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轉(zhuǎn)與游蕩

項靜等

編者按：

朱個的新短篇《第三個人》，是一個預留了許多可供冥想和談論空間的作品。于是，四位年輕的評論者各自撕開了自己理解的路徑，在其中反轉(zhuǎn)、游蕩。這寫與讀的過程，典型又特別，呈現(xiàn)給我們的不是評判的高光，而是更多要被走的路。

水消失在水中

項靜

看《第三個人》的時候，我正在閱讀德勒茲的《對話》，他所談論的是生成，一種擁擠的孤獨狀態(tài)。沒有充滿夢和幻象，也沒有充滿計劃，而是充滿相遇。相遇可能與生成或者聯(lián)姻是一回事。正是在這一孤獨的背景中，你們才能實現(xiàn)任何一種相遇。你們與不同的人相遇（而且有時沒有認出他們，也從未見到他們），當然還與運動、觀念、事件、實體相遇?！兜谌齻€人》是人與人、環(huán)境、堅硬現(xiàn)實的清淺“相遇”，這種相遇類似于境遇，有具體的局部的情緒、情節(jié)，并在時間的緩慢滑動中做出轉(zhuǎn)變和逃逸。

小說設置了一個大的背景屏幕——“我”與伊的聊天，聊天的內(nèi)容是隨時隨地的，從天氣到法院，他們有一搭無一搭地談話、對話、辯詰，是發(fā)散型的無事生非的聊天，想觸及某種更高的思想、理念、諷刺和真實，因為語境的隨意和對象的信息不對稱，又很知趣地碰觸又離開。談話是累積著前進的，像潮水一樣向前走，但無法形成一個大一點的波峰或者浪頭，又像潮水一樣失去了方向，水消失在水中。

從去法院旁聽開始，“我”隨時在一種特定的境遇和處境中，但其實并沒有一個亟需告人的秘密或者故事，由法庭的素描和觀察，聯(lián)想到書法、寫作、人情世故，其間有著淡淡的諷刺與揶揄。比如在轉(zhuǎn)述法院女法官的時候，小說是這樣描述的：

女聲柔和慵懶，有一點鼻音，像返鄉(xiāng)大學生誤入鄰里糾紛流露出來的那種樣子——見過了世面能置身事外，又忍不住地要感興趣。我仔細看去，一個長發(fā)女子單手托腮，翻著一堆資料，臉白凈得近乎蒼白——大概是因為在“法庭”上的緣故吧。她面前擺的牌子上寫著“審判員”。我覺得有必要問問伊，是不是咱們的“法官”都叫“審判員”，我又給伊發(fā)了信息。

處于被觀察者位置的女法官，并不是故事的重要情節(jié)點，小說不停地岔開到法庭的市井人聲中去。小說接下來轉(zhuǎn)到坐在旁聽席上的大叔，聯(lián)想到隱居的世界和可能，以至于爸爸的葬禮、寫作的現(xiàn)實主義問題、股票的選擇與命運、書法的問題，關于無處不在的伊，關于愛情或者依賴、相遇和關系，如此等等到岔路上一瞥風景。

這種寫法往好了說是尊重生活本身的無序性，是一種寫作的嘗試，放開手腳任性一試。但我始終相信寫作總是在精心編制一種生活，無論它以粗糙還是精致的面孔出現(xiàn)。而朱個在這個小說中想要表達的東西太多了，隔著霧靄的政治波普，聰明而清醒的敘事者，遮遮掩掩的對話人，“我”的生活故事，每一個想躍到前臺的聲音都遭到同類項的干擾，而被迫收縮，或者每一個聲音都處于無法自行出頭的狀態(tài)。我常常覺得這可能來自于寫作者內(nèi)心的混亂，我們太自得于一個觀察者的位置，而不肯或者恥于交出自己，又因為獲得了生活的片段而太輕易地交換出去對更大世界的幻覺。生活、認識與正在進行的對話穿插，它裸露出交鋒的巖層、瀝青和新鮮的傷口，生活世界朦朧呈現(xiàn)，搖擺的自我也踉蹌上路。

