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枝可依

文/李 雷

一

人到中年，有些沖動就來得特別讓人百感交集。比如那天下午，趙大寶突然有了寫首詩的沖動。他當(dāng)然可以控制自己，但他不愿意控制自己，不光是不愿意控制自己，還很欣喜，欣喜自己居然還可以有這么一種沖動。

當(dāng)時是黃昏，他一個人在家里，陽光斜斜打過來，黃黃的，陽臺上各種形制不一的花盆里，花花草草都鍍了一層光。那是一層迷離的色彩。他本來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忽然就被這一抹迷離的色彩吸引了。事實上，還不能說是色彩的吸引，他是突然覺得窗外的陽光、陽光制造的迷離有一種超現(xiàn)實的樣子，像極了自己的某種夢想，或者說是妄想。于是，他想都沒想就用遙控器關(guān)了電視機。

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最后還是在兒子趙琛的小房子里找了一個小32 開的雙線練習(xí)本——這該是他上小學(xué)時沒有用過的本子吧。外面的陽光已經(jīng)一點一點黯淡下來。他幾次想放棄，但殘存的激情始終鼓舞著他——她的眼睛像葡萄酸得很酸了我一生他還想比喻她的眼睛像井。嘆息和猶豫再三之后，他剛拿起筆，就聽到鑰匙轉(zhuǎn)鎖眼的聲音，于是深深地嘆口氣。他把寫過字的那頁撕了下來，揉成團扔進紙簍?！癏i，dad?！壁w琛已經(jīng)進了屋，一邊換鞋一邊打招呼，并沒有認(rèn)真看他，但還是覺得哪里不對勁，四周看了看，說，“Why not open the TV？”“說中國話吧，聽不懂?！薄罢]有開電視？”“想靜一會兒?！薄跋腱o靜了，是老同學(xué)嗎？”趙琛開了一個玩笑。

“是，別跟你媽說。”趙大寶白了兒子一眼，假裝開玩笑地說。

“哼?！壁w琛用鼻音給了他一個似笑非笑的回答，然后徑直向自己的小房間走去。

“放松一下，明天我們就回老家去了?！?/p>

但是兒子，像是沒有聽到他說的話一樣，“按部就班”地把自己的門關(guān)上了。他像往常一樣有點失落，并很快陷入更深的悵惘之中，完全忘記了自己剛剛還在寫詩。

二

母親已經(jīng)不能下床了。

一年多前，她從莊稼地里背了點芝麻秸回來，東西并不重，也就幾斤重吧，可走著走著，突然崴了一下腳，然后就慢慢地不行了。先是腳疼，不想下床，后來努著下床，又覺得腰疼。趙大寶回來，帶她到縣醫(yī)院查，查不出來，要帶她到北京，她死活不去，說：“這把老骨頭，沒有到北京就顛散了?！逼鋵嵥€不到七十歲，盡管滿頭白發(fā)好像九十多了。然后，她就那樣一天不如一天，漸漸下不了床了。趙大寶倒是有三個姐姐，一來她們?nèi)荚谕獯蚬?，二來照顧老娘畢竟是兒子的事，可他又不能老是在老家待著，就雇了個人幫著照顧。過去吃飯的時候，她還能坐起來，現(xiàn)在，吃飯也只能半躺著了。

屋里就母親一個人，平躺在床上。滿頭白花，像巨大的蠶繭。堂屋一共兩間，西邊這間正對大門，吊扇在西邊這間中間，但是母親躺在東邊那間。

一進房門，趙大寶就喊：“俺娘！”

母親似乎睡著了，趙大寶又喊了一聲。老太太的嗓子里嗚嗚嚕嚕地一陣痰響，然后才啞著聲音嗚嚕著說了句話，說完就艱難地抬起胳膊把手伸到嘴里。趙大寶一邊示意趙琛把行李放下，一邊也把自己背的行李放下，說：“我把趙琛帶回來了。”母親這才一甩手，把從嘴里挖出來的痰甩到地上，說：“誰？俺孫子嗎？”聲音清亮了很多，每一個字都明明白白的。

趙琛看看趙大寶，有些不知所措。事實上，打他進了院門，看到破落的院子，再進了房門，看到雜亂破爛的室內(nèi)擺設(shè)，再看到奶奶床上又臟又亂的床鋪，他臉上一直都是這種表情。只不過，當(dāng)奶奶喊孫子的時候，他顯得更加慌亂一點而已。趙大寶有點心疼他，但也有一股無名火，沖著他喊：“你奶奶喊你，你咋不吭聲？”

趙琛紅了臉，對著床說：“是我，是我，是你孫子，奶奶?！?/p>

母親半天沒有吱聲，趙大寶伸頭看過去，原來她是在笑，可能是身上不舒服，沒有太敢笑，所以沒有笑出聲來。但是滿臉的皺紋都化開了，人顯得精神很多，似乎也年輕一點。趙大寶覺得心情頓時就舒暢了，眉飛色舞地對兒子挑了挑眉毛，又看向自己的老母親，趙琛馬上心領(lǐng)神會，雖然表情上還有些扭捏，他馬上開腔問：“奶奶，你現(xiàn)在還能坐起來嗎？我扶你坐一會兒？”

“能半坐著?！蹦棠陶f，“俺孫子咋恁孝心，在北京上學(xué)的，就是不一樣?！?/p>

父子兩個馬上動手，讓奶奶半躺起來。

趙大寶對趙琛說：“你就坐床沿上和奶奶敘會兒話，我擦把臉去?！?/p>

趙大寶找到臉盆后就到院里的“拉水井”里拉水，又把院子里晾衣繩上搭的毛巾取下來，覺得有點臟，就洗了一遍，還是不滿意，就把毛巾放到了一邊，把水倒了，重新拉了一盆，然后回到屋里打開行李，找自己帶來的毛巾。洗完擦干，趙大寶在院里站了一會兒，感覺又有了許多的陌生感。主要是院子門前的那棵大椿樹不見了，那棵椿樹，打他小時候就有，最早對它有記憶，它只有水泥電線桿子粗細(xì)，但是，現(xiàn)在看看那個樹根，直徑足有一米。院子里靠西，原來是一小塊菜地，每次回來，都生機勃勃地長著各種時令青菜，但是現(xiàn)在，只是生機勃勃地長著荒草而已。再回到屋里，母親正在說：“到了美國，別想你爸你媽，好好學(xué)習(xí)，學(xué)好了本事，回北京，找個好工作，掙大錢，你看你爸，多操心。”

“我爸可不怎么操心?！壁w琛笑著說，又看了趙大寶一眼，“我奶奶說你操心，我咋看不出來你操心呢?！?/p>

“我不操心，都是你媽操心，好了吧？”

“哈，”趙琛又笑起來，對奶奶說，“我明白，奶奶你放心，你好好養(yǎng)你的病，等過幾年，我在美國立住了腳，我就把你接美國去，讓美國人給你治。保準(zhǔn)沒幾天就可以走路了?！?/p>

