色？”

“一般都需要染色的吧，不過事后發(fā)型師可以幫你孩子做回原來的顏色。”

“也要修剪的吧？”

“確實要修剪，不過事后一定修剪成你們能夠承受的發(fā)型?！?/p>

“……”

似乎所有的路，都被對方合理地堵住了。

“老師，是這樣的。我家這孩子現(xiàn)在讀高二，馬上就要高三了。這份兼職，會影響學(xué)習(xí)的。”

“我們基本上選的是休息日來讓他們做。不會影響正常上課吧?！?/p>

“我是說，休息日她也要看看書什么的?！?/p>

女兒一聽就說：“媽，你知道我不愛看書，休息時間就是休息嘛！”我斜了寶貝一眼。這孩子，真不知好歹。

對面那位老師微微一笑，說：“家長，你孩子一般休息日都在做什么？”

呵呵，一下摸到了我的軟肋。

不得不相信博友茂盛哥的一句話：當(dāng)你想給孩子好好把舵的時候，其實他早就不在你那只船上了?！皩嵲诘卣f，這孩子還真不做什么，也就是看看電視打打電腦，或者約同學(xué)玩?！蔽也荒茉趯氊惷媲罢f謊。

我不能說我家這孩子像許多名牌學(xué)校的孩子那樣，一刻不停地奮發(fā)學(xué)習(xí)以求得進入更高一級的學(xué)校深造。不，這不是我的孩子，她學(xué)習(xí)從不給自己壓力，我也不給。

“你看家長，”何老師瞇起眼睛，“你的孩子休息日也不過在家里玩，為什么不可以上比如電視臺這樣的地方玩？還有一定的收入是吧？你看，現(xiàn)在電視臺錄制一些娛樂節(jié)目，或者一些大型的演唱會，坐在最前面的是誰？就是我們做兼職的拍手觀眾！為什么需要？活躍現(xiàn)場氣氛。你說一些歌星不能老唱那幾首老歌吧，他要唱新的歌曲吧，萬一臺下的聽眾聽不明白或者不喜歡，就會冷場。這時候我們就需要這些拍手觀眾使勁地鼓掌以活躍氣氛……”

“演唱會太晚了吧？”

“那么情景劇也有白天拍的，我們可以選擇白天的來做?！?/p>

“老師，你覺得孩子老在這些場合玩，對孩子有意義嗎？”我終于提出了一個我想提出的問題。

“一周緊張的學(xué)習(xí)生活結(jié)束后，暫且來娛樂一下輕松一下，怎么沒有意義呢？”

滴水不漏，天衣無縫。

我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沒辦法，我所擔(dān)憂的一切，對方要么毫無察覺要么佯裝不知。估計在寶貝看來，那老師批駁得我句句在理。“是這樣的，何老師，我們家里其實經(jīng)濟條件并不好，可你們要孩子拍個人秀一年就要五千塊呢?！蔽?guī)缀跤悬c耍賴了。

“孩子兼職可以賺啊。再說第一年是自己出錢拍個人秀，第二年開始就讓我們幫她策劃，不用花錢了?！?/p>

“可是……這五千塊錢……”

“是這樣的，如果你現(xiàn)在實在覺得一下子交這些錢有困難的話，我們可以幫她墊付，然后從她的工資里慢慢扣除。這樣，你也不用馬上拿出這筆錢了對嗎？”

這下要輸慘了……

一種強烈的挫敗感，從我的心里蔓延開來。

不愧是經(jīng)紀(jì)人的嘴巴，把我所謂的理由通通駁得體無完膚。難不成，我只有簽約一條路了？不！這約絕對不能簽！就是沒道理也不能簽！可是……

我轉(zhuǎn)過頭，看著寶貝，看著她的眼睛，緩緩地對她說：“孩子，你想做這份兼職嗎？你真的想做嗎？”

多么期待孩子會說：“不，媽媽，我現(xiàn)在明白了，我不想做了?！?/p>

但是，寶貝眨著她兩只發(fā)光的眼睛，她拉著我的手，說：“媽媽，我想試試?！?/p>

她話不多，卻很堅定。

“對不起何老師，這份協(xié)議我不能簽?！蔽铱粗卫蠋煹难劬σ蛔忠活D。

我想我此刻的表情一定很凝重。

“我不想讓孩子做這份兼職，我認為它對孩子的身心成長不利?！蔽依^續(xù)說道，“我到你們這里來，是因為想了解清楚孩子想要的這份兼職究竟是什么，現(xiàn)在可以說我基本了解清楚了。我們已經(jīng)浪費您太多時間了，真抱歉?！?/p>

我終于將我要說的重點，明白無誤地說將出來。

不但沒有淋漓盡致的暢快，我還清晰地感受著一種掙扎的傷痛和悲哀，以及無奈。

我知道這是最沒有力量的拒絕，卻希望能將某種“損失”，降到最低限度。

“為什么，媽媽？我想要做這份兼職！”

寶貝尖聲而又克制地叫起來，一邊搖晃著我的左臂。

這一次，我沒有扭頭去看她的臉。

何老師看著我若有所思。

“我搞不懂，家長，您怎么覺得這兼職對孩子身心不利呢？難道孩子玩得高興玩得快樂不好嗎？”

我對著他苦笑了一下。我不知道對方是不是在揣著明白裝糊涂。也許他是真心的，誰知道呢？

“非常抱歉，何老師，真的非常抱歉，我們耽誤了您太久的時間?！?/p>

我拉起寶貝的手說：“走，孩子，我們回家吧。”