《第三個人》是當代文藝作品中常見的不了了之的現(xiàn)實主義寫法，每一個線頭都扯開了，每一個都伸展出去，但每一個都不是重點，就像生活根本沒有預設的重點一樣，也像星火四散而閃耀星空。我想在這一切背后，可能是寫作者的一個困境，大地星空太遙遠，而近郊的生活又只是無謂的聒噪，尋找一條穿透性的路，到達可以自我欣慰的呈現(xiàn)。小說的題目是“第三個人”，他（她）可能是指伊，也可能是“我”，他們都遠離一種深度的社會關系，跟他人、事件、寫作保持著曖昧的調(diào)情關系，輕盈浮動而不會落入陷阱，他們愛護自己的身姿和背影，絕不會讓人看到脆弱或者歇斯底里的丑態(tài)，也不會允許笨拙、憨厚的現(xiàn)身。既然是試驗，是一種相遇，反轉(zhuǎn)一下，以輕擊重不行。既然如此，換一下以重擊輕，不知道會怎樣。

自我作為一種懸念

徐暢

看到小說的題目，我想到一部黑白電影The Third Man。那是根據(jù)格雷厄姆·格林的小說改編的。影片講一個偵探小說家得知好友意外去世后，尋找在場的目擊證人的故事。隨著調(diào)查的展開，他發(fā)現(xiàn)在場的第三個人，原來是好友本人。

朱個把小說起名為《第三個人》，也讓人有了這種期待懸念解開的緊迫感。不同的是，小說中對第三個人的尋找，是向內(nèi)的，是尋找內(nèi)在的另一個自我。哲人貝克萊說，對象只有在被感知的狀態(tài)下才存在。即存在就是被感知。內(nèi)在的另一個自我，也是在切實的感知中，才得以找到。如果那一個自我是謎底的話，那么感知的過程則是在解謎。從自我到另一個自我的遞進關系中，小說呈現(xiàn)出來的圖景是兩個方面的：一方面是從思辨中產(chǎn)生的自我意識，另一方面是從外部世界的感受中獲得超驗的自我。

內(nèi)在的思辨是從個人立場在審視這個世界。小說前半部分寫“我”去旁聽一宗農(nóng)房拆遷的案子。案件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者時常有意停頓下來，對生活的某個方面做出解釋?？吹椒ㄔ豪锏臅?，作者會感慨“文科生不是早就退出歷史舞臺了么”;旁聽現(xiàn)場，作者會問是“人民”牛逼還是“陪審員”牛逼呢。還有關于虛實的爭辯、孟子白之謂白的解釋，就連那位住在農(nóng)村的知識分子的隱居，都抹上一層形而上學的色彩。

原來作者并不打算腳踏實地講一個完整的故事，而是想要呈現(xiàn)一種生活。一種希臘哲人提出過的“理性審視”過的生活。就像喬伊斯在《一個青年藝術家的肖像》表現(xiàn)出的隱而不張的意圖：當一個新生兒出生在這個世界時，他并沒有全然接受了這個世界，而是從最真實的經(jīng)驗感受出發(fā)，對這個世界的親情倫理、政治黨派和基督教義進行了辯駁，最后選擇了一條自己的道路。在這樣的生活狀態(tài)里，沒有一個概念，是不可以爭辯的。人與人之間是在對話，而不僅僅是交談。在這個基礎上，人們才可以說我們擁有了信念。朱個站在小說家的立場上，似乎還想給我們一個提示。那就是當一個人擁有了思考的能力之后，他還有多大的勇氣和能力做到知行合一？

離開了還算溫和的內(nèi)心思辨，作者呈現(xiàn)出的外部世界則是一種冷酷。小說也是從這里開始有了戲劇性。一段關于傳票的對話，讓“我”回想起多年前親歷的一場官司。父親去世以后，繼母因為房子的事將“我”告上法庭。這個懸念給了我們很大的期待。但是朱個在小說中坦白地告訴我們，她選擇了更加高明的方式。那半年的打官司歲月，用建倉的茅臺從三百塊漲到了四百塊，一帶而過。