母親笑起來，對趙琛說：“你奶奶都快七十歲了，美國我就不去了，哪里也不想去。就想在俺安崗待著。”

“為啥呀，你不想早點把病治好呀？”

“害怕。那時候你還小，我去一趟北京，到處都是人，馬路上全是車，跑得呼呼響，嚇人得很?！?/p>

趙大寶讓趙琛也去擦把臉。趙琛站起來，臉上的表情顯示好像剛剛解了一道奧數(shù)難題，或者又深深記住了一個英語單詞。母親看著他的背影，眼神里一副很欣喜、很欣慰的樣子，然而，這種欣喜和欣慰很快變成一種激動，熱淚從她的眼角緩緩流出，在滿是皺紋的臉上，艱難流淌。但趙大寶并沒有注意到母親的臉，他在屋里四處張望，所謂家徒四壁就是這樣子吧。而且他的眼前因為零亂，還透著寒酸。

母親說：“大寶啊，知足吧，看你兒子，多出息，都能到美國了，說話還這么家常，不像有的孩子那樣，傲得六親不認(rèn)，說話也說不明白，說得挺熱鬧，你一句也聽不懂?！?/p>

⊙ 埃里克·約翰遜 作品4

母親的聲音有些顫抖，有些嘶啞，可能又起痰了。趙大寶用衛(wèi)生紙給母親抹了抹淚，可是母親的淚反而更多了?！八麖男【蜁腿肆奶欤l都聊得到一起?！壁w大寶說。

“這樣的人好?！崩夏赣H推開他的手。他覺得母親的手輕得像一股微風(fēng)。他縮回手，把手里被母親眼淚沾濕的紙扔到了地上。母親接著說：“你們家也算是燒了高香了，出了這么個好孩子，關(guān)鍵是不隨他媽?！?/p>

趙大寶沒有接話。母親又說：“唉，做人啊，總得有個三朋五友，總得有個親戚鄰居，光是巴上踩下，最后死都沒有人管?！?/p>

“唉?！壁w大寶說，“現(xiàn)在啊，北京人啊，真就沒有啥親戚鄰居，三朋五友。像我，有的都是生意上的交情?！壁w大寶沒有想和母親說反話，他是不由自主地一嘆。

“俺不懂北京人咋樣，但是不管在哪里，那都是混不了世的。”老母親也不想在這個事上多說，所以馬上轉(zhuǎn)了話題，“那趙琛去了美國，一年要花多少錢啊？”

“挺多的奶奶，”趙琛進了門，插話說，“十來萬吧?！?/p>

“他算不錯了，有獎學(xué)金，算是能省一半吧。要是沒有獎學(xué)金，估計一年得二十五六萬吧?！?/p>

“噢，”老太太輕輕地“噢”了一下，表示她知道了，又問趙琛，“俺孫子，你要是來回一趟坐飛機要多少錢呢？”

“這可沒有一定，五千塊錢左右吧?！?/p>

“噢，我也沒有錢給你了，你以后省著點花，要學(xué)會過日子，十來萬，一年省下來萬把塊，就夠回來一趟的，回來看看你爸?！?/p>

“好的，奶奶，我每年都回來，然后跟我爸一起來陪您?！?/p>

“好好好，”奶奶又笑了，眼淚又流了出來，“平時多跟你爸通一下微信，你還小，他掛念。他呢，唉，兒行千里……”

母親沒有把話說完。趙琛說：“奶奶，你放心好了。這次，我爸又給您帶來一個新手機，已經(jīng)交了一年的流量，一會兒再給您申請一個微信號，我們也可以視頻聊天。”

“我哪能會？”

“一教就會。來，手機呢，我現(xiàn)在就弄，先把卡換到新手機上。”

手機剛找出來，保姆就來了，趙大寶和保姆一起，又收拾了一下房子，主要是把床都收拾出來。還沒有完全收拾好，趙琛就把奶奶的手機弄好了：注冊了微信號，還挑了一張自己的照片發(fā)給奶奶，做奶奶的微信頭像。

趙琛正試著用微信和奶奶視頻通話的時候，第一拔客人到了，一直到晚飯前后，客人不斷，幾乎全是老太太；年輕一點的小媳婦，也都過了四十歲了。也許這就是母親說的為人處世要有親戚鄰居吧。

三

趙琛睡在堂屋西側(cè)的一個單獨房間里，那是當(dāng)年趙大寶和高梅梅的新婚洞房。一共只住了三四天。后來高梅梅就再也沒有來過了。

趙大寶把保姆的床往吊扇下面拉了拉。他來了，保姆就可以回家去了。

九點多鐘，小鎮(zhèn)就入夜了。

“你們明天就走？”

“嗯，幾個同學(xué)要吃個飯，給趙琛賀一賀。他們小孩兒原來上大學(xué)的時候，我都隨禮了。”

“還回來嗎？別回來了，直接打阜南就走吧，看也看過了，別耽誤他的事兒?！?/p>

“耽誤不了?！壁w大寶雙手枕在腦后，覺得母親還和原來一樣，總是掛念他，為了他，她啥都可以忍。

“俺娘，要不這樣，讓趙琛明天在家里陪你敘話，我自己去阜南?！?/p>

“人家賀他出國的，你讓他待在我這里還有啥意思?！?/p>

“現(xiàn)在的事，不就是那么回事兒了，他去，他也不自在?！?/p>

“唉，在這里他也不是多自在啊。大寶，心意我都明白。但是一皮隔一皮，孫子不如兒，他從小我也沒有帶過，能這樣就不錯了，別難為他?！?/p>

“我明天早上問問他，他愿意在哪兒就在哪兒。”

“他媽現(xiàn)在咋樣？”

趙大寶覺得腦袋轟響了一下。他想找個轍主動跟母親說的，沒有想到母親先問了。母親這樣年紀(jì)的人，有自己處世的原則，自己的角色意識，比如一個婆婆，可以做一個很威嚴(yán)的婆婆，也可以做一個很深明大義的婆婆。時代早已拋棄了婆婆們原有的威嚴(yán)，但母親還在固執(zhí)地爭取屬于這個身份的深明大義。

“我們基本上算是分開了?！壁w大寶覺得自己把這句話說出來，簡直就是一件驚心動魄的事。他有些拿不準(zhǔn)母親會怎么樣反應(yīng)。沒有燈光，外面也沒有月亮，門敞著，星光黯黯的，藍色的，在門前，也就是在趙大寶的床前照出一個迷離的平行四邊形，母親的床上，也有窗子透過來的一個小一點的平行四邊形。幽幽的藍色，星空的顏色，彌漫在整個兩間屋子，掩蓋了原來的零亂。趙大寶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很小的時候。他不再提心吊膽了，他只是覺得有點憂傷。覺得好像自己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下子就成了一個中年人。

