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童
我母親凌晨就提著籃子去肉鋪排隊,可是她買不到豬頭肉。
人們明明看見肉聯(lián)廠的小貨車運來了八只豬頭,我母親排在第六位。肉聯(lián)廠的運輸工把八只豬頭兩只兩只拎進去的時候,她點著食指,數(shù)得很清楚,可是等肉鋪的門打開了,我母親卻看見柜臺上只放著四只小號的豬頭,另外四只大的不見了。她和排在第五位的紹興奶奶都有點緊張。我母親踮著腳向張云蘭的腳下看,看見的是張云蘭的紫紅色的膠鞋。“會不會在下面?”我母親說,“讓她藏起來了?”柜臺里的張云蘭一定聽見了我母親的聲音,那只紫紅色的膠鞋突然抬起來,把什么東西踢到更隱蔽的地方去了。我母親斷定那是一只大豬頭。
從紹興奶奶那里開始豬頭就售空了。張云蘭說:“豬頭多緊張呀,你來晚了,早來一步就有你一只?!苯B興奶奶走到割冷凍肉的老孫那里,割了四兩肉,嘟嘟囔囔地擠出了肉鋪。我母親卻倔,她把手里的籃子扔在柜臺上,表情嚴峻地站在張云蘭面前?!拔覕?shù)過的,一共來了八只?!蔽夷赣H說,“還有四只,還有四只拿出來!”
“四只什么?你讓我拿四只什么出來?”張云蘭說。
“拿出來,你不拿我自己過去拿了。”
“你算老幾呀,自己進來拿,誰批準你進來了?”
我母親急于去柜臺里面搜尋證據(jù),可是她突然發(fā)現(xiàn)從肉鋪的店堂四周冒出了許多手和胳膊,好像防止她去行兇殺人。一些紛亂的男女混雜的聲音此起彼伏地響起來,大家都買不到豬頭,誰也沒說什么,偏偏就她特殊,又吵又鬧的!那些人的眼神明確地告訴張云蘭:云蘭云蘭,我們站在你的一邊。
我母親亂了方寸。她說:“拍她的馬屁,你們天天有豬頭拿呀?拍馬屁得來的豬頭。吃了讓你們拉肚子!”那些人紛紛離開了我母親,憤憤地向她翻白眼。只有見喜的母親旗幟鮮明地站在我母親身邊。她說:“我跟你一樣,有五個孩子,都是長身體的年齡,要吃肉的,家里這么多嘴要吃肉。怎么去得罪她呢?”
我母親是讓人說到了痛處,她想起我們兄弟姐妹五人吃肉的饞相,賭氣賭不得?;@子里的白菜讓她看見了一條自尊的退路。“不吃豬頭肉也餓不死人的!”她最后向柜臺里的張云蘭喊了一聲。帶著那棵白菜昂然地走出了肉鋪。
我們街上不公平的事情很多。還是說豬頭吧。有的人到了八點鐘太陽升到了寶光塔上才去肉鋪。卻提著豬頭從肉鋪里出來了。比如我們家隔壁的小兵,那天八點鐘我母親看見小兵肩上扛著一只豬頭往家里走,盡管天底下的豬頭長相雷同,我母親還是一眼認出來,那就是清晨時分的肉鋪失蹤的豬頭之一。小兵家沒什么了不起的,他父親在綢布店,母親在雜貨店,不過是商業(yè)戰(zhàn)線??缮虡I(yè)戰(zhàn)線就是一條實惠的戰(zhàn)線,一個手里管著棉布,一個手里管著白糖,都是緊俏的憑票供應(yīng)的東西。我母親平時善于與女鄰居相處,她手巧,會縫紉,小兵的母親經(jīng)常求上門來,我母親有求必應(yīng)。當然女鄰居也給予了一定的回報。主要是贈送各種票證。
那天夜里我母親帶了一只假領(lǐng)子到小兵家去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哪兒?我母親與女鄰居的燈下夜談很快便切入了正題:豬頭與張云蘭。小兵的母親是個聰明的女人,她說:“張云蘭也有四個孩子呢,整天嚷嚷她家孩子穿褲子像咬雪糕,褲腿一咬一大口,你給她家的孩子做幾條褲子嘛!”我母親下意識地撇起嘴來,說:“我哪能這么犯賤呢?”小兵的母親說:“為了孩子的肚子。你就別管你的面子了,你做好了褲子我給送去,保證你有好處。”
小兵的母親第二天帶了一捆藏青色的布到我家來。她也捎來了張云蘭的口信。張云蘭的口信之一概括起來有點像毛主席的語錄:既往不咎,治病救人??谛胖t溫暖了我母親的心,她說,以后想吃什么,再也不用起早貪黑排隊了,跟她打個招呼,只管去拿!
此后的一個星期也許是我母親一生中最忙碌的日子。我母親在縫紉機前說:“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我父親在床上說:“掉出來才好?!蔽夷赣H說:“手快凍僵了。”我父親說:“凍僵了才好,讓你去拍那種人的馬屁!”
埋怨歸埋怨。我母親仍然保質(zhì)保量地做好了張云蘭的五條褲子。但你猜怎么著?張云蘭從肉鋪調(diào)到東風鹵菜店去了!早不調(diào)晚不調(diào),她偏偏在我母親做好了那五條褲子以后調(diào)走了!我母親帶著幻滅感對我們說:“今年過年沒東西吃,吃白菜,吃蘿卜,誰要吃好的,四點鐘給我起床,自己拿籃子去排隊!”
除夕前那天夜里下了一場大雪,清晨,我和三哥計劃在家門前堆一個香椿樹街最大的雪人。我們在拉門閂的時候感覺到外面有什么東西在輕輕撞著門,門打開,有個裹紅圍巾、穿男式工作棉襖的女人正站在我們家門前。女人的手里提著兩只豬頭,女人的圍巾和棉襖上落了一層白色的雪花。兩只大豬頭上也覆蓋著白雪。那時我和三哥不認識張云蘭,外面的女人看見我三哥要進去喊大人,一把拽住了他,她說:“別叫你媽。讓她睡好了,她很辛苦的?!彼簧砗畾獾財D進門來,把兩只豬頭放在了地上。她說:“等會兒你媽媽起來,告訴她張云蘭來過了。你們記不住我的名字也沒有關(guān)系,她看見豬頭就會知道,我來過了?!?/p>
我母親和張云蘭后來沒有交成朋友。但她有一次在紅星路的雜貨店遇見了張云蘭,她們都看中了一把蘆花掃帚,兩個人的手差點撞到一起,后來又都退讓,誰也不去拿。結(jié)果那把質(zhì)量上乘的蘆花掃帚,讓別人撈去了。
閱讀點擊: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票證”年代,為了讓孩子們過年吃上豬頭肉,母親凌晨就去排隊。但她“買不到”;母親據(jù)理力爭,卻被其他顧客“翻白眼”:母親賭氣“不吃豬頭肉”,卻夜里去小兵家問計;母親不愿“犯賤”,卻連夜給張云蘭家做褲子;母親做好了褲子,張云蘭卻離開了肉鋪;母親愿望“幻滅”,張云蘭卻在除夕清晨冒雪送來了兩只豬頭……故事一波三折。跌宕起伏。落滿雪花的豬頭,讓人感覺是那樣的溫暖。文中的母親與張云蘭的形象。塑造得豐滿立體,試簡要概括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