不看她一眼，就知道寶貝的眼睛里已經(jīng)盈滿了淚花。

我的心好痛好痛，痛得自己的眼眶也濕潤了。這不是我要的結(jié)果，我不想傷害我的孩子，她是我的寶貝，我身上掉下的肉，是我的血脈甚至是我的呼吸。

可我明白我傷害了她。傷害，通常來自于最親的親人。我就是。

可我沒有辦法，我一點辦法都沒有。我已經(jīng)“理屈詞窮”了，所以才拿出最后也是最沒有技術(shù)含量的一招。用的是蠻力，家長的蠻力。只是因為，孩子還需要依靠家長。僅此而已。

寶貝一路上都在哭著質(zhì)問我為什么這么不講道理。

我無言以對，只有沉默。

此時此刻，我覺得作為一個母親，我太失敗了。我沒有去強迫孩子看她不喜歡的課本，沒有強迫孩子上她不喜歡的補習(xí)班，所以，孩子的成績一直不理想，將來肯定上不了名牌大學(xué)。當(dāng)然，這沒什么，念好書找一份高薪的職業(yè)，不就是想生活得好一點嗎？寶貝不用高薪也能比較好地生存和生活，這是她的福氣。但是，在拿著孩子的學(xué)業(yè)成績彼此攀比的今天，我作為家長甚至是老師，有時候也不無迷茫?？蔁o論怎么迷茫，我都一直堅持著以孩子快樂成長為本，堅持著讓孩子在自己經(jīng)歷中選擇自己要走的人生為本。我堅信生活中也能得到知識、才能乃至智慧。然而孩子走著走著，怎么就走到這條道上來了呢？孩子還小，不知道厲害沒法權(quán)衡得失，可我作為一個母親，怎么敢用她的青春做賭注？怎么敢用她的一生來冒險？即便孩子由此對我充滿仇恨，我也不能不站在她人生的十字路口，堵住那條錯誤的路途?。∧敲?，這樣的心理，這樣的決策，這樣的方式，豈不是跟那些逼迫孩子拼命學(xué)習(xí)課本知識的家長，殊途同歸了？甚至，更不如？

突然發(fā)現(xiàn)，孩子也已經(jīng)沉默了。她用稍快于我的腳步走在我的前面，距離大概一公尺。

我緊緊跟著她。雖然感覺身心俱疲，但我還是緊緊跟著她。

我淚流滿面。來的路上，寶貝一直牽著我的手過馬路，還說現(xiàn)在她好像領(lǐng)著我闖世界一樣。

上地鐵之前，過關(guān)卡時，寶貝終于停下來等我。

我給她交通卡，看著她默默地接過去。

我們的距離不再是一公尺，而是一條手臂。

“孩子，要是你真的喜歡這份兼職，你可以明年暑假來做。媽媽實在是下不了手來簽這份合約。明年，你又長了一歲，也能自己做主了，你可以來試試。那老師不是說明年可以不用家長來簽約的嗎？”

寶貝沒有說話。但是我知道她在傾聽。

“孩子，要不我們?nèi)プ稍円幌滦炖蠋?？她是你最喜歡最敬仰的老師，從小教你跳舞給你鼓勵，她說的話你一定會覺得比媽媽說得有道理，要不，我們?nèi)フ艺宜?？徐老師不是說過，讓你明年暑假到她那里去做志愿者，讓你跟著她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怎么處事待人嗎？她是多么喜歡你，一定會為你的成長做最好的考量。我們?nèi)フ艺宜牧倪@件事情好嗎？”

寶貝終于點點頭。

然而不久，寶貝輕聲對我說：“我們還是不要去了，現(xiàn)在她應(yīng)該不在青少年活動中心的。再說，徐老師也有孩子的，她一定也會做出跟你一樣的決定。”

呵呵！

原來孩子還是有所理解的呀！原來孩子知道母親的心，是一樣的呀！

我一把將寶貝靠近我的那只手緊緊地握了一握，隨即輕輕拍打著寶貝稚嫩的肩。我們微笑著對視了一眼，又不約而同地伸出手，牢牢地牽在了一起……

回家的路上，又有了寶貝快樂的說話聲和笑聲。甚至，我們還拍起了手、唱起了歌。

某一天，我在寶貝允許的情況下，拿起她新的、漂亮的日記本。那日記本的顏色很素雅，充滿了懷舊的色彩。

寶貝在日記本的第N頁如此寫道：

好孩子都有一個好母親

教育很重要

特別是和他最愛的人

不能產(chǎn)生矛盾

以后他有什么事，也不愿告訴你

女孩還好，男孩……

心靈更脆弱

一生下來就注定

要承擔(dān)很多：老婆、家庭、事業(yè)、父母

以后，他還要痛苦很久

為什么不早點把他培養(yǎng)好

讓他與你成為最好的朋友

也只對你誠實

……

他們下車了，估計還會吵

還好我是金牛座，沒那么固執(zhí)

還好我是女孩子，沒那么太強硬

還好我有好母親，沒那么太刻薄

還好還好

……

我想起有一天在一輛公交車上，我們看見一個男孩跟他的母親吵架，似乎是孩子想用十元錢買什么，而年輕的母親不同意，男孩嗚嗚地一邊哭一邊抱怨著，那母親嫌孩子煩，本來坐在孩子身邊的她，一下子坐到別一處去了。于是，孩子眼睛看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