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寶貝

張辛欣

五月，我們送斯蒂夫安葬。大衛(wèi)的車在前面，你媽媽的車皮特開，他身邊坐著你媽媽，皮特妻子和女兒與我坐在后排。我們經(jīng)過你們的第一棟房子。前年夏天，為了寫家族尋根，你我和你媽媽來過這里，那時候這里在裝修。你小時候房前有一個意大利式噴泉，水從中間一個裸體女郎頭上噴出。兩年前大門前車道上停著三輛建筑卡車，你媽媽走上前叉著腰和工人說話?！艾F(xiàn)在大門變柵欄了，”你媽媽說，“這家人砍倒灌木，房子失去魅力?！眱赡昵?，斯蒂夫你特意扒開灌木，指給我看你小時候給爸爸鋤草的大草坪，草坪還在。

載著你的車，路過你的高中，前座你媽媽跟我說，斯蒂夫曾經(jīng)在這里上學，我想到那時候作文超優(yōu)的你，被高中老師看好。我問，斯蒂夫的教室在哪兒？改建拆了，你媽媽說。我看到一大片綠茵茵的足球場。

進入墓地的時候，我看到在路邊打高爾夫的老人。你，放在小盒子里的你，在你爸爸墓碑邊，暗綠色帶白色花紋的小盒子下面有一小塊綠色塑料墊，四面新土，這是你的歸宿。

家人請了神父，和你爸爸葬禮上的神父同屬一個教堂，你媽媽帶來一本書，一本為失去親人、承受病疼、遭遇離婚和感情背叛時候可讀的書，是《紐約時報》暢銷書——長銷書。你媽媽在這本書里夾好了書簽，她預(yù)選了兩段，一段是圣佛蘭西斯的祈禱文，一段是“二戰(zhàn)”元帥麥克阿瑟的講演片段（他是虔誠的基督徒）。圣佛蘭西斯的片段是你妹妹珍妮念的，你媽媽念麥克阿瑟的片段，你弟弟大衛(wèi)拿出手機念他寫好的告別詞，邊念邊用手指擦眼睛，看不清手機了，大衛(wèi)斷續(xù)地即興發(fā)揮。家里每一個人都跟你說話，跟你告別。家人都走開了，我獨自跪在你的小盒子前，摘下你送我的細羊皮手套，光手摸著小盒子。我戴著你送我的紫色心形小項鏈，穿著為我表演說書而特意幫我選的黑色衣衫，黑色皮褲，黑色長靴。地不凍了，小雨這時候停了。你為什么總是和雨和雪相遇？你就要不挨凍，不挨淋了，你回家了，回到你出生的小鎮(zhèn)，來自泥土，回歸泥土。

你媽媽戴一條綠色羊毛長圍巾，是你從愛爾蘭帶回來送她的。綠色是愛爾蘭的國色，是我們在三一學院禮品店買的，我們?nèi)ツ抢锟磩P爾特圣經(jīng)手稿彩圖卷，幽暗的展室里人們低頭圍展柜繞行，我緊緊地挨著你。

晚上，全家在四季酒店吃飯，你媽媽預(yù)訂了一張大桌子。這個地方你非常熟悉，二十六年前你爸爸過六十五歲生日時也在這里訂了一桌。

你媽媽說，從前平安夜到半夜的時候，孩子全都睡熟了，她就隨著丈夫輕手輕腳爬下樓梯，把偷偷包好的禮物放在圣誕樹下。斯蒂夫點頭作證說，他小時候真的相信掛在壁爐前空襪子里的禮物是圣誕老人從煙囪里送來的。清澈月光下，兩條黑影，一趟一趟，一年一年，踮著腳，提著氣，緊張地爬上爬下。后來孩子們大了，父母也累了，說穿了禮物的秘密。不過，每當看斯蒂夫撕開禮物時一臉的驚喜，我便會想到自己。我把禮物緊捏手中，剩一個人的時候才拆，絕不會滿嘴嚼著“謝謝”，我適合含蓄那詞。我一直不能習慣美式的驚喜，我的成長環(huán)境戲劇性的意外太多了，太恐怖了。

