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寒
三月的一天,我起得比平常早。
打開門,院子里靜悄悄的。圍墻下一排長長的冬青,葉子上掛著露水,東一滴西一滴,閃著明亮的光。這是夜留下的杰作,像在表明它離開時的不舍和眷戀,畢竟,在城市中心,要找這么大一個院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夾在其中的幾棵茶花,花苞兒已經(jīng)咧開了嘴,透過縫隙,看得到里面嫣紅的花瓣,挨著擠著,一副相依為命的樣子。正中圓形的花壇里,那棵臉盆大的雪松長了嫩芽,一層銀白浮在墨綠的老葉子上,對比之下,如一場快雪之后的斑斕。樹下長著很多雜草,車前草、小蓬草、紅蓼、狗尾巴,高矮不一,把春天濃縮起來。春天很大,但在一座城市里,能看到的,也就那么一星半點。
風(fēng)沁涼沁涼的,帶著股暗勁,送過來左邊那棟樓里的雞叫。那棟灰撲撲的老房子,是館里的家屬樓,住著些離退休職工,他們整天無所事事,在陽臺上種各種各樣的花草,花草邊擱著拖把、布鞋、小木凳,一些再也不能發(fā)揮余熱的藕煤爐子。有幾戶人家還養(yǎng)了鳥和雞,鳥籠和雞籠并排掛在生銹的鐵柵欄上,生活里的雅和俗呈現(xiàn)出難得的和諧。
穿過院子往門口走,看到老尋從門衛(wèi)室里出來,六十好幾的人了,趿著雙布拖鞋,踢踢踏踏的,邊走邊扣領(lǐng)子上的扣子。到了門邊,抽出門閂,把一根橫著攔門的木條拿下來靠在墻上,“吱呀”一聲打開大門。門很厚實,長年的風(fēng)雨篡改了木頭的顏色。他跨過高高的門檻,掏出煙點了火,煙從嘴巴和鼻子里出來,被風(fēng)甩回他臉上。
我和他打了聲招呼,他應(yīng)了聲后,摸出煙抽一根給我,看著我點燃,又轉(zhuǎn)過頭望著路上。正對著我倆的是解放路,這條路不長,不到一千米,往北上一個坡,穿過圭齋路,去了烈士公園,往南走三四百米,盡頭是一個菜市場。一側(cè)的公廁旁,有幾個修傘、配鑰匙和接爐子底的攤子,擺攤的都是外地人。
路上空蕩蕩的,筆直的柏油路嵌在兩排房子中間,像一條閃著幽光的黑絲綢。大門左邊有三棵木欒樹,紅色的芽扯得老長,看上去跟香椿的芽差不多,據(jù)說可以涼拌了吃,但從沒見人去摘過。對面的胡家面館大門敞開,里面還亮著燈,桌椅碗筷的響聲跟著燈光飄到路上。日子沒有懸念,每天都從這樣的聲音里開始,像坐在冬天的太陽下拿著本熟悉的書,“嘩”地翻開一頁。一條大黃狗趴在門口,閉著眼睛在睡覺。它邊上的苦楝樹幾天前就開了花,白里帶紫,安靜、瑣碎,散發(fā)著苦香。
空氣濕潤,太陽還沒出來,天邊的云在慢悠悠地走動,從灰褐走到淺紅,從淺紅走到水藍,然后停下了,泛起細細的水紋,像微風(fēng)卷過的海面。天空和大地一樣,每天從一朵安靜的云開始,然后是刮風(fēng)、下雨、落雪、出太陽,翻來覆去無非那幾個花樣。
一根煙抽完,老尋的老婆喊他吃早飯,他仍站著不動。等到喊第二遍的時候,才很不情愿地把煙屁股往地上一丟,伸出右腳踩在上面左右旋轉(zhuǎn)了幾下,轉(zhuǎn)身進了屋。