“辦手續(xù)了？”過了半天母親才說。

“她送完趙琛回來，就辦。”

“趙琛知道嗎？”

“還不知道?！?/p>

“人啊，有多大的事，還不是忍一忍就過去了？”

“有的時候，也不是那樣的。不是忍的事?！?/p>

“你還在哪里找？”

“我想回阜南來，北京的生意不好做了。”趙大寶沒有直接回答母親。

“北京的生意都不好做了，阜南的生意能好做？”母親的聲音輕輕的，但語氣里的擔(dān)憂卻非常沉重。

“做點小的生意，實在不行，錢放銀行里理財一年也有個十萬八萬的，夠了?！?/p>

母親嘆了口氣。趙大寶等了很久，但是母親沒有再說啥。趙大寶想，母親應(yīng)該像自己小時候那樣，罵自己一頓。就像自己那年自動輟學(xué)回來，她又罵又哭那樣。那時候，她說：“我再沒有本事，賣血也得供你上學(xué)啊?！碑?dāng)然，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就像知道該做一個什么樣的婆婆一樣，母親也知道自己該怎么為一個四十多歲的兒做一個什么樣的母親。

“回阜南的事，你還是要再好好想想，不管在哪里，你都想著，靠誰？我知道你在阜南有同學(xué)，能不能靠得??？按講呢，你要回來，也是好事，但是，一個就是街坊四鄰會說你在北京混不下去了，再一個俺這里的生意，還真不像你想的那樣好做?！蹦赣H過了半天突然說。

“我知道。也不靠啥，我就是想開個文具店，看看找個學(xué)校附近，租個房子?！?/p>

“睡吧。我也不懂生意，你都打聽清楚再說吧?！蹦赣H說。

趙大寶睡不著，他知道母親肯定也睡不著。老年人本來覺就少，隨時隨地打個盹，都能頂半天，母親天天躺著，她沒有那么多覺。但是趙大寶不想再跟她說了。他認(rèn)為，母親一定很傷心。對于母親來說，他在外面是有名聲的。他離婚和回阜南，都是人生的失敗。他是母親的驕傲。他的失敗，就是母親的失敗。

他很想告訴母親，雖然北京的生意的確是難做了，但那并不是主要原因，他想回來，主要還是想侍候母親。他不敢說，他說了，母親肯定會直接讓他別回來。

當(dāng)然，那也不是實話。他也沒有勇氣，把自己想回阜南這個事，推到母親身上。那太無恥了。

當(dāng)時，母親是不太贊成他和高梅梅的婚事的，她覺得高梅梅太不家常了。她們通過電話。母親后來單獨和趙大寶通話時，對他說：“這姑娘太能撇了，你自己看吧?！逼玻撬麄兊募亦l(xiāng)話，就是裝模作樣。

趙大寶當(dāng)時沒有覺得這有什么問題。在外面做事，就是要裝模作樣，淳樸是農(nóng)村的寶貴品質(zhì)，裝模作樣是城里的社交基礎(chǔ)。但是很快，他發(fā)現(xiàn)了問題，高梅梅不僅僅是撇，她是真的全情投入要改造自己。她不僅改造自己的現(xiàn)在和未來，還要改造自己的歷史。高梅梅總是嘲笑趙大寶，說他太戀舊。高梅梅說，你不要老是跟我兒子說老家，你要跟他說未來。這種話，她先是背著趙琛說，后來就當(dāng)著趙琛的面說。趙大寶跟她爭執(zhí)過幾回，他說老家怎么了，人都是有了來路才有去路的，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的，怎么就能確定好往哪里去呢？但這種事情根本說不出個道理來。而且，還不光是嘴上不讓說，行動上也受限制。高梅梅本人不回趙大寶老家，過年也不回。除了老家沒有暖氣，怕冷之外，一個萬年管用的借口就是火車票難買，火車太擠。就是這個原因，趙琛對老家沒有太深的概念，高中都快上完了，趙琛一共也就回老家兩三趟。這一次，趙大寶本來是不抱多大希望的，但他沒有想到趙琛同意了。趙琛說：“我是應(yīng)該回老家看看，也看望一下奶奶?！?/p>

高梅梅就是鐵石心腸的機器人，她總是大踏步地向自己的目標(biāo)邁進，九死不悔，不知道疼，也不知道苦，每走一步她都感到快樂，就像她每走一步，身邊都會響起電子游戲里的話外音：“好棒！”——她就靠著那個話外音活著。

趙大寶并不想讓兒子去美國念書。但高梅梅十分堅持。事情到了現(xiàn)在這個地步，趙大寶也覺得還算不錯，但直到兒子的學(xué)校定下來，高梅梅才說，她送兒子過去，如果那邊可以，她就在那邊找個工作。她還說了一串英語。她說她都學(xué)了兩年多了。也就是說，兒子上高中不久，她就開始偷偷學(xué)英語了。

他提出離婚，她吃了一驚，摔門而去。但過了半個小時，她就答應(yīng)了。他們大致商量了一下財產(chǎn)分割辦法，分歧不是很大。當(dāng)晚，她就到店里睡去了。她說：“那咱現(xiàn)在就分開睡吧，我還要好好練練口語。”

四

第二天一大早，趙大寶是被外面的鳥叫吵醒的。是喜鵲，但叫聲凄涼。叫了一陣，似乎飛走了，然后又回來叫，如是反復(fù)。

“這些喜鵲過去也不這么叫啊?！壁w大寶嘟囔，他知道母親肯定早醒了。果然，母親說：“找不到原來的樹了?！?/p>

“這棵樹好好的伐了干啥？”

“就這都難死了，房子蓋滿了，現(xiàn)在不伐，以后更沒有地方倒樹了?！?/p>

“北京都是從上往下鋸，從樹頂往下鋸?！?/p>

“從來都沒有聽說過?！蹦赣H的聲音里有點疲勞。她對這個話題不是很感興趣。

“繞樹根三匝，無枝可依?！壁w琛從里屋出來，吟了一句自己改的詩，然后又跟奶奶打了個招呼。趙大寶說：“那咱洗把臉就走吧，給爺爺上墳去?！?/p>

五千響的鞭炮放了很長時間，硝煙味濃得好像是一處戰(zhàn)場。趙大寶就在這嗆人的氣味里，給他父親磕了頭，然后他又讓趙琛磕。趙琛磕得很認(rèn)真。他應(yīng)該是只在電影里看過這樣的上墳掃墓。“以后啊，”趙大寶突然悲愴地說，“我也埋這里，睡在你爺爺……以后還有你奶奶……睡在他們的腳頭前。我看現(xiàn)在還有在網(wǎng)上上墳的，你以后就不用來這里磕頭了，你給我、給你爺爺奶奶在網(wǎng)上上個墳就行了。你給我們燒個紙手機……”