斯蒂夫家禮物的秘密，曾經(jīng)是爸爸籌劃的，媽媽一直是羞澀膽小的婦人，跟隨丈夫的主意，像好多男人，爸爸越老越乖，媽媽取代了爸爸，她籌劃了一件秘密的禮物。

這一天，是斯蒂夫爸爸六十五歲生日，他照樣到波士頓郊外自己的診所看病人，在電話上和兒子們說話——應(yīng)該說是兒子們給他打電話，爸爸成長于大蕭條時期，一輩子對打長途電話感覺不自在，計算每一分鐘花的錢。老二皮特先來電話，皮特在華爾街，天生會推銷，八歲時第一件買賣是跟自己爹推銷新式電話。接著在新澤西的三兒子大衛(wèi)也打來電話，爸爸總是奇怪什么是這個兒子的正業(yè)，大衛(wèi)替政府運作貸款項目給建筑商，也是吉他手、山地自行車手，大衛(wèi)電話上說正考慮去滑雪。爸爸統(tǒng)統(tǒng)簡報，外面在下雨，就掛斷祝壽的電話，即便兒子們付錢，他也不長談。

雨下到傍晚仍然不停，斯蒂夫也打過電話了。爸爸聽起來，律師大兒子正在南方法院里，因為說話時候背景嘈雜。下班回家，看著窗外的雨，媽媽對爸爸說，咱們出去吃晚飯，壽星佬就乖乖開著車，兩人來到四季酒店，這家老旅館的餐廳很有名氣。

就在這時候，一輛車在機場接了華爾街股票皮特，當父母在等位置的前廳坐下要開胃酒的時候，小女兒珍妮突然出現(xiàn)了，她是希爾頓飯店歐洲市場經(jīng)理，滿世界飛來飛去的單身女子。她說，可真巧，她自己在這里有個約會，她的脖子上掛著被她蹬掉的男友送的項鏈，而她想要的是訂婚戒指。她幽幽地看著四周，說朋友還沒影兒，挺自然地，落座在爸爸的身邊。爸爸也許對女兒有一點兒同情，當然什么都沒說。

然后，華爾街皮特出現(xiàn)了，不必多解釋，他是爹爹最親密的高爾夫球伴，當然啦，他更看重加入他爹海邊高爾夫俱樂部代表的高級身份。然后，事情顯然不大對頭了，大雨改為急促的雪，說去山里滑雪的大衛(wèi)出現(xiàn)了。

大衛(wèi)匆匆穿過大堂的時候，按照禮節(jié)，和坐在角落的斯蒂夫握手，跟我擁抱，按照情節(jié)編排的順序，他趕著入場。雪花在街燈里盤旋，我不由猜想，做爸爸的這時也在悄悄看窗外？

輪到我們了。我們穿過走廊，進了前廳，老派風情，水晶吊燈到處低懸，深色木頭扶手這里那里散發(fā)柔和微光。兩邊椅子坐著倆兒子，中間長椅的爸爸在妻子和女兒中間，手持開胃酒，紅的、白的酒，亮晶晶的杯子。我和斯蒂夫繞到爸爸背后，斯蒂夫開始說一個和爸爸的職業(yè)（醫(yī)生）有關(guān)的小笑話，是穿過走廊的時候臨時想出來的。

