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印象

吳興人

先說點題外的話。

唐振常先生是我尊敬的一位新聞界前輩，曾擔任文匯報文藝部主任。唐振常先生在一篇回憶名記者黎澍的文章中曾談及，在解放前，黎澍是辦報好手，在任何情況下，他都能把一張報紙辦得極為出色。全國解放至1955年專業(yè)從史學之前，他對新中國新聞出版事業(yè)的貢獻，亦為人所共知。在1988年黎澍去世時，新華社所發(fā)的訃告，稱他為新中國出版事業(yè)的開拓者。但是，唐振常先生在《痛定思黎澍》一文中寫道：“他仍似乎是開玩笑地對我不止一次分析過新聞記者的歸宿。他以為記者如果不努力充實自己，只以為靠一支筆無事不可為，最后會歸于空虛。他以為記者還應(yīng)該另有專業(yè)，那就是或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或研究歷史。否則，只能是一個新聞事業(yè)的管理者?！崩桎`行了自己的主張。他后來從寫新聞、辦報紙轉(zhuǎn)為治史，成為一位著名的、杰出的歷史學家，曾長期擔任《歷史研究》的主編，并創(chuàng)辦《中國社會科學》，著有《辛亥革命與袁世凱》《馬克思主義與中國革命》（文集）、《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及其它》等重要歷史專著。唐振常先生回顧黎澍后半輩子經(jīng)歷，不無感慨地寫道：“當年鄧拓要他到人民日報去幫忙，聽說還為他準備了辦公室，他沒有去，我想，應(yīng)予慶幸。”

唐振常初入大公報，后進文匯報，寫得一手好文章。唐振常學貫中西，博古通今，新聞、通訊、評論，無不信手寫來，倚馬可待。一篇1000字的“聞亦步”（文匯報的著名評論專欄），他一揮而就，邊寫邊付排，排成清樣，略易數(shù)字，次日見報。他寫回憶文章，白話穿插文言，獨具一格，文情并茂。這位文匯報的首席才子，也有“第二專業(yè)”。其 “第二專業(yè)”是精于美食，著有多種飲食小品文集。友人復旦大學教授譚其驤曾分析其獨特優(yōu)勢：“從小有吃——出身于大富大貴之家;會吃——親友中有張大千等美食家;懂吃——畢業(yè)于燕京大學，有中西學根底;有機會吃——當記者游蹤廣，見的世面大，吃的機會多?！碧普癯Ｏ壬勓源笮Γ钜詾槿?。在做文藝部主任之余，第三專業(yè)是寫電影劇本，寫成《球場風波》，1957年拍成電影，卻引出電影界的一場風波。唐振常更喜歡研究歷史，可謂是“第四專業(yè)”?！八娜藥汀彼僚皶r，在上海戲劇學院資料室坐冷板凳，卻為研究上海史打下了扎實的基礎(chǔ)?！八娜藥汀狈鬯楹?，旋即跳進史學界，任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副所長，他的傳世之作不是他的新聞作品集，而是《章太炎吳虞論集》和《蔡元培傳》。他曾對我說：“新聞記者倘無專長，到老了，頂多做個舊聞記者，別的什么事都做不了。”我也深以為然。

兜了一個圈子，回過頭來說說我的朋友鄭重。

“第三專業(yè)”是書法

鄭重是我的好朋友。他是文匯報高級記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享受國務(wù)院專家津貼。他是1961年進文匯報當記者的。他當了一輩子的記者，一輩子沒有當過新聞官。幾十年來，別人對他有過不少稱謂，但他認可和重視的，只有“文匯報記者”。他當記者當?shù)糜新曈猩?，是當記者的楷模?/p>

鄭重，就是唐振常所主張“記者還應(yīng)該另有專業(yè)”的代表人物鄭重，就是新聞記者一專多能、多才多藝的代表人物。

在我的眼里，鄭重是上海新聞界一輩子的“首席記者”?！坝浾呷松⑽氖啡松?、書藝人生”，三者沿襲，要伸出大拇指給他點三個贊。

不過，鄭重的筆一直在變換花樣。他到83歲還在出奇制勝，引起新聞界的關(guān)注。

有人問：鄭重的“第二專業(yè)”是啥？

先不談“第二專業(yè)”，先談鄭重的“第三專業(yè)”是書法。

出于做過記者的習慣，我在這里要抄一則舊聞，印證上述觀點。

2018年10月25日，83歲的鄭重破天荒地第一次在上海公開亮出自己的書畫緣與寫字經(jīng)歷。據(jù)上海各大媒體報道：見證半個多世紀與謝稚柳、唐云等先生交游及書藝之路的“百里溪翰墨緣·鄭重書藝展”?！鞍倮锵笔青嵵貢魁S號。劉旦宅、謝稚柳等著名大畫家都曾為鄭重的書房齋號題字。

