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秀平石平群 胡潔
摘? ? 要: 秦觀一生仕途坎坷,在國家積貧積弱之時不能為之出力,是家國之悲,身處黨爭之中無法自拔,是命運之悲,個人價值不能實現(xiàn),是人格之悲。在個體生命不得施展的沉壓力之下,他將悲劇意識轉(zhuǎn)化為藝術(shù)動力,以詩言志,以詞寫情,用真實的筆觸書寫自己不得意的一生。
關(guān)鍵詞: 秦觀? ? 個體生命? ? 悲劇意識? ? 藝術(shù)表達(dá)
一、個體生命悲劇意識在中國古代文化中的深層根源
生命是有限的,時間是無限的,人的生命只不過是無限時間中微茫的一點,個人在悠長的時間面前充分體悟到人生的有限性。生命悲劇意識的產(chǎn)生是個體對肉體生命必有一死這一真相的揭露,是對人的有限性的覺知,更是對生的留戀、死的憂慮。時間流逝是生命衰老并最終死亡的主要乃至唯一原因,因此生命不永之憂常常與惜時同時出現(xiàn),渴望生命往往與渴望時間相伴隨。
在宋代文化鼎盛之際,在政治壓迫之下,士人個體的生命悲劇意識凸顯,他們極度關(guān)注個體生命的存在。在必須擔(dān)負(fù)生命最終有限性的悲劇時,他們的人生觀蘊含了時代的文化精神。秦觀、姜夔作為政治動蕩下的士大夫,渴望入世又不得不棄世,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沖突中煎熬,因此產(chǎn)生極為強烈的個體生命悲劇意識。悲劇性人生首先表現(xiàn)為仕途之路坎坷的悲劇性;其次表現(xiàn)為“從道不從君”的理念悲劇;再次表現(xiàn)為依附統(tǒng)治階級的悲劇性;最后表現(xiàn)在個體現(xiàn)實生活上的悲劇,即士人階層的自身特征(獨立性、主體性、超越性)得不到體現(xiàn)。
二、秦觀的個體生命悲劇意識的覺醒
秦觀,字太虛,后改字少游,別號邗溝處士,學(xué)者稱淮海先生。高郵(今屬江蘇)人,生于仁宗皇祐元年(1049),卒于哲宗元符三年(1100),享年52歲。
秦觀在中進士前,大部分時間過著耕讀的生活,對前途滿懷憧憬。元豐元年,第一次參加科舉考試,就因朝廷“罷詩賦及明經(jīng)諸科,專以經(jīng)義、論策試士”①而失利。元豐五年第二次應(yīng)舉仍以失敗告終。元豐八年,37歲的秦觀終于應(yīng)舉及第,結(jié)束了漫長的應(yīng)舉之路??梢哉f,科舉入世是那時期所處生活環(huán)境影響的結(jié)果,也是秦觀受儒家思想影響的一個早已命定的必然目標(biāo),是造成其悲劇人生的最核心的根源。
一入仕途,就意味著秦觀的人生悲劇真正開始,最終傷痕累累,注定不能全身而退。初入仕途,秦觀被任命為定海主簿,這是一個不能施展自己才能的空官銜,使他的滿腔報國熱忱和對仕途的美好展望無從安放。回想數(shù)年的寒窗苦讀,不免嘗到一種年華蹉跎、青春空逝的澀澀苦味。元祐元年,秦觀被授蔡州(即今河南汝南)教授,隨著仕途進入順景,他的心情大好起來。為了在仕途上能更進一步,他悉心研究國情,時時關(guān)注國家大事,寫成策論多篇,一個“心憂天下”的知識分子形象霍然出現(xiàn)。然好景不長,元祐黨爭開始,秦觀在此嶄露鋒芒,被卷入黨爭的漩渦,而其文人天真單純的性格及過于樂觀的精神,往往會讓自己在厄運到來時措手不及,倍受挫折。在這場斗爭中,不諳官場規(guī)則的他四處碰壁,無力自處,傷痕累累。元祐五年,秦觀離開蔡州進京任太學(xué)博士。此次進京意味著離黨爭的漩渦更接近,這對秦觀來說是更嚴(yán)峻的挑戰(zhàn),但其性格中天真的一面再次暴露出來,讓他在短短的仕途生涯中自顧不暇、茫然失措。元祐六年七月,秦觀被遷秘書省正字,八月被除正字。元祐七年三月,應(yīng)朝廷詔賜館閣花酒,游金明池。作《金明池》詞,詞情傷感,歸隱之意初濃。此時期的秦觀在官場跌跌撞撞,傷痕累累,唯求歸去。元祐八年,高太后卒,哲宗親政,政局大變,秦觀從此走上了一連串的貶謫之路。