這樣的輕描淡寫，給我們留下一大片空白，讓小說充滿了敘事的彈性。這樣的“留白”同樣體現(xiàn)在朱個的《暝色》中。小說里講一位家長請老師去吃飯，也不知為了何事，只是討論了幾個哲學問題。在去吃飯的路上，小說就停止了。在《第三個人》中，我們并不知道“伊”是誰。這個人只是一個聊天的對象？朱個很擅長寫模糊的人際關系?！耙痢边@個字，在漢語里還有“她”的意思，那么就是說，這個“伊”很可能只是一個稱呼，而不是具體的人名。那么問題就出現(xiàn)了。小說中在回憶了打官司之后，對“伊”說了一句“我今天見到你了”，是什么意思？我們來做一個假設?！耙痢庇锌赡苁抢^母珍姨嗎？如果可能的話，那么小說隱藏起來的，是多么大的一個深淵。過去把“我”告上法庭的繼母，現(xiàn)在成了無話不談的密友。細想起來，這里的曲折甚至讓人覺得可怕。我多么希望，小說是這樣一種安排，是作者巧思的結(jié)果。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就不得不再讀一遍，重新審視這篇小說的意味。

與現(xiàn)實的冷酷相比，對親情的體察則是溫情的。父親去世后，“我”站在他身邊的那一段描寫最讓人動容。在那個時刻“我”沒有情緒化的表現(xiàn)，也沒有情感上的不舍，而是陷入了出神狀態(tài)。

作者寫道：“那時候，我的我已經(jīng)從我里跳出來了，看著我;所以忍不住那么想，有距離感地想，惡作劇地想，也是合理的，盡管那時我三十七歲了，我跟七歲、十七歲、二十七歲并沒有本質(zhì)的差異——此我為我，又確實非我。我此刻是誰呢，我的身體是我？我的舉止是我？我的感受是我？我有什么能足以被稱作是我？”

情感的分量給小說鋪上了一層暖色調(diào)。在親人去世的打擊之下，我的感受超出了尋常人，獲得了審視當下和個體的能力。在想像和深切的感受中，另一個自我如同第三個人一樣站在了我的面前，并與我人影相隨。

消失的第三個人

王輝城

“伊”是誰？

閱讀《第三個人》的過程之中，這是始終困擾著我，也是令我最感興趣的問題之一?！耙痢毙詣e未知，工作未知，只知“伊”的老家在平原，有著相當?shù)奈膶W與藝術修養(yǎng)，日常生活里關注著股市?！耙痢迸c“我”的關系，亦甚是曖昧不明。我們至少可以解讀出“伊”身份的多樣性：或是現(xiàn)實生活確切的某個人;或是敘述者的自我映射，是另外一個自我;或是某個作者喜愛的文學傳統(tǒng)的象征;或是信息碎片化時代下的觀眾——是的，隱匿在碎片信息、手機屏幕以及表情包之下的觀眾。

在小說中，“我”因前去法院旁聽一場房屋買賣的官司。而旁聽的原因，則“完全是隨機的”。于是，旁聽官司的目的便不再是“正義”與“真相”，而是為了填補日常生活里的“無聊”，為了寫“一些讓‘官司顯得輕如鴻毛又重于泰山的周邊”。因而，“我”在法院里關注的是各種建筑、陳設的細節(jié)，把法院與書法聯(lián)系在一起，像挖掘八卦一樣猜度法官的長相與職場女性的優(yōu)勢，事無巨細地打量著庭審的細枝末節(jié)，“雙方的律師現(xiàn)在都坐下了，女法官倒成了寬余的第三人”，等等。一切的細節(jié)，都在喻示著法院的肅穆與莊嚴被消解殆盡。進而，朱個需要“我”有足夠充裕的“無聊”的細節(jié)和“想入非非”去填補小說的“時間性”與“空間性”。

“法官倒成為寬余的第三人”，法律是法庭得以存在的基礎。法官以法律為武器維護著社會秩序。一旦“法官”成為“寬余的第三人”，那么其中意味自然是不言而喻。在《第三個人》里，法官無力解決人情上的困擾以及生活上的一地雞毛。事實上，把所有的生活難題與困境，寄希望于審判者來解決，本身就是一種奢望。

當法官成為“寬余的第三個人”，必然會有人替代她的位置。一場隱秘的行動，就此展開：在“我”的敘述里，在“我”與“伊”的微信對話里?！拔覀儭背蔀榱诉@場官司的“第三人”與“審判者”。盡管“我”有過一地雞毛的官司，但對庭審的態(tài)度，就像是看“過家家游戲”，完全是調(diào)侃與戲謔。因此，“我”與“伊”之間的隨機對話，亦可理解成一位看客在向觀眾發(fā)起的一場微信直播。“我”和“伊”的對話，進而變成一場游離于現(xiàn)實之外的概念游戲。