“說啥呢?！壁w琛有些責(zé)怪他的意思。

墓地原來是菜地，各家的自留地，一分、二分用來種青菜的。后來，去世的人多了，不能占麥地，就占菜地。

仍然有青菜。但一個一個的墳頭中間，青菜好像只是奇石盤景中點綴的青苔。除了他們父子，再沒有其他人了。遠(yuǎn)處，西邊、南邊和北邊，都蓋滿了房子，遠(yuǎn)遠(yuǎn)地能看見人在走動。趙琛看著東面問：“那邊是啥，咋那么高？”

“大嶺啊?！?/p>

“大嶺是啥？”

“淮河大堤?！?/p>

“淮河也是懸河？”

“不是，但要是發(fā)大水了也就不好說了?！?/p>

“我們看看去唄?！?/p>

“你奶奶還在家里等著我們弄飯呢?！?/p>

“我給她撥個視頻?！?/p>

奶奶在視頻里說：“你們玩兒你們的，我早上不吃飯?！?/p>

趙琛還對著鏡頭親了奶奶一下。然后，他收起手機，闊步向前。他瘦瘦的，個頭足足一米八二，因為平時會打打籃球，所以很挺拔。關(guān)鍵還不是挺拔，而是他身上的活力，好像隨時都可以彈跳起來蓋個帽，或者是扣籃。趙大寶跟在兒子后面，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年少時光。他感到欣慰。

此處是一道拐彎。河堤離河沿少說也有三百米，即便如此，河面仍然顯得寬闊，雖然早就不行船了，但無論向東還是向南，都能看到河面一直通向天邊。特別是東邊，太陽剛剛從河面升起，又大又圓?！盎春映跞請A。”趙琛感嘆地說，好像從來沒有見過河。然后他就掏出手機不停地拍。

趙大寶受邀給兒子拍了多張，然后他們又自拍了一張合影。

趙琛流連了半個小時，太陽已經(jīng)有了一些熱度，他們開始往家走。不是按原路，而是沿河堤往北。走下大堤的時候，碰到一大群小孩，大的也就七八歲，小的四五歲模樣，在做游戲，沸反盈天，塵土飛揚。趙琛又停了下來，笑著看，也不嫌嗆。北京有點霧霾他都受不了，要戴口罩，可是這時候，他卻在滾滾灰塵里興致勃勃看小孩子們游戲。趙大寶催了兩回，他才意猶未盡地往回走。

“我小時候就沒有玩得這么爽過?！壁w琛說。

“也行了，幼兒園玩兒得也夠可以的了。”

“不行，沒有這兒好玩。這兒多盡興！”

趙大寶笑笑。趙琛又說：“爸，這才叫發(fā)小。我們上幼兒園那可不能算。唉，連小學(xué)同學(xué)我都全忘光了。你看你，還有那么多同學(xué)請吃飯。我初中同學(xué)，都沒有一個聯(lián)系的了。”

“對了，中午我到縣里吃飯，你是跟我一塊兒還是在家陪奶奶？”

“在家在家?！?/p>

“行，到時候我給你打電話，你到街口坐車到阜南，我們一塊兒去阜陽坐車回北京?！?/p>

他們在街邊吃了早餐，又給奶奶帶了一些回去。上午，趙大寶又帶著趙琛走了幾戶至親，都是老人，到十一點的時候，“大花花旭太”打電話過來，問要不要來接他，趙大寶說不用了，就到街上找了輛出租車去縣城了。

五

那個眼睛像葡萄又像是井的女同學(xué)叫于云。就在趙琛看河的地方，于云也在那里看過河——那是多年前的一個中秋節(jié)——那時候，趙大寶還沒有現(xiàn)在的趙琛年齡大呢。

那個中秋對于趙大寶來說，過于晴朗了些，空氣透明到無，一切都纖毫畢見。那天早上，他們家早早就吃了早飯，飯后他受命到菜地去挖芋頭，好中午燉雞吃。菜園至今仍在，只是被父親的墳?zāi)拐既チ艘粔K兒。菜地里，圓圓的芋頭葉子很像是荷葉，上面還有露珠，輕輕晃動葉柄，露珠就滾動起來，凝在一起。秋天的大地顏色斑斕，縱橫的小徑又將這斑斕切割成塊，兩面可以望到天邊，一面是來時的小鎮(zhèn)，包裹在樹木之中，樹葉開始凋落，但遠(yuǎn)看仍然如煙似霧，半隱著房屋。淮河大堤遠(yuǎn)看并不高，但長龍似的橫亙在那里，雄渾大氣，初升的太陽懸在堤上?？諝馇鍥?，太陽顯得比想象中的要大，光輝也濕漉漉的。就像趙琛一樣，當(dāng)年在縣里上中學(xué)的趙大寶，那天早晨也頗有些田園之感。他把那片最大的葉子留了下來，當(dāng)他背著半袋子芋頭回去的時候，他把那片葉子倒蓋在頭上，這樣頭頂上就多了個葉柄，像是高高翹起的辮子。

那天干完活，因為時間還早，趙大寶決定到大堤上走一下，雖然要繞遠(yuǎn)，但能看一眼久違的河。頭頂芋頭葉身背破化肥袋子的趙大寶，站在淮河大堤上，一竿子高的太陽映照在他汗乎乎、多少有些蒼白的臉上。河面寬廣，波光泛著粼粼金色。河的這一邊，一些人正在從河灘的水塘里打撈漚過的紅麻，將麻皮從麻稈上剝下來，漚麻的臭味讓他微微皺起眉頭。河對岸是一大片直連天邊的灘地，地上的莊稼都被收割后光禿禿的，荒涼得很。突然，隨著發(fā)動機輕微的嗚嗚聲，一輛小轎車在他不遠(yuǎn)處停了下來。小轎車那時候太稀奇了。他不知道是哪一級的領(lǐng)導(dǎo)來視察，但本能地往菜地一側(cè)的路邊躲了躲，把芋頭葉子也從頭上拿了下來。

車上下來多少人，趙大寶并沒有細(xì)數(shù)，他匆匆向前走著，把頭扭向菜地的一邊，只有眼角的余光看到些衣衫光鮮的人。和小轎車擦肩而過的時候，他聽到有嬰兒的啊啊聲。他回頭看了一眼，卻一眼看到了于云。他以為自己眼花了，走了幾步忍不住再次轉(zhuǎn)頭過來，幾乎就是在他扭頭的瞬間，他聽到一聲開始還很遲疑后來就透著興奮的喊聲：“趙大寶，真是你啊趙大寶?！?/p>