一貶杭州,再謫處州,三徙郴州,四徙橫州,五徙雷州。作為一個以入仕為人生最終目標(biāo)的文人,貶謫無疑意味著對其生命熱情和信念的徹底抽離。都說哀莫大于心死,此時的他既沒有為改變現(xiàn)狀而努力,又沒有足夠的胸懷接納這場人生災(zāi)難,這樣不給自己希望,難以讓自己脫離苦痛,是一種徘徊在絕望邊緣的無腸可斷的極端痛苦。至此,秦觀一生似乎過著亦仕亦隱、入乎其內(nèi)而不得解脫的終身不得解脫的生活,個體生命的悲劇意識可總結(jié)為對家國的破敗(國力積弱)不能貢獻出一己之力,對自己的坎坷人生不能把控,美好或崇高的人格不能施展。
三、秦觀詩詞中個體生命悲劇意識的具體表現(xiàn)
秦觀終其一生都處在主體生命未得舒展的壓抑和苦悶中,這種壓抑和苦悶在其一往情深的執(zhí)著人格的照射下發(fā)之于心,成之于文,才有了流傳千古的秦子詩詞。
(一)秦“詩”的灑脫與詩顯、直
秦觀早期生活平靜單純,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旺盛期。此期詩人才高氣盛,瀟灑曠達(dá),心境整體愉快,對自己的才能及未來抱有強烈的信心。詩作以田園詩、閑適詩為,主要描寫大自然景色,語言清麗、風(fēng)格明快。如《首夏》:“接物相推各自新,癡心兒女挽留春。芳菲過盡何須恨,夏木陰陰正可人?!贝嗽娬Z言淺白如畫,表達(dá)的是在春花凋謝的春末之時詩人不悲反喜、以愉悅的心態(tài)迎接著初夏的到來。再看《早春》:“黃金簌簌滿垂楊,尚有春寒到畫堂。酒力漸銷歌扇怯,入簾飛雪帶梅香。”此詩描寫了揚花初開的喜人色彩和飛雪“入簾”的輕盈之舞姿,語言清新俊潔,詩意濃濃,展現(xiàn)出一幅充滿梅花幽香的春雪圖景?!肚锶杖住菲湟唬骸八溱鯗戏e水清,寒星無數(shù)傍船明。孤蒲深處疑無地,忽有人家笑語聲?!贝嗽妼懺谮鯗细x時的秋夜景色,先描繪夜深霜降落、寒星起之靜謐之畫面,后卻筆鋒一轉(zhuǎn),寫詩人沿著邗溝行到孤蒲最深處本以為此處再沒有干地了,卻忽然從不遠(yuǎn)處傳來朗朗笑語。全詩語言活潑跳躍,語意新奇飛動,意趣無窮。
中期詩風(fēng)漸變,但仍然不改其灑脫與顯、直之風(fēng)格。如《晚出左掖》(元祐五年—1091):“金爵瓢棱轉(zhuǎn)夕暉,偏偏宮葉墮秋衣。出門塵障如黃霧,始覺身從天上歸?!贝嗽娪冒酌璧氖址▽懗鲎约鹤叱龌蕦m大門時的興奮之情,表達(dá)的是對朝廷能任賢而用人的期望及對自己未來光明仕途的信心。
晚期秦觀真實地記錄了自己貶謫期內(nèi)的悲傷與愁苦,詩風(fēng)仍以顯、直為主。《寧浦書事六首》其三(元符元年作):“身與杖藜為二,對月和影成三。骨肉未知消息,人生到此何堪?!边@是詩人被貶雷州后在心情極度痛苦之時所作,仍用白描手法寫出自己遠(yuǎn)處蠻荒之地而歸家無期的悲傷絕望之情?!讹嬀圃娝氖住菲湟唬骸拔矣^人間世,無如醉其中。虛空為消隕,況乃百憂身。惜哉知此晚,坐令華發(fā)新。圣人難驟得,得且致賢人?!贝嗽娛潜毁H后期所作,此時期其詩作多用白描手法直接抒發(fā)情感,語言樸素,意境高古。全詩用平易的語言、淡泊的語氣描述了醉酒的情境,間接表達(dá)出了心中的淡淡憂傷。讀之此詩,能讓人在平淡中有撼動心靈的力量?!都{涼》:“攜杖來追柳外涼,畫橋南畔倚胡床。月明船笛參差起,風(fēng)定池蓮自在香?!边@是一首描寫居家生活和閑適情懷的作品,通過對船笛之聲時起時落、晚風(fēng)中風(fēng)吹蓮花使蓮花不停搖擺的場面的描寫,把“倚床”“乘涼”的悠閑心境表現(xiàn)了出來,意境平淡又有韻味。
總的說來,秦詩早期清新嫵麗,中期閑雅深婉,后期是端重高古。
(二)“詞”的深情與隱、婉——有“古之傷心人”之稱
秦觀詞早期柔媚婉約,中期和婉傷感,晚期凄婉深沉。
秦觀以心作詞,尤以晚期成就最高。