這次書法展展出“百里溪”主人鄭重書作80件，更有前輩友朋贈與鄭重的書法以及他們之間的往來信札，包括謝稚柳、陳佩秋、唐云、劉旦宅、高二適、戚叔玉、黃幻吾、郭紹虞等名家的題跋、通信等30余件，由此讓人們看到一段段難能可貴的藝壇情緣。在鄭重看來，這次展覽是其在學寫字過程中涉及人和事的回憶，展出了與前輩交往的記憶，也將自己的經(jīng)歷呈現(xiàn)在眾人面前。

這一展覽以其人文氣息與獨特魅力吸引了大量觀眾，開幕當天參觀人數(shù)達七百多人次，為近年來許多書畫展所未見。各界名流，紛至沓來。鄭重自己成為一個新聞人物，成為一位名副其實的書法家。但是，和他交往有大半個世紀以上的90多歲著名書畫家陳佩秋，聽說鄭重籌備書法展時，驚訝地反問：“認識幾十年，我怎么不知道你寫字？”這就是鄭重厲害的地方。這就叫做多才多藝、深藏不露。我知道他的字寫得不錯，幾年前曾向他討過墨寶，但沒有想到，他把書法成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在筆墨這個領(lǐng)域里耕耘幾十年，居然能開一個書法大展，而且轟動上海灘，令我吃驚不小。

我也應(yīng)邀去參加了鄭重書藝展的開幕式，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鄭重書法老更成，士別三年藝大進。

他寫的巨幅的八條屏杜甫《秋興八首》，不僅字寫得好，而且把那種秋色的意境寫出來了。他的書法作品的韻味，得到上海許多著名書畫家的真?zhèn)鳌Ｕ\如與鄭重認識多年的上海文史研究會常務(wù)副會長、這次書法展的策展人祝君波先生所指出：“由于鄭重先生與收藏家、書畫家交誼甚廣，閱歷無限，又與謝稚柳、陳佩秋、唐云、劉旦宅、程十發(fā)交往甚篤，所以‘近墨者黑，悟道很深。”他的另一書法力作《南非歌行》同樣明顯地體現(xiàn)了這一點。歌曰：“晚年唯好靜，力貧怯遠游，小女殷勤意，強支腰腳南非行?！瓨O目空闊處，天地自悠悠。南非之南非為遠，老夫歸去復何求?！比?80余字，縱情揮灑，徐疾相間，功力老到。

鄭重致女兒的三通家信，也用毛筆書寫。既是家信，又是書法作品。鄭海瑤是才女，復旦中文系畢業(yè)后又入復旦外文系，還是陸谷孫老師的女弟子，之后又留學英倫。老爸給女兒出題目作文，不妨共享：“瑤兒：最后再說一件事，大英博物館的東方館（也可能是中國館）已經(jīng)開館，就是那位你找過的，說克服了許多困難才開館，你能不能為《獨家采訪》寫一篇五六千字的文章，短些也可，不止是介紹這個館，那位東方部主任也可用一些篇幅，最好能有照片，包括那位女主任的照片。這類文章，讀者還是要看的?！?5年前寫的這封信，700余字，全為直書，家事文字，父女情深。文不加點，一氣呵成，小楷飄逸，足見鄭重書法的功力。

“第二專業(yè)”是寫人物傳記

接著，我要談?wù)勦嵵氐摹暗诙I(yè)”。

鄭重的“第二專業(yè)”是文史，寫人物傳記。他鉆研文史，同樣鉆出名堂，成績卓著，成為一位傳記作家。他在退休之后，離開了文匯報這一發(fā)表平臺，自覺地把目光轉(zhuǎn)向文史，去開拓一個新天地。他為諸多藝術(shù)家、書畫家、收藏家、科學家作傳。著有《海上收藏世家》《收藏大家》《謝稚柳傳》《陳佩秋傳》《唐云傳》《林風眠傳》《程十發(fā)傳》《張伯駒傳》《徐森玉傳》《張珩傳》等。寫過那么多的書畫家的傳記，在上海新聞界中并無二人。這些人物傳記，文筆優(yōu)美，材料充分，評介得當，得到畫界專業(yè)人士的認可。陳佩秋曾表示，鄭重對海上書畫界的了解，特別是對謝稚柳生平資料的收集研究方面，可以說是第一人。

