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晶晶
2019年8月23日,陳楸帆在北京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本刊記者 侯欣穎 / 攝)
《三體》之后,第二部在海外備受關注的中國科幻長篇,是陳楸帆的《荒潮》。
2019年4月30日,《荒潮》英文版發(fā)布。在耶魯大學東亞文學系教授石靜遠的主持下,陳楸帆和美籍華裔科幻作家劉宇昆、全美排名前三的科幻雜志《克拉克世界》主編尼爾·克拉克等展開了一場對談?,F(xiàn)場書封被放大了許多倍,做成宣傳板,和一摞書一起擺在桌子上。陳楸帆西裝筆挺,對著話筒坐在高腳凳上,沉穩(wěn)而知性。
之后的幾個月,他總能碰到《荒潮》的外國“粉絲”。在愛爾蘭都柏林舉辦的第七十七屆世界科幻大會期間,一位博士拉著陳楸帆問了3個半小時,因為其畢業(yè)論文里有一整章都是在談這本書。8月23日,北京三里屯的一家咖啡館,《環(huán)球人物》記者見到陳楸帆,話題也是從《荒潮》開始。
2019年出版的《荒潮》中文版和英文版。
《荒潮》是陳楸帆第一部長篇小說,也是他迄今為止唯一的一部長篇小說。
2011年,回家鄉(xiāng)休假的陳楸帆從發(fā)小口中聽到了一個地名,貴嶼。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粵東小鎮(zhèn),是全球最大的廢舊電子電器拆解基地之一,就在陳楸帆家60公里之外。
電視、冰箱、洗衣機、空調(diào)、電腦、手機……各種電子產(chǎn)品的外殼在這里被切成顆粒;能用的舊元件被篩出、交易;電路板被送進高溫爐提取其中的金銀。據(jù)統(tǒng)計,貴嶼拆解的高峰年份,一年可以“消化”150多萬噸電子垃圾。2012年以前,這些電子垃圾大部分來自海外。
與變廢為寶相對的則是這些電子垃圾帶給當?shù)氐沫h(huán)境隱患。烘烤電路板時釋放的刺鼻煙霧在空氣中長久地消散不去,強酸“洗金”產(chǎn)生的傾倒讓河水污染嚴重。當陳楸帆決定去實地看一看時,眼前所見更讓他震驚:一切都是混亂而無序的,垃圾處理工人沒有任何防護措施,就這么暴露在充滿污染的環(huán)境中,尋找著可回收的元件。
以貴嶼為原型,陳楸帆寫出了《荒潮》。時間被放在了“近未來”的20世紀20年代,地方是硅嶼——一個被劃為低速區(qū)的垃圾之島??鐕镜拇砬皝硗顿Y建廠,要打造綠色垃圾回收處理的循環(huán)經(jīng)濟。硅嶼本地宗族的強大勢力、小企業(yè)、作坊主與政府的利益糾葛,外來垃圾處理工與當?shù)厝说亩髟?,都被這個項目所刺激,也讓跨國公司背后的“荒潮計劃”浮出水面。
科幻作家韓松曾如此評價《荒潮》:“它是一部把科幻與現(xiàn)實結合的小說,很沉重……寫殘酷的勞資關系,寫資本和技術對人的奴役,還有網(wǎng)絡控制和生態(tài)問題等,十分慘烈……這是這部小說觀照現(xiàn)實的一面。而在整個科幻創(chuàng)意上,它很炫目和令人震撼?!绷硪晃豢苹米骷覄⒋刃绖t把它視為“近未來科技的巔峰之作”。
2013年10月,《荒潮》獲得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最佳長篇小說金獎,此外還獲得花地文學榜類型文學金獎、超好看年度十大小說等海內(nèi)外重要獎項。
這次出英譯本,陳楸帆又把它改寫了一遍?!爸匦抡{(diào)整了時間結構,以免外國讀者對時間線混淆。也包括對一些場景新的想象,加重了科技的部分?!?/p>
原先書中有一場女主角受傷害時的暴力戲,被改寫成用高科技的身體增強系統(tǒng)實施暴力。有個做科幻文學研究的外國讀者問陳楸帆:“你的用意是什么?你認為科技在暴力的過程里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它是減弱還是增強了暴力呢?”