她小跑著過來了，他低著頭，覺得那半袋子芋頭沉重得能把脊背壓折，他看見她黃色的小皮鞋閃著金光，系成蝴蝶結(jié)的鞋帶在腳面上拍打，似乎隨時都能飛起來。

“太巧了，你家是安崗的呀，太巧了?！壁w大寶記得她過去曾經(jīng)好幾次談?wù)撨^他的家鄉(xiāng)安崗，但是這話說得好像她從來都不知道這回事似的。

“是呀?！彼行┚执?，不知道該說什么。她是那么的熱情，好像從來沒有生過他的氣，好像他們是多年不見的朋友。

年過四十之后，趙大寶再想起這一幕，覺得若是現(xiàn)在再見面，于云所能表現(xiàn)的熱情也不過如此。他繼續(xù)沉浸在回憶中——

“我們中午就在鎮(zhèn)上吃飯，你去不去？”她的聲音低了下來。

“我不去了，我下地來扒芋頭，這就得趕回去給家里用呢?！?/p>

“就在小剛飯店，你們鄉(xiāng)長都安排好了。你一塊兒去唄，我?guī)愀麄冋J(rèn)識一下，我哥也在那邊。”

“不用了，你看我穿成這樣，哪好意思見人?！彼培虐胩觳耪f。因為是在老家，又要到地里干活，他穿得比在縣城上學(xué)時更破，那條褲子，不但腿上有補丁，還特別短，跟后來流行的九分褲差不多。關(guān)鍵是，大春是名蓋全鎮(zhèn)的痞子，他聽著名字都有點害怕。

“那怕啥的，又沒有別人，就是我哥我嫂子，小侄子和我，再就是你們鄉(xiāng)長。你下地可不得穿舊點嘛，一會兒回去換身新衣服不就行了。”

“嗯，”趙大寶開始撓頭，心里老大不舒服了，“不去了，嗯，嗯……”

“你家里的地就在這邊嗎？”她突然改變了話題。

“就在那邊，是菜地，糧食地不在這邊?！?/p>

“要不，你陪我逛逛，我跟著他們就是坐車了，一點意思也沒有?！?/p>

“嗯?！壁w大寶覺得頭暈，他自慚形穢，他知道自己和于云走在一起會是什么樣的視覺效果，但是他一時之間實在找不到什么拒絕的理由。

“看把你嚇的，生怕中午到你家吃飯是吧?！彼ζ饋?。人站在大堤上，四圍就會顯得特別空曠，他覺得她的笑聲在這種空曠中十分干癟。

“嗯?！壁w大寶覺得自己的臉紅得生疼，就低下了頭。低頭的時候，他看到于云的臉也是紅的，也在偷偷看他。而且，四目相對的時候，她的臉更紅了。

“那我就不耽誤你事了，以后有難題你還得幫我解啊?！彼蝗徽f。

“那肯定的啊?！?/p>

“把你這個荷葉給我吧?！庇谠粕斐鍪?。

“這是芋頭葉。”他終于輕松地笑了一下，交接芋頭葉的時候，兩個人的指間碰到了一起，他觸電一樣渾身抖了一下，笑容就定格了，她的臉又紅了，拿著芋頭葉轉(zhuǎn)身離開了。趙大寶恨不得拔腿就跑，但他再三對自己說，穩(wěn)當(dāng)點，穩(wěn)當(dāng)點。他聽到于云和她同行的人在說著什么，因為有點遠(yuǎn)，他聽得不是太清楚，只聽到了一兩聲笑。

走下大堤很久以后，他心里還在想著于云，想著小轎車。覺得生活太不可思議了。他以前只看到一座城樓，他以為那就是生活。而現(xiàn)在，他突然意識到，生活不是一座城樓，而是連接著無數(shù)城樓的萬里長城。然后，他又聽到車聲，他再次下意識地向路邊躲了躲。車慢下來，于云的聲音又傳了過來：“趙大寶，我們先走了啊?！?/p>

趙大寶看過去，于云的頭半在車窗外，前面開車的人也對他笑了笑，一個很年輕的人，長得跟于云很像，應(yīng)該是她的哥哥。他對他們擺了擺手，不知道該說什么。

——“老板，我們到哪個飯店?。俊彼緳C把趙大寶從往事里叫醒了。

六

兩年前，大花給趙大寶打電話，問他參不參加畢業(yè)二十五年同學(xué)聚會。趙大寶想都沒有想就問哪天。然后才開始算日子，說自己正好那個時候要去河南一趟，中間抽個空回去應(yīng)該沒有問題。然后，大花就把他拉到同學(xué)群里了。群主就是大花。

聚會有一個標(biāo)題，叫“青春不老，我們不散”。但事實上，二十五年里，趙大寶唯一還保持聯(lián)系的，就是大花一個人。那一年父親去世，家里沒有辦法再供他上學(xué)，他就退了學(xué)。先到寧波，后來到廣州，再后來到武漢，每輾轉(zhuǎn)一個地方，他都給大花寫信。大花是一個很重感情的人，他退學(xué)時，大花從縣城把他送到鎮(zhèn)上。他再把大花送到回縣里的小巴車上時，大花哭得一抽一抽的，囑咐他一定要經(jīng)常寫信。但是，到了北京之后，信也就不寫了。后來有了電話，有了BP 機，有了手機，有了微信，他們一直都給對方留號。再后來，不知道怎么了，大家都突然重視過去的感情了，互相聯(lián)系，好多同學(xué)，都是通過大花聯(lián)系上他的。

“我們不散”的聚會上，趙大寶又見到了于云，雖然趙大寶的心情很激動，但是他看不出來于云的激動。同學(xué)們都說了一些略帶虛偽的、純屬社交的、屬于老同學(xué)間的親密話，彬彬有禮又同學(xué)情深。

趙大寶喝了許多酒后，對于云說：“我掃一下你的微信吧?！?/p>

于云說：“不用，不用，我從群里加你。”

后來，他們在微信上聊過一回，關(guān)于各自兒子的。去年，她兒子考上了大學(xué)，他托大花隨了一千塊錢的禮。但是，這一次，他卻沒有看到于云來賀趙琛赴美留學(xué)。

從北京來之前，大花就已經(jīng)和他定好了宴請的細(xì)節(jié)。

他以為于云一定會來的。但是，沒來就沒有來吧，整個場面還是很熱烈的，趙琛沒有到現(xiàn)場引起了到場十幾位同學(xué)的稍稍遺憾，但聽說他是因為要多陪陪奶奶，大家的贊嘆馬上到達一個新的高點。

“他就是個借口，我們找這么個借口聚一聚才是重點?！壁w大寶說。

“是呀，孩子是意外，父母是真愛。”有一個同學(xué)詞不達意地說了句網(wǎng)絡(luò)名言。

幾乎就是一個微縮版的“我們不散”。大家還是那樣，從各個角度感嘆人生。有一個趙大寶印象不深的女同學(xué)問趙大寶住北京什么地方，并不厭其煩地問他家到北海公園多遠(yuǎn)，離天安門多遠(yuǎn)，離香山和鳥巢多遠(yuǎn)。有一個男同學(xué)打趣說：“咋了？你去北京旅游要到他家住呀，趁他夫人去美國的大好時機?！?/p>