鄭重當文史專家、傳記作家是順理成章的事。緣起于他在當記者時，和一大批藝術(shù)家、書畫家、收藏家交了朋友，與謝稚柳、唐云、來楚生、張大壯、劉旦宅等海派藝術(shù)名家成為忘年交，可謂是廣積善緣。

他同許多傳主的交往，并不是他們名滿天下、畫很值錢的時候，大多是在他們不得意，甚至是坐冷板凳的日子。1969年，他去探望謝稚柳、唐云，當時，他們已淪為“牛鬼蛇神”，打入另冊，生存維艱。鄭重在“文革”期間是個逍遙派，自己逍遙無事，又有書畫的愛好，便去找這些受冷遇的人，想給他們一點慰藉。他們關(guān)在牛棚里，鄭重去探望他們。謝稚柳在掃樓梯，鄭重幫他一起掃樓梯，跟他聊天，有了更多的共同語言。謝稚柳想去莘莊梅園看梅花，鄭重有個朋友在醫(yī)院工作，會開汽車。他對這個朋友說：“你能不能開著汽車，陪我們到莘莊去看梅花?！笨戳艘惶烀坊?，謝稚柳先生開心之極?；貋砟贸鰩讖埉嫿o鄭重的朋友說：“你挑吧！”那個朋友說：“我要它干嘛？”現(xiàn)在他后悔地說：“謝先生拿了這么多畫給我挑，我一張都沒要，不知道現(xiàn)在他的畫那么值錢?！?/p>

在“批林批孔”時，唐云搖身一變，成為“復辟”的老頭子，沒有人敢于接觸唐云，鄭重卻陪他回家。唐云是個酒仙，鄭重陪他喝酒。鄭重那時也沒有多少錢，請他上個小館子，吃頓便飯，花了1.6元人民幣，唐云照樣吃得很開心。鄭重的妻子從安徽來上海后，不當牛郎織女，請?zhí)圃频郊依锍燥垼婚g小屋，幾樣家常小菜，唐云照樣來喝酒吃飯，吃得津津有味。吃好飯，就拿起筆來畫畫，唐云給鄭重的女兒鄭?，幃嬃艘粡埪槿笀D，麻雀雖小，栩栩如生，小姑娘高興地珍藏起來。

當時，這些老畫家都關(guān)在上海博物館。鄭重跟他們接觸后，博物館管文教的工宣隊就向文匯報社告狀：你們這個鄭重，一天到晚找我們的牛鬼蛇神，不曉得和他們談點什么？報社的工宣隊找鄭重談話：你怎么不務(wù)正業(yè)，專門找這些人？鄭重說：“我是記者，我要了解情況，了解他們的動向?！碑敃r工宣隊不管報社業(yè)務(wù)，所以對鄭重也沒辦法。鄭重繼續(xù)去幫助他們，還幫助收集他們的詩詞。謝稚柳寫了一本《魚飲詩稿》，鄭重到報社排字車間參加勞動，學會了排字，就把謝稚柳的詩稿排成鉛字，印刷成單頁，用訂書機訂成一本書，算是一種“出版物”。謝稚柳很高興，拿它送老朋友。鄭重也收集唐云的詩，準備了一張長卷，每搜集到幾首，就讓唐云抄寫在長卷上，成為一個很長的卷子。后來謝稚柳給他寫了《唐云詩稿》的引首，裱成一個大卷子，成為唐云一件難得的收藏珍品。

鄭重和王個簃、陸儼少、劉旦宅也多有交往。1967年，比鄭重長5歲的劉旦宅在文匯報報社美術(shù)組畫“白毛女”，他們相識了，成為好朋友。劉旦宅后來被打成“反革命”，鄭重不相信，認為劉旦宅不會反對革命，還照常去看他。鄭重說：“我是農(nóng)民的孩子，又沒有歷史問題，沒有犯過任何政治錯誤。我不怕！”

畫家們生病，鄭重幫他們到藥廠弄藥，陪他們?nèi)メt(yī)院看病。后來，許多畫家凡是有什么困難，都來找鄭重。有一次，鄭重還為俞平伯找過襪子。俞平伯要給鄭重寫一幅字，是毛主席詩詞。鄭重說：“平老，我要你寫自己的詩?！庇崞讲f：“你別害我?！编嵵卣f：“你給我寫字，我怎么能害你？我不會寫大字報揭發(fā)你?！?俞平伯說：“那好，你過兩天來拿?！眱商旌螅崞讲o他寫了一幅自己寫的詩。俞平伯平時不講究穿著，有時只穿一只襪子也會出門。有年冬天，他要到外地講學，因飛機晚點滯留在賓館里，連一只襪子也沒有，鄭重正好在場，趕緊去給他買了一雙襪子。