在《第三個人》里，朱個致敬了自己所喜愛的作家以及作品，喬伊斯、格雷厄姆·格林等等。甚至“我有一個奇怪的感覺，好像希望這法庭永遠地開著庭”，亦能隱隱約約地窺視到張愛玲短篇小說《封鎖》的影子。在致敬與敘事的空余，朱個通過“我”的敘述、點評，完成了自己對文學的思考。這些關于“自我”、“虛無”與“真實”、“比喻”與“表達”、“現(xiàn)實主義”的意見，也許是朱個最為看重之處。

這些彰顯作家認識的意見，自然是極為重要的。為了得出這些觀點，作家必然經(jīng)過刻苦的閱讀與冥想。盡管這些觀點深刻而有趣，但有時候會給讀者帶來閱讀困擾，就像是視頻網(wǎng)站里飛馳而過的彈幕，往往會遮蓋住整個視頻畫面。屢屢中斷的敘事，仿佛都是為了觀點而服務，最終讓小說失之和諧。

這倒不是說小說不能發(fā)表意見。事實上，當作家選擇了一個敘述角度，呈現(xiàn)一個細節(jié)，完成一段敘事，就已經(jīng)發(fā)表了自己的意見。也許，這樣的寫作所呈現(xiàn)出來的意見，可能會被誤讀，但被讀者誤讀不正是偉大的小說所擁有的特質(zhì)嗎？只要作家給讀者留下足夠?qū)捲５目臻g，讀者完全是有資格與能力擔任小說的“第三個人”的。

詹姆斯·伍德在《嚴肅的觀察》一文中論及契訶夫的偉大，有個觀點值得細思：“故事是富余（surplus）與失望的動態(tài)結(jié)合物：失望在于它們必須要結(jié)束，失望還在于它們無法真正結(jié)束……而一個故事的生命富余在于它的細節(jié)，因為細節(jié)代表了故事里的超越、取消和逃脫形式的那些時刻?！?/p>

我始終認為，《第三個人》里的“庭審”的情節(jié)，是極為耀眼與清晰的細節(jié)，儼然是個杰出小說的骨架。遺憾的是，朱個似乎并沒有充裕的時間去完成對生活的“嚴肅的觀察”，去實現(xiàn)小說的充沛與豐盈。

無端的“游”和“游”的荒誕

陳麗

《第三個人》寫“我”曾在父親去世的第三天去殯儀館處理喪葬事宜。結(jié)束后在附近飯館吃面時，接到法院電話，被告知遭到起訴。原告是父親的第二任太太。被告的原因是“房子”，房子怎么了小說沒說。經(jīng)過那次“我”發(fā)現(xiàn)，官司都是可以隨意旁聽的，一天就也去法院隨機旁聽了一起，竟隨機地遇上了另一場關于“房子”的糾紛：一阿姨當初將房子賣給大伯，現(xiàn)在房子要拆遷了，阿姨要毀約，告了大伯。小說一半寫官司，一半寫死者。

寫官司時，作者對法院內(nèi)、法庭上的大小事物輕輕一拈，把法庭寫得像個“好笑”又“可愛”的人間。一場嚴肅的官司被敘述得既見職場常態(tài)又見家庭冷暖：法庭內(nèi)家具的深栗色和水的表面張力;女法官“嗲得旁若無人”;原告阿姨的律師像是可以做她兒子的年紀;當原告說自己當初簽賣房協(xié)議時還沒嫁人、不懂事時，“我”則覺得一切都有了人間的面貌……人間事如此各循其理，種種樣貌各自呈現(xiàn)。作者好像在寫彼此無關的百態(tài)，但百態(tài)自己已然呈現(xiàn)出它們的紛繁交錯了：好像人人都能在法庭上保有各自的偏見和彼此珍視的深遠人生，但畢竟還是有人間事中的利益爭奪，有審判的公正懸而未決。