有人問趙大寶是不是以后也要去美國。這當(dāng)然是一種善意的奉承話。趙大寶笑了笑，然后嘆口氣，掃了一圈大家，有的同學(xué)還在互相竊竊私語呢，那就讓他們私語吧，他又搖了搖頭，表示自己的無奈和認(rèn)真，他說：“北京的生意現(xiàn)在太不好做了，我都準(zhǔn)備回阜南了?！?/p>

“啥生意不好做啊?！庇腥藛?，“你不是做物資供應(yīng)嘛，具體啥物資??？”

“啥物資？要啥有啥。啥供不供應(yīng)的，就是陪一些單位的采購員喝酒，給人家喝美了，人家讓我供應(yīng)啥就供應(yīng)啥?！?/p>

“都一樣，都一樣?！币晃辉谡ぷ鞯耐瑢W(xué)說，“早兩年，這么大喜事，咋著也得喝你幾杯呀，現(xiàn)在誰敢？不要命啦！”

話題于是轉(zhuǎn)向了各自的部門、行業(yè)，又一輪新的人生感慨。

下午一點半，同學(xué)們紛紛撤退。大花讓服務(wù)員給他們找了一間收拾好的大包房，大花把禮簿和禮金交給趙大寶，又讓老板親自過來打了個折，結(jié)了中午的飯錢。然后，老板又送來果盤和茶，供他們兩個聊天。

“不是說了，沒有來的人，不收份子錢嗎？”趙大寶說。其實就于云一個沒有來卻隨了禮金。

“于云本來說好來的，都快十點了，說上面來檢查，實在走不開?！?/p>

“她是行長？”

“算是副行長吧。我也不太清楚。反正管用。一個單身女人，唉，咱這同學(xué)里啊，也真是臥虎藏龍了。”大花的感嘆里面，七分是嘆息，三分是嘲諷。

“你說她兒子八九歲的時候，她就離婚了？”

“好像就是，小學(xué)一二年級的時候?！?/p>

“也真夠不容易的?！?/p>

大花在做建材生意，平時就是聯(lián)系生意、上貨，賣貨基本上全是他老婆。所以，他是很有時間的。他問大寶：“你剛才說的，想回阜南，你真的想回來？”

“確實是真的?！壁w大寶說完，心里覺得挺不是滋味的，但還得往下接著說，有些時候，人就是身不由己，對別人身不由己，對自己也一樣。他接著說：“怎么說呢，大花，我想回來，的確是真的，各種方面的原因都有，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原來租了一個門面房——物資供應(yīng)嘛，要方便還要寬敞；但是那個房子是公房，現(xiàn)在不讓租了。房東算是有本事的了，挺過這兩年了，現(xiàn)在他的后臺那兒可能也挺不住了，隨時可能和我解除合同?，F(xiàn)在要在市中心再找一個那么大的門面房，還真不好找。”

“北京租房子現(xiàn)在那么難嗎？你都在那里待那么多年了！”

“也不是不行，說實在話，高梅梅就已經(jīng)新租了一個地方做超市，生意比原來還好一點。但是我是不想干了，如果現(xiàn)在讓我還是從頭干超市，對我來說太累了。再說了，就算我不干，我租一套自己住的房子出去，憑這套房子的租金也餓不著我。我就是覺得，以后我一個人在北京，真要是閑了，連個能聊天的人都沒有。再說，老娘一個人在家里，又是那樣的情況，我還是舍不得呀。”

“唉?！?/p>

“我現(xiàn)在把貨全盤一盤，留一套房子在北京租著，租金供兒子上學(xué)，把自己現(xiàn)在住的這一套賣了，回來再買套房子，做生意也好，理財也好，怎么想都比在北京待著愜意?！?/p>

“對對對，咱也說過理財?shù)氖??！贝蠡ㄕf，“于云那里理財，一般年利也就是百分之七到百分之八那樣。當(dāng)然，她是銀行，保險。我倒是認(rèn)識一些想拿老貓利的，二分利，這個當(dāng)然高，年息百分之二十四，但現(xiàn)在出了好幾起借了幾百上千萬然后跑路的，人都找不到了。所以，我也不敢給你介紹?！?/p>

“百分之六七也就夠了。一百萬一年六七萬。北京理財能達到五的都得三年以上?！?/p>

“你跟于云說過這個事沒有？”

“沒有。聯(lián)系不多。大花，說白了，同學(xué)是同學(xué)，但有些話也不好意思說，我的事，這些人里，就是能跟你說說?！?/p>

“我知道，我知道。唉，我這兩天再追緊一點，看她有沒有時間，見面跟她說說。我日，不是我喝多了，你要是回來，你倆多聯(lián)系聯(lián)系，弄一塊兒過得了，都單著干啥?！?/p>

“不是，”趙大寶并不反對大花這樣說，他突然問，“這么多年了，怎么她就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呢？”

“這種事咋講呢。就跟你似的，你說你老婆那么能想辦法掙錢，你還嫌她太能折騰，我就是理解不了。我老婆，我日，啥都得我給她安排好。一點腦子也不會動，有時候還有點小脾氣……不對！”大花突然說，趙大寶嚇了一跳，看著他，他很認(rèn)真地說，“我不能瞎?fàn)烤€，你和于云還是不行，她也是事業(yè)型的。比你現(xiàn)在的老婆還事業(yè)型?！?/p>

趙大寶心里還真就因為他這句話“咯噔”了一下，不過他還是勉強笑了起來，說：“你這不是牽線，是扯淡。”

七

“記得綠蘿裙，處處憐芳草”。趙大寶這么多年來，真的是從未忘記過于云。開始，他覺得是于云在糾纏她，因為她總是到他的夢中造訪。即便是在他娶妻生子之后，這種造訪也只是頻次略減，而從未真正斷絕過。在夢里，她還完成了一個人在現(xiàn)實中可不能完成的壯舉——永遠(yuǎn)十六歲。當(dāng)然，十六歲只是一個籠統(tǒng)的概念，他并不知道夢里的她多少歲，就像他不知道現(xiàn)實中她確切的歲數(shù)一樣。夢中的她一共有三件上衣。一件水綠的手織絲光毛半袖毛衣。一件紅藍兩色方塊翻領(lǐng)花呢短大衣。一件樣式不太分明的短袖白襯衣。另有兩雙鞋，一雙是白色便鞋，有點像回力鞋，但鞋面上有寬松緊帶。另一雙是黃色的系帶小皮鞋，有點像男鞋。鞋子被鞋油護養(yǎng)得油亮。這些衣服，有的是他們做同學(xué)時她穿過的衣服，有的是他看到電影里漂亮的姑娘穿過的衣服。