鄭重和他們交朋友，不是作為采訪者身份出現(xiàn)，而是作為一個仰慕者。所以和他們交談時，不是窮追不舍地“挖材料”，只是聽他們談，喜歡和他們開“無軌電車”，從中得到學到東西。他告訴我：“這些老先生久經(jīng)滄海，本身就是一本書。我把他們當作父輩，唐云、謝稚柳等先生都比我大將近三十歲，我從他們身上首先學到的是做人，怎樣做一個正直的人。和他們聊天的過程中，我也跟他們學習書畫知識，他們講到什么書，我聽不懂，就回來看書，我因此跟著他們讀了好多書?！敝x稚柳和鄭重談怎樣作書畫鑒定，就把他的談話記下來，寫成兩萬多字的文章。人們稱贊鄭重說，你是做了一件了不起的文化“搶救”工作。

尼克松來訪華前后，文化界的政治氛圍有點松動，鄭重提出在文匯報上發(fā)一整版上海畫家的畫刊，其中就有多位關(guān)在“牛棚”里畫家的作品。鄭重還寫了一篇文章登在報上，題目叫《今朝更好看》。

鄭重第一次采訪張伯駒是在1980年冬天。當時張伯駒還沒有平反，住在北京一所小平房里，家里也沒有生火爐。那天，天氣特別冷，什剎海已成溜冰場。鄭重帶著謝稚柳為他畫的《西湖十景》的長卷，在冰上穿湖而過，推開一個沒有上鎖的普通小門，走進一個小院落，進了北房，拜訪張伯駒。老人穿了一件黑色的棉袍，腰里束了一根帶子，腳上穿一雙用東北烏拉草編成的草窩。對于這位不速之客，張伯駒感到很意外。因為這間小屋里已是門可羅雀，一只老鼠也不進來。鄭重來訪，沒有人介紹，介紹信是謝稚柳的一個畫卷。

這是一封最有權(quán)威的介紹信。老人極其鄭重地慢慢打開，口中念念有詞：“像是稚柳的筆意……”張伯駒看到卷尾謝稚柳的簽名時，就打量鄭重問：“是稚柳給你畫的？”鄭重應(yīng)聲作答：“是的?！睆埐x的妻子潘素又問：“你和謝先生很熟？”“是的，我們交往多年。有幾個問題謝先生要我來當面請教伯駒先生?！本嚯x一下子拉近，張伯駒很愿意接受鄭重關(guān)于收藏方面的提問。鄭重默默地坐在張伯駒的身邊，傾聽他不緊不慢的說話。張伯駒把謝稚柳的畫卷放在桌子上，對鄭重說：“放在這里，過幾天來取吧?！?/p>

過了幾天，鄭重又走進那間小屋。《西湖十景》擺在案上，張伯駒用他的著名的鳥羽體書法題了一首詩：

薄游曾記好春天，湖水拍窗夜不眠。

一別滄?zhèn)嫠茐?，皇恩未許住三年。

昔游西湖，宿于湖濱旅舍，夜不能熟眠，今猶記之。白樂天刺杭州，皇恩只許住三年，余游西湖未能居及半月者。今見稚柳兄此圖，不禁感慨系之。庚申冬，張伯駒題記。

鄭重和張伯駒對著畫卷，兩人默默地久久地看著，誰也不忍把畫卷收起來。以后，鄭重到北京采訪，一有機會就去看伯駒老人，和他聊天，向他請教?；驈乃抢锝鑱硪恍┵Y料，有的油印稿，有的是手稿，是他的詞和談文物掌故的文字，鄭重帶到文匯報駐京辦事處的住地，白天出去采訪，晚上就伏案抄那些資料。他抄得最多的是張伯駒的詞，初讀溫婉可親，再讀回腸蕩氣，三讀即可品味他的人生之甘辛。

一讀，二讀，三讀，鄭重把這些資料全部化成自己的血肉，化成動人的傳記文字。他退而不休，退休下來天地更寬廣，寫人物傳記，如魚得水，一部接著一部，在鄭重的筆端而出。一版繼而再版，一發(fā)不可收拾。有意植柳柳成蔭。鄭重成為一位著名的傳記作家，決不是偶然的。