我剛剛在面館里坐定,陸續(xù)有人起來。老頭老太慢吞吞地朝北走,他們要到烈士公園去舞劍、打太極拳、跳扇子舞,呼吸那里的新鮮空氣。活到這把年紀,什么都看穿了,只有生死還是一片朦朧,他們把生命的延續(xù)和未來的健康都寄托在這些東西身上。人與人之間,命運總是驚奇的雷同,把娘胎里帶來的那點東西都揮霍盡了,活成冬天的一棵樹,萎萎縮縮,葉敗枝枯,到最后也就剩下那么點小心思了。
年輕的主婦們朝南走,手里挎著個菜籃子,和老人們比,腳步明顯快了許多,高跟鞋敲在路上,槖槖地響。對她們而言,日子還長如流水,骨子里有大把的熱忱,像攥著一筆巨款,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有幾個倒垃圾的中年人,穿著睡衣,提著個鐵皮桶,從不同的方向搖搖晃晃地走來,“嘩啦”一聲,把桶里的煤灰、果皮、爛菜葉子往路邊一倒,一股灰塵蹦了起來。有些桶底潮濕,煤碴粘在上面倒不干凈,便把桶翻過來底朝天,在馬路牙子上磕得砰砰響。等他們提著桶往回走的時候,一個日子已經(jīng)清空了。
我吃完面出來,老尋又站在了大門邊的人行道上,身邊聚集了好幾個人,交頭接耳地議論著什么,他們都是附近的街坊,在等待一場熱鬧的到來。
太陽翻過天馬山,越過瀏陽河,沿著嗣同路像水一樣漫過來,大概一碗茶的工夫,對面那一排房子沐浴在新鮮的陽光中。不斷有人向這里走來,人行道上擠滿了黑壓壓的腦袋,都把目光投向大門右邊百米開外一棟房子。這棟八成新的房子和周圍的房子沒啥區(qū)別,褐色的瓦屋頂,外墻貼著白色的瓷磚,草綠色的大門關(guān)得死死的,防盜窗上空空蕩蕩,既沒曬衣服,連往日擱在上面的花盆也搬得一個不剩。這棟普通的房子,就是這場熱鬧的焦點。
不時有一臺出租車經(jīng)過,輪子卷起一陣灰塵,普通的面包車,土黃色的車身上燙著“出租”兩個字。車上的人搖下玻璃,伸出頭往外望,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結(jié)果什么也沒看到,車子駛出老遠,還保持著這個姿勢。
太陽終于把整條路照得亮堂堂的,幾臺警車和城管的車子開了過來,從車上下來三十多個人,其中一個拿著個喇叭喊話,無關(guān)人員站開,不要影響我們的工作。他重復(fù)了兩遍,把喇叭從嘴邊挪開,死死地抓在手里,好像有人要來搶似的。甕聲甕氣的喊聲傳出很遠,不但沒起到作用,反而招來更多的人向這里走來??礋狒[的人越圍越攏。其他人見狀,趕緊拉起了一條警戒線,沿著警戒線隔幾步站一個人,一個個表情嚴肅,一副虎視眈眈的架勢。幾個年輕的警察前去敲門,喊了幾聲,沒有人答應(yīng)。其中一個猛地一腳,“砰”地一聲,門應(yīng)聲而開。警察沖進門去,一會架著一個年輕小伙子出來。小伙子橫眉怒目,使勁掙扎,但被幾個人架著,一點辦法也沒有,在他彎腰的時候,我看到他屁股上頭的褲腰帶上插著一把雪白的菜刀。緊接著兩個女警察扶著個老太太出來,老人上了年紀,腳步踉蹌,一臉悲戚,滿頭蓬亂的白發(fā),她邊走邊回過頭去望。老人大概做夢也沒有想到,一手一腳蓋起來的房子,喊拆就拆,在這地方住了幾十年,街坊鄰居都知根知底,到老了還得搬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她不知道這日子出了什么問題,連自己的房子都做不了主了。