后來斯蒂夫你說，你見識過爸爸暴怒，也看到過爸爸哭泣。一共兩回。一回是爺爺去世，一回是因為你惹了禍。那一回父子倆到藥店買東西，藥店伙計通常會給醫(yī)生兒子一塊糖。爸爸事先囑咐兒子，至于是說謝謝但是背手不接糖，還是接過糖來但不要吃，斯蒂夫你沒有記住，當然也沒有照辦。一出藥店爸爸就嚴厲地批評兒子，突然地，爸爸自己哭了起來。是啊，天主教徒不能節(jié)育，一年一孩子，年輕爸爸拖家?guī)Э趬毫μ罄病赡甑乃沟俜蚰銛⑹鰰r已能冷靜分析，當時可被爸爸給哭傻了，跟著哇哇大哭起來。兒子和爸爸坐到車里了還在各哭各的，大哭的兒子直說：“對不起，爸爸，我錯了。爸爸，我錯了。”全不知錯在哪兒！到了爸爸六十五歲這一刻，你的小笑話可就說得聲音太輕了，耳背的爸爸沒有反應(yīng)，爸爸自己正在說一個小笑話，于是，我倆不得不走到他的面前。爸爸嘴里說的笑話停在一半，臉上升起驚喜，手中杯里，冰塊兒輕輕一響，眼睛一下滿了，父親哭起來。

原來，秘密的禮物會讓每一個人驚慌。成年兒子們各自保持身體姿勢完全不變，把臉輕輕地扭開，女兒酒杯貼在嘴上，母親微微低下頭，我們呆立原地。在人來人往的前廳，一家人不動聲色，給一位父親內(nèi)心的波瀾，拉起一圍家庭屏風。

——斯蒂夫，那時候你爸爸六十五歲，那時候你弟弟妹妹都還沒有結(jié)婚，皮特還沒有一對富貴兒女，只有你和我一對“南方人”準備在法官面前做結(jié)婚宣誓，而那次法律證婚到現(xiàn)在你全家人都不知道。直到我們在小教堂舉行天主教婚禮，你全家人都在場，我這邊沒有家人。美國傳統(tǒng)是女方父母支付婚禮開銷，但是我的父母太遙遠也沒有這筆美金可做支持，我的父母（父親之靈和母親在生）至今不知道有這個美國傳統(tǒng)，永遠不會認為我家欠你家什么，只有我哭著聽神父囑咐“是好是壞在一起”的那一刻我想，斯蒂夫，你的家人也是我的家人。

三年前，你爸爸走了;現(xiàn)在，你也走了;皮特住在加拿大;珍妮從倫敦搬到瑞士給一個俄羅斯超級富豪的超級旅館做歐洲協(xié)調(diào)總裁（要被裁了）。你媽媽住在這家老旅館旁邊，步行五分鐘，她快要九十歲了，步行很不便。上一次全家聚會是三月，現(xiàn)在是五月，那時候下雨，現(xiàn)在也下雨。

一個家，靠父親的形象支撐，現(xiàn)在是你媽媽出頭，不知道還能維持多久？一個家，靠你和我互相支撐，我就要六十五歲了，不久前（真的，不遠之前?。┪覀儜c祝一個人的六十五歲，我這個生命，還能獨自撐多久呢？

你妹妹跟我穿過波士頓街道時，她突然說，斯蒂夫不喜歡出生的小鎮(zhèn)，出去了，不想回來的。

難道，我把你送回來，不是你的意愿？

“世上這么兇險，斯蒂夫在爸爸身邊，是安全的，對吧？”我只有問你媽媽。

你媽媽點點頭，眼圈紅得像一只兔子，縮在沙發(fā)里。你媽媽審問，主持追思會的黑皮膚卡拉是誰？我解釋是高中拉丁文教師，老姑娘;你媽媽再審問，第一個來問哀的中國人怎么沒有在追思會上見到？我說他腿壞了，不能走動。你媽媽嘆息，她能夠體會不能走動的滋味。其實是，這位最巴結(jié)的中國老顧客再也沒有影了，因為你的法律服務(wù)不存在了，而他有四個妻子一個女友六個孫子一個九十三歲的爸爸要照顧，你再不能給出信用卡透支，兒子逃回臺灣，孫子孫女留給他，爸爸產(chǎn)業(yè)過繼給他的法律顧問了。你媽媽問你的密友馬修爾，他甚至沒有給你媽媽寫一封問哀信，他是多么愛寫信愛郵遞總把自己肥胖的照片當作問候，我只照實說，馬修爾拿走了他給斯蒂夫的禮物。你媽媽看著我，也許想到你在生命最后深信不疑的律師同事——他們立刻禿鷹一樣追你的財，搶你的客戶，在安葬日，你媽媽不像釘子那么尖銳，喃喃地說，不知道斯蒂夫這些年在南方怎么過的……