早期詞風(fēng)含蓄蘊藉、柔媚深情?!稘M庭芳》(元豐二年—1079):“山抹微云,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樽。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 銷魂、當(dāng)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鄙掀瑢懢?,用一系列孤寂意象如微云、衰草、征棹、煙靄、斜陽、寒鴉、孤村等敘寫離別之景,離別本身不舍與無奈之事,將滿懷的離愁別恨渲染于景。下片寫情,詞人的滿紙悲情,在遙遙無歸期的追問中,在高城望斷、燈火黃昏處作結(jié)。此時情語化著景語,詞情迷離,詞意蘊藉而空靈。語言淺而不俗、淡而有味。《畫堂春》(元豐五年—1082):“落紅鋪徑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園憔悴杜鵑啼,無奈春歸。? ? 柳外畫樓獨上,憑欄手花枝。放花無語對斜暉,此恨誰知?”②此詞是女子傷春之情。上片寫景,通過對春雨霏霏、春花落池、杏園憔悴、杜鵑聲啼畫面描寫,傳達(dá)出春天已過、美景難留的無奈。下片寫人,通過閨中之人的“手捻花枝、放花無語”一系列動作的描繪,點出心中的幽怨之深。此為言情之作,其情思之旖旎婉轉(zhuǎn)而空靈輕柔。
晚期詞風(fēng)漸變,更含蓄蘊藉、凄婉深沉?!督亲印罚ńB圣元年—1094):“西城楊柳弄春柔。動離憂。淚難收。猶記多情,曾為系歸舟。碧野朱橋當(dāng)日事,人不見,水空流。? ? 韶華不為少年留。恨悠悠。幾時休。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便作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鄙掀瑢懢埃ㄟ^春日楊柳之態(tài)寫出昔日游玩西城的回憶。雖是舊地重游,卻已物是人非。下片抒情,嘆韶華易逝,青春難留,然其離情別恨之淚,不知何時能休?!肚餁q》(紹圣二年—1095):“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ㄓ皝y,鶯聲碎。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人不見,碧云暮合空相對。? ? 憶昔西池會,鵷鷺同飛蓋。攜手處,今誰在?日邊清夢斷,鏡里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鄙掀瑢懷矍八娭喜蓍L鶯飛的美景,有碧水、黃沙、綠原、繁華和鶯之聲,動靜結(jié)合,色彩鮮明,層次感極強。其后筆鋒一轉(zhuǎn),由樂景轉(zhuǎn)悲情,其飄零之感、消瘦之容、孤寂之身隨即出現(xiàn),悲情愈轉(zhuǎn)愈深,愈下愈烈。下片先寫昔日宴會之歡樂場面,接著寫清夢不斷,朱顏改變的現(xiàn)實處境,末句筆鋒又一轉(zhuǎn),以落紅萬點的暮春殘景作結(jié),點畫出心中無限的憂傷。詞風(fēng)清麗凄婉,詞情一波三折。清馮煦《蒿庵論詞》云:“他人之詞,詞才也;少游,詞心也。得之于內(nèi),不可以傳。”③況周頤說:“吾聽風(fēng)雨,吾覽江山,常覺風(fēng)雨江山之外有萬不得已者在。此萬不得已者,即詞心也?!雹艽嗽~是絕望的哭泣和嘆息,從而有“古之傷心人”之稱。
注釋:
①脫脫,編著.宋史紀(jì)事本末[M].北京:中華書局,1977.
②淮海居士長短句·卷中·畫堂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61.
③④況周頤.蕙風(fēng)詞話[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7,7.
參考文獻:
[1][宋]秦觀,撰.徐培均,箋注.淮海集箋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2][宋]秦觀,著.徐培均,校注.淮海居士長短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