陳楸帆覺得這個問題很有意思。“加上科技媒介之后,很多人覺得暴力成分會減弱,但其實并不一定這樣?,F(xiàn)在很多的網(wǎng)絡暴力,可能就是很隨便說出的一些話,對別人進行攻擊、污蔑,似乎無足輕重,但它形成的傷害實際上一點也不比人身傷害來得小。所以這可能是在科技時代很有意思的一點:我們對暴力的感知在變化?!?/p>
《荒潮》之外的貴嶼也在變化,簡單粗暴的經(jīng)濟模式走到盡頭。2018年初,中國頒布了停止進口24類外國垃圾的法律規(guī)定,貴嶼就像《荒潮》結尾寫的那樣,進行了產(chǎn)業(yè)升級。時代的潮水開始調(diào)轉方向,從貴嶼折射的不僅僅是垃圾回收產(chǎn)業(yè)的變遷,而是整個經(jīng)濟格局的深刻變化?!拔矣X得挺有意思的,瞎貓碰上了死耗子。很巧合,剛好符合了這個時代發(fā)展的一種趨勢?!?h3>荒野上寂寞的伏兵
在科幻界,陳楸帆有一個稱號:“中國的威廉·吉普森”。這是一位英國評論家所起, “他看了我早期發(fā)表的一篇文章《沙嘴之花》,覺得很像威廉·吉普森在上世紀80年代的風格。但有了這個稱號不一定是好事,因為我不想被標簽化?!蓖ぜ丈诳苹梦膶W界可是大神級的人物,被稱作“賽博朋克之父”,如今大量以計算機或信息技術為主題,對社會持批評態(tài)度的科幻小說,都是起源于這位美國作家。
不過,不愿和威廉·吉普森對標,倒還真不是陳楸帆口氣大,寫作這么多年,他是公認的風格多變的作家??苹米骷胰豪镌幸痪涿裕f中國科幻恰如“一支寂寞的伏兵,在少有人關心的荒野上默默地埋伏著”。陳楸帆則是這些伏兵中早早闖出名號的人。
他出生在廣東汕頭,父親是科研人員,母親是銀行職員,家庭教育寬松而自由。上小學一年級時,母親就帶著陳楸帆去市里圖書館辦了借書證。由此,他養(yǎng)成了大量閱讀的習慣,從童話、武俠一路看到推理、科幻。
科幻帶給陳楸帆最為強烈的閱讀體驗。凡爾納《神秘島》三部曲,他翻到散頁了,讓母親用縫衣針加固之后再接著翻。當他還是個一年級小學生的時候,陳楸帆就在 300 格一頁的稿紙上寫下了一篇太空題材的幻想小說,足足寫了 5 頁!后來回想,“那是對《星球大戰(zhàn)》的拙劣模仿,有機器人、有飛船、有激光槍以及被射中后在地板上化為一地血水的外星生物。毫不夸張地說,那是我整個寫作生涯的起點?!?/p>
1997年,陳楸帆初次投稿《科幻世界》,便發(fā)表了短篇小說《誘餌》,并獲得由《科幻世界》雜志社主辦的第六屆校園科幻故事大賽一等獎。當時他年僅 16 歲,是廣東汕頭一中的初三學生。同班同學聽到老師宣布他得獎的消息時,那驚異的眼神他現(xiàn)在都記得。
以汕頭市文科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后,陳楸帆兜兜轉轉,繼續(xù)從事科幻文學創(chuàng)作。他的小說《O》獲得首屆“莊子杯”北京高校原創(chuàng)科幻大獎賽第一名;小說《墳》摘得首屆高校科幻作品“原創(chuàng)之星”獎。工作后,他又創(chuàng)作發(fā)表了《麗江的魚兒們》《最后的誘惑》《寧川洞記》《深瞳》等多個短篇。這些作品被認為“象征多于寫實,對心理學等軟科學的青睞多于對傳統(tǒng)硬科學的青睞”。
從《鼠年》開始,陳楸帆的風格悄然發(fā)生轉變,“從以前迫切的自我表達思想(不管有沒有思想),到開始注意故事性和人物發(fā)展,開始對讀者友好”。
那段時間,陳楸帆認識了一位深深影響他乃至整個中國科幻文學的人——劉宇昆。
當時,他從豆瓣上偶然看到一篇英文小說《愛的算法》( The Algorithms for Love), 非常喜歡,于是搜索到作者的聯(lián)系方式,發(fā)了一封電子郵件。劉宇昆很快回復了郵件。兩人交流關于科幻的看法,暢談對文學的洞悉和偏好,分享對現(xiàn)實社會的見解。兩人的作品也相繼被翻譯,劉宇昆的被譯成中文,發(fā)表在《科幻世界》等刊物上;陳楸帆的《麗江的魚兒們》則經(jīng)劉宇昆翻譯,在美國科幻雜志《克拉克世界》上刊出,還獲得了2012 年世界奇幻科幻翻譯獎。
后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劉宇昆翻譯了越來越多的中國科幻文學作品,夏笳的《百鬼夜行街》、 馬伯庸的《寂靜之城》、劉慈欣的《三體》、郝景芳的《北京折疊》等。經(jīng)由他之手,中國科幻文學走向世界。
2014年,陳楸帆在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頒獎典禮現(xiàn)場。