我無力安撫你媽媽，徘徊在一個媽媽心中的疑問，也許永遠地咬著心，也許漸漸淡去，隨著一個媽媽的生命淡去。

送你去安放的路上，車路過一座建筑，我聽到皮特跟他的孩子說，這是我的小學，而斯蒂夫你，被送進“特別學?！?，你被診斷有認讀障礙，和小混混們待在一起，每天和智力低下的傻孩子坐同一個校車回家，一直到十歲你才進普通孩子的公立學校，然后上公立高中，而不是你的富有家庭其他弟妹上的私立學校。一瞬間，我的哀傷銳利，我為你覺得，你被父母二等對待，所以你逃到南方去了。你的爸爸媽媽弟弟妹妹不懂你，你有著百科全書式的超級記憶力，你腦子里有多層夢幻空間，周末你寫科幻、寫偵探、寫神教傳奇、寫偽歷史，同時，你全天候法律征戰(zhàn)，閱歷人間煙火，

穿過馬路的時候，你妹妹說，斯蒂夫是一個天使，險惡人間不配你。

這是我唯一感覺安慰的。

火化你這件事深深折磨我。你弟弟皮特說，身體運回波士頓太貴了，我們都默認了，我也默認了。皮特是使徒彼得的英文叫法，現(xiàn)代皮特—彼得打魚人做金融，復(fù)活節(jié)他在教堂做彌撒的時刻想念你和你爸爸，這是他最深沉的時候了？古代彼得是傳播信仰第一人，你不能指望皮特傳遞什么，他的信仰是掙大錢，是保住他的錢。

我簽字火化（細節(jié)清晰而恍惚）？！你妹妹用你媽媽的信用卡支付火化費，弟弟大衛(wèi)在一旁默默不語，然后，我們?nèi)w坐在你的車里，去你和我心愛的小店吃午飯。就在車離開高速公路下輔路的那一瞬間，輪胎突然爆裂，如果再早一秒，我們?nèi)w會被高速車流撞飛。你是想和全家說什么嗎？！他們都是基督徒，他們以為相信靈，但是他們相信靈在托話嗎？我們報警，全都站在高速路邊等待修理車來，車呼呼地飛快開過，我凝視地面，小小黃色雛菊，在寒風中，在連續(xù)卷過的車流熱風中，微微顫抖。我心在抖，但是我不敢問，不敢不顧“體面”地大聲阻擋，他們會以為我不可理喻，雖然一定會表示可以理解——表示他們是有教養(yǎng)的。

是我的錯，是我昏頭轉(zhuǎn)向，那個決定性時刻我應(yīng)該借錢送你身體回家？你究竟怎么想身體這個物質(zhì)性問題？魂魄需要木乃伊寄托？魂魄在腐蝕身體再生？空洞頭顱骨給哈姆雷特迷思是真的;你沒有留下遺囑，在諸多危機——錢財商務(wù)之上，你沒有留下對自己身體處理的指示，你立刻被火化了，你無法被再次檢驗了。我不無后悔地悄聲問你的閨蜜拉丁文教師卡拉，斯蒂夫想被火化嗎？卡拉說，你跟她說過你想火化的。我繼續(xù)默認了，我不能完全相信卡拉。我不怪皮特，不怪任何人。有一天清早，我意外地讀到火化的物理解釋，說剩下的人氣能夠走得非常遠，環(huán)繞地球旅行，那一瞬間，我釋然。清晨的光透徹，斯蒂夫，你不要遠走，我的大寶貝你認得回來的路，回到我，回到你的小寶貝這里來，在你走的瞬間你身體還熱著，我輕輕摟著你就是在回到我？