一個像是領(lǐng)頭的中年男子對著對講機喊,趕快把挖掘機開過來。聲音干燥,透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挖機很快從圭齋路那頭開了過來,履帶碾過柏油路,發(fā)出“嘁嘁嚓嚓”的響聲,聽起來像電視里戰(zhàn)場上的坦克。開到那棟空房子前,伸出吊臂一推,“轟”地一聲,屋頂塌了下來,騰起的灰塵在陽光里飛舞。不到半個小時,房子被夷為平地,挖機開走,警戒線撤了,幾十個人鉆進車子絕塵而去。
一場期待已久的熱鬧草草收場,因為沒有達到心理的預(yù)期,很多人的臉上堆滿了失望。
人群一哄而散,丟下幾聲含義不同的嘆息。只有老尋還站在那里,望著那堆廢墟,一臉的憤憤不平。這樣把人家的屋拆了,真不講道理。老尋上過師范,當過多年的老師,后來不知什么原因放棄了公職。他老婆說,幾十歲的人了,管這些空事做什么?兩個人為這事發(fā)生了爭執(zhí),吵得面紅耳赤。
日子庸常如舊,我上班事不多,按部就班地搞完,便坐下來寫一些七七八八的東西,在材料紙上寫完草稿后,用稿紙工工整整地謄好,拿到圭齋路一家賣電腦的店子里發(fā)郵件,發(fā)一封付二十元。為了方便和編輯聯(lián)系,我花二百九十八塊錢買了個呼機,像很多人一樣別在褲腰上,126是人工臺,127是自動尋呼,有誰呼我,便到門前的路邊找公用電話。
館里沒有食堂,到了中午,準時去中醫(yī)院旁邊吃快餐,兩塊錢一餐,也有三塊五塊的,我總是挑最便宜的,能吃飽就行。我是個知足的人,用我老婆的話說,就是沒有夢想。晚上躺在床上,看著月光爬進窗來,聽著院子里的蛙唱,感到生活待我不薄。
初夏,雨多起來,苦楝花凋謝在密集的雨聲里。過兩三個月,木欒花開,臘黃臘黃的,一串串伸向熱辣辣的陽光。時間一天天從解放路上流逝,看不見它的蹤影,只有在一棵樹的身上才變成了可觸可感的具體事物。
一個下午,一些挖掘機開過來,在一陣轟隆隆的響聲里,館里臨街那棟四層的房子和門衛(wèi)室一起,被推得一間不剩,灰塵揚起來時,四臺灑水車同時噴水,高高的水柱像蟒蛇一樣發(fā)出“咝咝”的響聲,最后,房子變成了一塊平地。這時我才聽說,老尋夫妻倆在頭天就收拾東西回鄉(xiāng)下去了。
像是猝不及防地撤去了一道藩籬,四方的院子向著解放路敞開,路上的生活像一些沒人管的羊一樣跑了進來,包括汽車的馬達,行人的腳步,店子里招攬生意的音響,屬于院子的隱私不復(fù)存在。里面的樹和草好像慌了手腳,表情怪怪的。我們從院子里走過時,也不再像往日那樣淡定悠閑,哼著歌,大大咧咧地說笑,而是輕手輕腳,悄無聲息。似乎怕過路的人窺探到什么。
人心也跟著慌亂起來,新來了個書記,高高大大,從劇院那邊調(diào)來的。說是要進行人事改革,實行末位淘汰制,至少要弄幾個人回去,每天都有人議論這事,都在擔(dān)心霉運落到自己頭上。一個中午,幾個教聲樂、器樂和舞蹈的女職工把新來的書記堵在院子里,你讓我下崗,我就天天上你家吃飯。我澡也不洗,鞋也不脫,睡到你家床上。這些即將退休的女人把書記圍在中間,像一群斗雞一樣,你一嘴我一嘴,越說越激動,到后來變成了指手畫腳,弄得書記面紅耳赤,灰溜溜的。一場醞釀已久的改革就這樣沒了下文。
一個同事說,改什么革,只要把院子中間那棵雪松挖掉就是,你看一個方框里面加個木字,不就是個“困”字嗎?好幾個人隨和,是是是,早就該搞掉了,有人笑著搖頭。
一個副館長很快辦了停薪留職,出去開了家廣告公司,偶爾回來,一臉春風(fēng)得意,腰上別著個和館長一模一樣的諾基亞5110。