這么看《第三個人》也是關涉了“公正”的。小說開頭便曾以作者慣用的反諷寫道：“……發(fā)現(xiàn)原來基本上這些民事案子都可以隨意旁聽呢，確實很有公開公正的面貌。”只是“公正”問題在小說中也具有了家具深栗色表面的張力似的，像水一樣地在彼此抗衡的力量中流了過去。作者所持的似乎是“可愛”和“寬容”的姿態(tài)，寫官司可能具有的“外向性”主題則因此削弱了不少;“公正”本身的沖突難以出場，多少有點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虛無”，像是難成其大似的。

但這“虛無”卻以另一種方式呈現(xiàn)了“人間”的張力和“內(nèi)向性”經(jīng)驗的深遠。在小說寫“死者”的部分，“我”說：

哪怕我還是寫不出自己的官司，起碼我可以寫官司的周邊，一些讓“官司”顯得輕如鴻毛又重于泰山的周邊。官司是從死者開始的，那天我一大早就去殯儀館了，我在路上的時候天還蒙蒙亮。

小說前一半寫官司并因此寫了官司“周邊”，后一半寫“死者”，雖說也是官司“周邊”，實則是“死者”周邊：殯儀館里各項事宜，父親冰凍的身體和冷藏食品，法院電話和美劇中的傳票人……

朱個先是以“官司”和“死生”大事的名義拈了各自之“小”。再者，小說行文一個明顯的特點是，寫“周邊”也好，“死者”也好，“我”（在場）隨時保持著“高等游民”的姿態(tài)與“伊”（不在場）談論著莫測又高深的話題：從“褲腰帶上別把槍”、“法庭像書法藝術”、 “比喻的故弄玄虛”，到“信與契約”、“愛與婚約”，以至于“人生變故與貴州茅臺”……對話穿插其間，營造出思想之“游”，仿佛文本中一個輕飄飄的懸浮物。但作者是深諳人生輕重及小大的辯證法的。因此寫“小”其著眼在“大”，寫“輕”即是寫“重”。

小說中的沉重感并未限于人世慨嘆。作者出入于輕與重、小與大之間，諸如此類的“顧左右而言他”，仿佛是以一種無端的“游”的方式，擁有了觀念的“游”、自由的“游”，實則是“不逍遙的游”、“虛無的游”，因此它所面臨的一個現(xiàn)代難題是：事件是無端的，思想是無端的;一切都可以被眼睛觀看，被頭腦思考，被理性討論，思想“游”得漫無邊際，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留下的問題其實是：“經(jīng)驗”要怎樣“被經(jīng)驗”？

《第三個人》寫出的正是一種“出離經(jīng)驗”又“經(jīng)驗這種出離”的荒誕?！拔摇睂懶≌f，說是要從自己的形體內(nèi)分出一個“第三個人”，以“聽tɑ看tɑ想tɑ、聽我看我想我”，“先這樣活在世上，然后才要這樣寫小說——我好累”?！暗谌齻€人”即是出離“經(jīng)驗生活”的人，是“游”的人、經(jīng)驗荒誕的人。

卡夫卡《在法的門前》寫人人追求法，一位老人老死在法中（“法的門”外）而進入不了“法的門”內(nèi)。朱個寫官司周邊，也是觸碰不著正義和公正;寫死者周邊，是觸摸不了死亡本身;寫“第三個人”，實則是觸及不到“自我”。

公正也好，死亡也好，自我也好，《第三個人》寫的又是在當代社會中對這種種“經(jīng)驗”的努力。本雅明在《發(fā)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中說道：

老式的敘事藝術由一般新聞報道代替，一般新聞報道又由轟動事件報道代替，這反映了經(jīng)驗的日益萎縮。所有這些傳播方式都有別于敘說，敘說是傳播的最古老方式之一。……它讓敘說者將自己的生活嵌入到事件中，以便把它作為經(jīng)驗一同傳達給聽者。因而，它帶著敘述人的印記，宛如陶罐帶著制陶者的手工印記。

小說中的“我”正是帶著“我”的印記，敘述了這一切，也說明了敘述的難?！皫е?jīng)驗”的敘事是一個關于敘事的、古老而遙遠的烏托邦。現(xiàn)代人唯有得以經(jīng)驗“經(jīng)驗的難”，才會知道反身經(jīng)驗是需要努力的，也才會這樣去努力吧。誠實地去經(jīng)驗是難的，就像小說里的“我”說的：“寫實是個很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