和大花說的相反，他總覺得于云是小鳥依人型的，是那種可以和自己有商有量的女人。不過，大花那句話還是讓年過四十的趙大寶有了一種醍醐灌頂?shù)母杏X，他開始懷疑自己，覺得是高梅梅的固執(zhí)和強勢，逼著他在心里把于云塑造成了一個他需要的、理想中的樣子。但這種懷疑并沒有持續(xù)很長時間。一是他覺得造物弄人，如果當(dāng)初真的有可能和于云在一起，也許于云真的就是自己想象的那樣呢。于云不過是被后來的生活改變了而已。就像自己被生活改變了。自己過去還想當(dāng)個詩人或者作家呢，當(dāng)然自己也想過當(dāng)個官。但最后不還是一再漂泊打工，變成了一個投機商人！二是他覺得自己再糾纏這事兒十分沒有必要了，自己江湖闖蕩三十年，青春期早就結(jié)束了，所有和于云有關(guān)的夢，都不再是愛情，只不過是對現(xiàn)實的反動而已。比起和于云再談一次戀愛，他覺得還是看于云能否答應(yīng)他理財可以達到百分之七或者八的年化收益更重要，至少這可以讓他下定決心回來，買房子，接走老母親，在有年收益的基礎(chǔ)上再慢慢尋找生意。他不想再冒任何風(fēng)險了。但是，大花跟他微信語音通話時說，聯(lián)系了好幾次，于云只有一次回復(fù)了微信，說她出差了，帶客戶旅游去了，等回來請他吃飯。于云很少發(fā)朋友圈，發(fā)也就是發(fā)她就職的銀行的廣告。趙大寶感覺失望極了。

回到北京后，離趙琛母子的行程越來越近了。

那天晚上，本來說好三口人在家吃飯的，飯都做好了，趙琛的一個同學(xué)打電話來，非得請他出去吃，說自己剛從外地玩兒回來，明天還要出去玩兒。家里只剩趙大寶和高梅梅。趙大寶覺得是個時機，問：“你帶趙琛走了，你的超市咋辦？”

“我有我的辦法。”高梅梅慢吞吞地說。

“行李都收拾好了？”

“你不用管?！?/p>

“我想我還是等你回來以后，我們辦了手續(xù)，我再處理房子吧?！?/p>

“嗯？”高梅梅停下筷子，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怎么了，遇到問題了？”

“啥問題？”趙大寶滿不在乎地說。

“算了，算了，也不關(guān)我事了。你隨意吧，這套房子里也沒有我啥東西了，能搬走的我都搬到超市庫房里了，我那套房子我也不收，等看我啥時候回來吧，要是待得長，我就把房子收回來住，要是短，我就住賓館，你這套房子你隨便吧，我不會回來住了?！?/p>

“好吧。我說這話，沒有別的意思，你不管是在那邊，還是再回北京，一個人，沒有啥依靠，還是多注意吧?！?/p>

“我要啥依靠？”高梅梅突然憤怒起來。她放下筷子，怒視趙大寶，看了一會兒，用一只手輕輕揉了一下自己的臉，低下頭來，再次拿起筷子，在一個青菜盤子里翻來翻去，把咬齒咬得好像是推動的碾子那樣，從牙根里說：“我只靠我自己。我從來沒有靠過誰?！?/p>

趙大寶知道沒有辦法再談下去了，就飛快地扒拉幾口飯，然后下樓了。他們住在西南二環(huán)外一個普通的小區(qū)。算起來位置是很靠中心的，但事實上人氣不旺，有頗顯偏遠(yuǎn)之感。小區(qū)外面，路燈黯淡，他走了十幾分鐘，都沒有碰到什么人。后來，他走到河邊，河邊反倒有許多人在鍛煉。他很想跑一會兒，但是突然想到自己走得匆忙，沒有帶鑰匙，怕高梅梅要是吃過飯到店里去了，他就被鎖到門外面了。于是又匆匆趕回去。

高梅梅半天才開門，眼睛紅紅的。

他還很想問一下，她的車怎么辦。這是他剛才在回來的路上想到的。但最終他還是決定不問了。當(dāng)年，她買第一輛車的時候，他們也曾經(jīng)吵過一架。他當(dāng)時正需要錢上貨，但是她自作主張把錢提了出來買了車。因為她聽人說，要限號了。所以，她趕緊買了車，上了號。他氣得要死。但后來，她開著車送他去和人談生意的時候，他的身價似乎真的提高了不少。為此，她多次嘲笑過他。

但是現(xiàn)在，她得把車挪走了，因為車位是他的了。

八

行李不是很多，一人一個大箱子，外加隨身小包，僅此而已。趙大寶至今沒有考駕照，不會開車，所以他們是坐地鐵去機場的。趙大寶總是搶著弄兒子的行李箱，但趙琛不讓他幫忙，兩次說：“幫你的夫人去嘛?！?/p>

很顯然，趙琛知道父母之間的問題，雖然不知道問題的嚴(yán)重程度。趙大寶很欣賞兒子這一點，覺得他懂事，不瞎攪和事兒。他在手機上看到過，有人說現(xiàn)在的小孩兒特別自私，不關(guān)心家庭，不關(guān)心父母，父母離婚了，他還高興，覺得可以兩頭要錢玩耍了。但趙大寶覺得，趙琛不是不關(guān)心父母，他是不瞎操心。候機的時候，他還能想起來給奶奶撥微信視頻就是例子。一頭是豪華的機場，是飛往美國的穿越之門，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一頭是破爛的房屋，是所謂的戶籍所在地，是趙琛幾乎沒有踏足過的地方，是癱倒在床的蒼蒼白發(fā)。趙大寶覺得，這是他本人都想象不到去干的事。但是，他的兒子完成了。雖然，這其中不乏一點小小的別扭，別扭當(dāng)然是高梅梅引起的，她是在趙琛邀請后，才勉強打了個招呼的，沒有喊媽，沒有問病情，只是十分陌生地說：“都還好吧？”好什么呢，人都在床上躺一年了。但是，母親還是很認(rèn)真，似乎還是很欣慰地說：“都好，好好?！壁w琛似乎很滿意他母親的回答，甚至還替她解圍，支使她去買水。趙大寶也和母親說了兩句，母親的手機離得很近，臉上的皺紋特別清晰，淚水也特別清晰。

母親說：“大寶，一個人在北京，好好的，別這樣那樣地瞎想。別擔(dān)心我。你這一月給我花兩千多，就夠可以的了。別折騰了?！?/p>

終于要分手了，他們要安檢了。趙大寶能看到兒子眼里的不舍和故作堅強，也能看到高梅梅眼里對新天地的向往。盛裝的高梅梅，儼然一只正欲振翅的鳳凰。

趙大寶轉(zhuǎn)過身，就再也沒有回頭。但是，他沒有走出機場。他突然覺得自己不知道該往哪里去了。他隨意找了個位置坐下來，坐了十分鐘，然后忍不住撥了兒子的微信視頻。但是，沒有接通。他覺得有些焦躁。又過了十多分鐘，兒子回?fù)芰诉^來，他已經(jīng)坐到了機艙里。