鄭重還有“第四專業(yè)”，是美術(shù)評論。上海的許多畫家、書法家都愿意請鄭重寫評論。8年前，上海視覺藝術(shù)學院舉辦一個大型歷史畫展覽，引起全國歷史畫家的關(guān)注。鄭重是以美術(shù)評論家的身份出現(xiàn)于歷史畫的學術(shù)研討會上的。最近，上海視覺藝術(shù)學院又在中華藝術(shù)宮舉行《水墨概念藝術(shù)大賽》，鄭重又以美術(shù)評論家的身份出席了開幕式，我和他分別撰寫了文章。

鄭重怎樣當記者？

最后，回到本文的主題，要談?wù)勦嵵氐牡谝宦殬I(yè)：鄭重怎樣當記者？

鄭重跑的條線是科技和衛(wèi)生。采訪的多是醫(yī)生和科學家。他當記者，人物通訊寫得最出色。陳中偉醫(yī)生第一例斷手再植成功，吳孟超醫(yī)生肝臟開刀，蔡用之醫(yī)生人工心臟瓣膜的研制成功。這三則醫(yī)學首例報道，都是文匯報的名作，也是鄭重評上高級記者的主要業(yè)績。鄭重跑科技領(lǐng)域時，他的兩篇長篇通訊《原子核在“內(nèi)耗”》《擱淺——雙體客輪設(shè)計方案提出以后》，寫作過程中歷經(jīng)周折，發(fā)表后影響巨大，“內(nèi)耗”、“擱淺”這兩個詞匯，原本是科學界的常用詞匯，但經(jīng)過他的提煉，成為對于社會關(guān)系的一種形象概括。

鄭重當記者不計成本。不計投入和產(chǎn)出的比例。功夫下得深，只求產(chǎn)品質(zhì)量高。他說過：“作為記者，一輩子寫了那么多文章并不重要，但因為對這兩個詞匯不算發(fā)明的‘發(fā)明，我覺得值了?！痹诋斈?，他曾經(jīng)七下云南，三下新疆，一年里九個月在全國各地采訪，而寫出的作品，篇篇都是精品。

鄭重一生從事新聞工作，寫了不計其數(shù)的新聞通訊，卻自稱是“中國新聞界的一介布衣”。他沒有得過任何新聞獎（當時沒有全國性的新聞評獎活動）。但是，這并不妨礙他對于新聞寫作的孜孜探索。他曾經(jīng)試圖把中國散文傳統(tǒng)融入新聞通訊，把通訊寫得散文化，疏朗、飄逸、空靈，而在撰寫人物傳記的過程中，他說，《史記》對他的影響很大。他更多地運用史學的方法，用考古及歷史材料來說明問題。他寫的通訊彰顯自己的個性，避免了假大空的弊病，寫的人物是立體化的。

鄭重和青年記者交流時說過：“當記者，就要有點沖勁，眼界要高一點，交一些高層次的朋友。要能走進這些人的家里，像朋友一樣聊天。談?wù)勗?，聊聊天，就是收獲。新聞題材不能急，積累多了，積淀深了，能寫的東西多得很。”他當記者，不是居高臨下以“無冕之王”自居，也不是蜻蜓點水、走馬看花地敷衍了事，他深入采訪，重視積累，成就很多名篇華章。

這里，順便要說一下，1981年，我有幸和他共同出版過一本通訊報告文學集。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要出版一本書不那么容易，一家出版社書號有限。選題要經(jīng)出版社領(lǐng)導三審通過。1980年，浙江人民出版社總編輯劉耀林先生邀我出版一本人物通訊和報告文學集子。這是一般記者難得的機遇，但對我而言，用一句今天時髦的話來說，寫通訊是我的“短板”，自度好作品不多，又不好意思濫竽充數(shù)，想來想去，便邀請鄭重老兄加盟。他欣然同意合作，拿出了5篇代表作，兩人便出版了這本書。

全書集納9篇作品，書名“祖國啊，您的兒女回來了”，是集子的開篇之作，也是鄭重的作品。寫一個從劍橋大學畢業(yè)的美國科學家歐陽本偉回國報效祖國的故事。鄭重還請謝稚柳先生為本書題寫了書名，為本書增色許多。全書雖然只有10萬字，第一版印了23000冊。如果鄭重要評高級記者，有這本書也夠了。因為在我的印象里，這本書還是鄭重的“處男作”。我借了他的光，互相合作，是謂雙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