2019年,威廉·吉普森拿到英文版《荒潮》。
在很多方面,陳楸帆與劉宇昆都非常有緣分。兩人差6歲,生日是同一天。都是文科出身又文理兼?zhèn)洹獎⒂罾サ膶I(yè)跨越中文、計算機、法學,走入職場后當過工程師、律師;陳楸帆是中文和藝術雙學位,畢業(yè)后曾在谷歌、百度這樣的科技公司任職多年。劉宇昆小說中注重文學性的根源,會引用蘇珊·桑塔格的文藝評論或者艾米莉·狄金森的詩句;陳楸帆小說中,但丁《神曲》原文、世界名畫、佛教經(jīng)典往往與高科技相雜糅,顯示出作者深厚的文化底蘊。
韓松曾評價包括陳楸帆在內(nèi)的科幻界“ 80后” :“他們是改革開放后出生的新一代,是‘硅一代,也就是伴隨電腦而成長的一代,而不是‘炭一代,即泥土的一代?!?/p>
在“硅一代”乃至更年輕的科幻作家中,陳楸帆算是離核心科技最近的那個。這一部分基于他的職業(yè),他在谷歌、百度都工作過,還曾在一家研究動作捕捉與VR技術的公司擔任總裁,每年出席大大小小的會議。
陳楸帆也是唯一嘗試過與AI合寫小說的人。2017年,他和谷歌前同事王詠剛一拍即合,搗鼓出一套程序,一遍遍地調(diào)整參數(shù)。在輸入了上百萬字的作品后,程序通過輸入關鍵詞和主語,能自動寫出幾十到一百字的段落。陳楸帆把幾個段落用在了小說《出神狀態(tài)》里。有意思的是,在一個由AI評選的榜單上,AI在“讀”了2018年20本文學雜志刊發(fā)的771部短篇小說之后,《出神狀態(tài)》被選為年度短篇,與排名第二的莫言的《等待摩西》差距僅有0.00001分。2018年,陳楸帆又與AI合寫了《恐懼機器》,收錄在專門探討人機關系的短篇集《人生算法》中。
2019年4月,陳楸帆和劉宇昆(右)在紐約《荒潮》英文版發(fā)布現(xiàn)場。
在陳楸帆看來,科幻是一種開放、多元、包容的文學品類,并不是只有所謂的“硬科幻”才是科幻,真正的科幻不分軟硬,都是最高級的寫作。
2012年,星云獎的科幻高峰論壇上 , 陳楸帆在發(fā)言中說:“科幻在當下,是最大的現(xiàn)實主義??苹糜瞄_放性的現(xiàn)實主義,為想象力提供了一個窗口,去書寫主流文學中沒有書寫的現(xiàn)實?!苯?jīng)他提倡,“科幻現(xiàn)實主義”這個詞開始頻繁出現(xiàn)于各種報道中。
在一個訪談中,陳楸帆曾談及科幻在當下的意義: “我們每一個人都會像本雅明筆下背向未來、被進步之風吹著退行前進的天使,我們愿意看著過去,因為那是我們所熟悉、感覺安全舒適的世界。我們需要厘清什么是人?人類的邊界在哪里?人性究竟是所有人身上特性的合集還是交集?究竟一個人身上器官被替換到什么比例,他會變成另一個人,或者說,非人?這種種問題都考驗著我們在科技浪潮沖刷下的倫理道德底線,而科幻便是最佳的引起廣泛思考的工具?!?/p>
不寫作的時候,陳楸帆最喜歡去接觸科技前沿的各類人物,尤其是科學家:量子力學專家、基因工程師、人工智能專家等,和他們聊最新的變化和趨勢?!岸植牧蠒貏e局限一個人的寫作,包括生活也是一樣。你很難想象一個作家就坐在家里,能寫的東西可能也就是他的那點經(jīng)驗。所以我還是喜歡出去跟更多的人打交道,看看大家到底在做什么。”
陳楸帆說,有一句話他非常認可,“文學真正的危機,在于自我類型設限?!薄皬那拔铱倱淖约翰粔蚩苹?,如今擔心自己過于科幻。我深知自己的創(chuàng)作仍然處于不斷探索與變化之中,對于科技與人文之間動態(tài)平衡的游戲,還有許多的可能性值得探索?!?/p>
埋頭寫作多年,科幻忽然間成了風口,資本、IP呼啦啦地涌來。前不久,《上海堡壘》上映,原著小說是科幻界的大IP,又有流量明星加盟,觀眾卻并不買賬,票房和口碑一片慘淡。上映那段時間,陳楸帆正好在英國,一回來影片已下線,只聽到朋友們聊了很多?!斑@件事我覺得也特別有意思。這說明,對IP、對流量盲目崇拜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p>
陳楸帆生于1981年,畢業(yè)于北大中文系及藝術系,科幻作家、翻譯、深港雙年展策展人。曾11次獲得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3次獲中國科幻銀河獎、世界奇幻科幻翻譯獎等國內(nèi)外獎項,代表作包括《荒潮》《未來病史》《人生算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