兒子說：“好了，爸爸，別擔(dān)心。馬上就要關(guān)手機了，來，跟媽媽說一句?！?/p>

他看到高梅梅臉上的表情里有一絲凄惶。他說：“多注意?！?/p>

她點點頭，說：“你也多注意?！?/p>

九

手機就在手上，趙大寶還是不想離開機場。

候機大廳的闊大讓他感覺很符合自己情緒上的茫然。他曾無數(shù)次在機場和車站等候，他在那里等待、猶疑、焦慮，但多數(shù)時候充滿自信，甚至是勃勃野心。他從來沒有這么茫然過。那些生意，那些合同，那些錢款，他擔(dān)心過，但是他有目標(biāo)，有為了目標(biāo)的各種手段和預(yù)備手段。更早的時候，他在寧波，在廣州，在武漢，在那些當(dāng)時還很逼仄的車站里，他前途茫茫，但他的心很堅定，他相信他總能活下去。他甚至都沒有想總能活下去這樣的問題，那時候，好奇比希望對他的影響力更大。但是，現(xiàn)在，千帆過盡，他已經(jīng)失去了太多的好奇心，但曾經(jīng)的好奇也只是滿足了口腹而已，卻嚴(yán)重地敗壞了胃口，這說出來似乎讓人難以置信。他覺得自己出了問題，才四十多歲，就垂垂老矣。

一個頗有些面熟的女明星落寞地出現(xiàn)在他眼前，黑超遮面，穿的是所謂的“低調(diào)的奢華”，那是一件款式上中規(guī)中矩的藍底碎白花半長裙，皮鞋的設(shè)計也很簡潔，乃至妝容都是清淡的，但無論是衣服、鞋子還是妝容，看上去都讓人覺得清爽，覺得得體，覺得高檔。他不太認(rèn)識服裝上的名牌，只能認(rèn)出來她肩上的小包，那個巴掌大的小包價格超過十萬。他想，明星有啥看的，有啥追的？自己過去迷的是秦漢，是米雪，他們跟自己究竟有什么關(guān)系呢？現(xiàn)在，你在北京吃頓炸醬面說不定都能碰到倆明星。他似乎又在為自己的失去好奇找理由。然而，他又突然發(fā)現(xiàn)，那個明星也在看他。而且，好像看了一會兒了。

原來是于云。難怪面熟。他站了起來，以為她會摘了墨鏡，但是她并沒有。也沒有到他身邊坐下的意思?？墒强瓷先?，她并不匆忙。

“啥時候到北京的？怎么也沒有說一聲？”

“剛到?！彼行┻t疑。

“剛下飛機？”

“不是，”她四處看了看，“來坐飛機的?！?/p>

“剛來就走？出國啊。”

她的臉上有些僵硬，但還是點了點頭，然后慢慢就笑了，說：“領(lǐng)導(dǎo)指派過去的，有個小事，一兩天就回來?！?/p>

“噢，哪國？”

“美國。”

“噢，我兒子剛走。”

“是嘛，上次太不好意思了，確實最近事多，沒有過去跟你們坐坐。”

“幾點的飛機？”

“五點十分?！?/p>

“那還早點，我們到那邊喝杯咖啡吧，你看你到北京一趟，雖然是轉(zhuǎn)機，但也是來北京一趟，我得招待一下?！彼X得愉快極了。

他們在咖啡館坐下。她又四下看了看，幾乎沒有啥人。她終于把眼鏡摘下來，他們這才相視一笑，都有點靦腆狀，他注意到她的眼睛不像葡萄，也不像井，像是一塊反光鏡，很亮，但是不透亮，你看不到她，只能看到自己在她眼睛里的鏡像。

“上一次聚會也沒有怎么聊天，印象里的你還是上學(xué)時候的樣子?！彼χf。

“我也是。后來他們不是發(fā)了好多照片嘛，看著照片，可是腦子映現(xiàn)出來的還是上學(xué)時候的樣子?！?/p>

“你上學(xué)的時候，都沒有照畢業(yè)照。”

“是呀，沒有辦法。那時候家里確實是支撐不了了。”

“怎么樣，我聽大花說你想回老家。北京待膩了？”

“一個人待北京也沒有啥意思?！?/p>

“怎么一個人，你夫人呢？”

“我看她是很想留在那邊陪讀。”

“那你更應(yīng)該在北京多給他們掙錢啊。”

“哈，你不知道，她能折騰，她是準(zhǔn)備在美國做買賣?！?/p>

“那她用啥辦法移民？”她來了精神。

“我哪知道啊?！彼行┛扌Σ坏?。

“是不是你老婆啊?！彼p輕地笑著說，開了個玩笑。

“也就算不是了?！?/p>

她馬上不再吱聲了，抿著嘴，然后慢慢攪動咖啡，輕輕呷了一口，又抿抿嘴，才說：“我也不問為啥了，我當(dāng)年離的時候，很多人都問為啥，我說什么，別人都能勸下去。我說我想當(dāng)尼姑，別人都會說那你何苦當(dāng)初結(jié)婚呢?！?/p>

他笑笑。

她又說：“大花跟我說了，說你想到我們行存款做理財，不是我跟你打官腔，現(xiàn)在確實是不好辦。幫不了你。你啊，還是老老實實在北京待著吧。我呢，真的想過你的事，你就是擔(dān)心你家老太太，如果她不愿意來北京，你一年多回去幾趟不就行了。”

她很誠懇地看著他。他點點頭，說：“是呀，這次回去，又想了想，有時候，啥事都不能像想的那樣。不是想的那么簡單……”

他突然覺得，與她的距離，又像同學(xué)時代一樣了。他很想問問關(guān)于那個中秋節(jié)的事。因為后來她再也沒有說過那個中秋節(jié)的事。他想問問她，那天，他們在小剛飯店吃得可不可口？但是，他有些猶豫。他們相視笑了一下，他懷疑她也想到了那一天。但這個時候她的電話響了，她看了一眼。掛了。剛想說什么，電話又響了。她對他點點頭，拿著電話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輕輕地談笑風(fēng)生。大約十分鐘，她才回來，說她把行李寄存起來了，現(xiàn)在要去取點東西，和領(lǐng)導(dǎo)核對一些東西。她說：“那咱就此別過了?！?/p>

他隔著咖啡館的玻璃幕墻，看著她越走越遠(yuǎn)，開始還像一只鼓翼的鷹，但是沒走幾步就成了一只疲憊的雞。

他想，自己也許只能留在北京了。人啊，總有情緒化的時候，自己的情緒化該告一段落了。

十

“大寶，我日，你怎么樣，一個人爽不爽，哪天我去北京，咱倆耍一耍啊。”

“來吧，大花，來吧?！?/p>

“我跟你說，于云出事了，跑美國去了，卷了將近五千萬，那些錢，她都沒有存銀行，都是她自己弄的假手續(xù)。這也太膽大了?！?/p>

“啊……”

“啊啥啊。我這兩天想了又想，覺得她對你還是夠意思。你想啊。她這可不是一天兩天的打算，她不收你的錢，就是不想害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