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微微
這半年里,獨居老家的父親常常給我打電話或微信視頻,一聊便是三四十分鐘。
其實也沒什么要緊事,都是一些他曾經(jīng)最為不屑的家長里短:上午干了什么,中午吃了什么,晚上和誰喝了點酒之類。偶爾他會故意忘記吃藥,還時不時偷喝點酒。他似乎很享受我板著臉訓斥他的樣子,那一刻他像個頑劣的孩子,表情里透著有人愛有人管的安心與放松。
曾經(jīng)的他給我打電話,從來都是一副速戰(zhàn)速決的架勢,有事說事,說完便掛斷,決不拖泥帶水?,F(xiàn)在結(jié)束時,他總顯得意猶未盡,眼神里常常飛濺起濕漉漉的眷戀。
最近談到的話題有些沉重,他說起來似乎漫不經(jīng)心,我聽起來卻心驚肉跳。
他說,他放養(yǎng)蜜蜂的山坡上,又添了幾座新墳。有時候,他會不知不覺地盯著那幾個墳頭,怔怔地看上一會兒,并常常在睡夢中看到有陌生人朝他招手,喚他一起上路。
父親的語氣并不悲觀,卻透著平靜的悲傷。我終于明白,昔日那個偉岸如山的男人已漸行漸遠了,遠得我們彼此都能聽見倒計時的鐘聲在滴答作響。
趁著假期,我趕回老家看他。遠遠地看見他努力挺直腰板站在路邊等我的模樣,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句歌詞:我的父親在風中,像一張舊報紙。
這次歸鄉(xiāng),他特意安排了一項活動,讓我陪他去上墳。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掃墓祭祖了,每年匆忙地來回,根本無暇顧及,心里也沒當回事。只記得前幾年,父親請人重修祖墳,立了新碑,將后人的名字一一鄭重地刻了上去。他給我發(fā)了現(xiàn)場照片,那時候他精神抖擻,已經(jīng)謝頂?shù)念^顯得油光發(fā)亮。
車進山道之前,他下車去買祭祀用的紙張和冥幣。天熱,他舍不得我來回跑,便讓我坐在車上等他。他蹣跚過馬路,一條腿似乎有點不聽使喚,卻倔強地隨著身體頑強地往前挪動。我的父親啊,他已經(jīng)是很低很低的夕陽了。
車行駛在前人踩出的沒有路標的山道上,他指著不遠處的村落,一一給我介紹,就連路邊一棵有些年頭的銀杏也沒有放過。有他在,我并不擔心找不到回去的路,卻突然想到,他是擔心有一天,沒有他的指引,我根本找不到來路。
抵達目的地,他細心地教我如何給先人招呼、燒紙,并親自示范標準的作揖和磕頭動作。他拿出的是那種交代身后事的莊重和認真,我學得也很用心,一招一式都在傳遞著自己的重視和懂得。
我想起有一次和他說起閨蜜的事,她的母親從犯病到離世,不過是一夜之間,所以盡管她的母親離世多年,她每次想起時仍然悲痛不已。離別來得讓人措手不及,悲傷沒有出口,也不會結(jié)痂。我記得當時我是這樣和他說的,我想,他應(yīng)該是記在心里了,所以此時的他正在提前教我直面告別,而不是將來某一天,我會被突如其來的悲傷嚇到。心里,大雨滂沱。
他一定不知道,每次去他的蜂場獨自轉(zhuǎn)悠時,在每一座墳前,我都認真地作揖招呼,并認真寒暄,拜托他們保佑他。我心里當然知道,這些都沒有用,可還是愿意那樣傻乎乎地去做點什么。祈禱無用,但讓人不那么害怕。像此刻,我正走在父親寫下的一首散文詩里,躲過生活沉重的碾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