不知從哪里冒出幾個賣狗的,相中了臨街這片空曠,弄些土磚搭起了爐灶,灶膛里架起了柴火,大鐵鍋里的水嘰里咕嚕地翻滾。每到傍晚,我無處可去時,就站在門口看他們殺狗。狗關(guān)在一個鐵籠子里,殺狗的人揭開鐵籠的蓋子,操起一個鋒利的鐵鉤扎在嗷嗷叫的狗脖子上,用力一拖,狗的腦袋被拖出鐵籠子,然后用一個竹筒套住它的嘴巴,手起刀落把殺死的狗丟進鍋里的開水里,轉(zhuǎn)一個身提出來丟在木板上,接著褪毛,開腸剖肚,整個過程一氣呵成。看著于心不忍,但又無可指責(zé),畢竟人家也是為了謀生,只是這種生計,不是誰都可以干的。這是整條路上完全不同的生活,起早貪黑,就是為了以后過上自己想過的日子?;钪灰?,這時我才明白,那些即將退休的女人為什么要豁出一張老臉去捍衛(wèi)自己的飯碗。
雖然有城管,但管得還不算嚴,沒見誰來吵過場子?,F(xiàn)場一片狼藉,地上到處是狗血,狗毛,空中彌漫著一股血腥味,路上不時有人走過,瞥一眼這里,然后捂著鼻子,扭過頭繼續(xù)走他們的路。
秋天來了,木欒結(jié)了果實,像停著滿樹的紫蝴蝶。經(jīng)過木欒樹往南走,就看到了一家剛掛牌的房產(chǎn)公司,叫“金太陽”。很快邊上又冒出一家正圓房產(chǎn)公司,一些新房子在解放路和人民路老郵局旁陸續(xù)起來,開始向外出售,每平米起價五百零八塊,路過的人站在新房子邊指指點點,都說太貴了,買不起。
一個夜晚,聽說步行街修好了,要搞一個開街儀式,都不知道步行街是什么東西,只聽說這條街是“三湘第一街”。我特地跑去看,結(jié)果四處拉著警戒線,什么都沒看到,只看到攢動的人頭,黑壓壓一片。第二天一早去看,才知道新文路已拉寬,法國梧桐砍掉了,砌了花壇,種了花草,鋪了地磚,專供人步行,兩旁新建了房子,與原來那條灰蒙蒙的老街判若云泥,走在上面,感到自己一身鄉(xiāng)氣,突然之間多了一種距離感。
小城不知不覺變得慌亂起來,像誰往安靜的湖水里投下了一顆石子,人們都感受到有一種力量在什么地方蠢蠢欲動,但誰也說不出具體是什么,在什么地方,而這種力量又明明存在。路上的人臉上多了一層焦慮,腳步越來越匆忙。
年底,我離開文化館,去報社上班,這一年,是2001年。
那時,為了增加收入,館里的房子已開始對外出租,我還沒走,我那套住房就租給了一個在人民路開牛肉面館的津市人,津市人急著住進來,問過我好幾次。
一天傍晚,我把最后幾樣?xùn)|西收拾好塞進包里,把地掃干凈,我要帶走我的氣息,我不愿意一個毫不相干的人闖進我曾經(jīng)的日子里。放下掃把,環(huán)視了一圈,最后一次關(guān)好房門,把鑰匙交到等在門口的津市人手中。
出了院子,在肆虐的寒風(fēng)中走過熟悉的解放路,北邊那個坡已被鏟平,重新鋪上了柏油,像是新修的。路上人影寥落,有幾扇窗口,燈光灑了出來,一個賣衣服的店子里響著那英的《一笑而過》,聲音里包含著說不盡的委屈。風(fēng)越來越大,我裹了裹衣服,慢慢地往前走,我懂得,腳下這條并不起眼的路,不僅僅是這座城市的一條脈絡(luò),構(gòu)成了這座城市,它也構(gòu)成了我,記錄了我的曾經(jīng),是我命運的一個章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