斯蒂夫，你別擔心我生活拮據(jù)。我第一次走進社會福利局，早上九點大廳一排排椅子全坐滿了，大約一百五十人，盛裝的、汗衫的、戴老式草帽的、戴棒球帽的，大多數(shù)是黑人，少數(shù)墨西哥，極少亞裔，來申請福利救濟、失業(yè)救濟、領(lǐng)退休社會保險，我申請你一輩子交稅貢獻的社會保險，人們都看我，也許因為等得無聊。有三十六個談話窗口，有薄板隔開。早先是沒有隔間的，曾經(jīng)能夠聽到別人談什么。

我是468號，比預(yù)約時間晚了五分鐘。我在盡頭36號窗口坐下來，窗里面是一個黑人女官員，肥大的身軀占據(jù)半個窗。她告訴我，你我一直聯(lián)合報稅，我能夠領(lǐng)取你的社會福利，每月兩千一百九十一美金，我可以等兩年再領(lǐng)，就變成兩千三百四十九美金，每個月能多領(lǐng)一百六十九美金。她飛快地為我算了一筆賬，如果現(xiàn)在開始領(lǐng)取，二十年我一共會失去四萬四千美金。我還有二十年嗎？我對窗口那邊回答，從現(xiàn)在開始吧。第一次領(lǐng)取包括唯一一筆死亡補助二百五十四美金，每月的第二周自動到我的銀行賬號，從四月申請月開始發(fā)。女官員搖晃著肥身子去印刷機，然后搖晃回來，遞給我一份雙面印的文件，上面是與我談話的全部內(nèi)容和她的名字。

我一個月的水電煤氣三百美金;汽油費一百五十美金;吃七百美金;看電影、Netflix、手機（我保留著你的號碼）、WiFi、數(shù)碼版《紐約時報》，一個月三百美金;雜志（《國家地理》《紐約客》《時代周刊》）一年一百八十美金;房屋保險、車保險、除蟲費、小區(qū)管理費、地稅，一年八千美金。一年三萬美金可以活下來。我沒有動用你和我勤奮掙下的積蓄。

斯蒂夫，你別擔心我的醫(yī)療保險，你曾經(jīng)是那么那么地操心！

你第一次中風失語的時候，最最惦記的就是醫(yī)療保險，周一會從你的商務(wù)賬號自動抽的。皮特追問，諾亞保證，說幫你放入足夠的錢。你不放心，醫(yī)生不讓你開車，我開你到銀行，賬戶里沒有足夠的錢！你從一個賬號向另一個挪錢，超級記憶的你卻不記得賬號，你在紙上寫賬號，業(yè)務(wù)員說不對，你絕望地敲擊桌子，業(yè)務(wù)員冷冷呵斥你，我跟業(yè)務(wù)員解釋你中風不久，業(yè)務(wù)員幫助了，錢挪了，周一的醫(yī)療保險抽錢保險了。你給保證了卻沒有做的諾亞打電話：差點讓我又一次中風！那時候應(yīng)急也幽默，我的無助的斯蒂夫，你一旦失去表達力就只能眼睜睜看分崩離析。你那一次住院費用從急診室到病房，周日到周五，六天賬單是十五萬——幸虧有醫(yī)療保險。

你記得，你生病前，我腰椎手術(shù)花了十三萬，先期我們自支付一千五百美金聯(lián)合付費（昨天醫(yī)院又跟我要一千三百美金“調(diào)節(jié)費”）。八個月前，你安慰我，安慰你自己，說這個手術(shù)是我最大一筆醫(yī)療費了，等到我六十五歲我夠老年人Medicare，頓時不用每月一千塊的保險，美國老年人保險費非常低，一百多塊，藥費也比中年人便宜很多，真是一個老人福利國！你走后我還需要六個月夠資格老年保險，你的醫(yī)保公司給了我三個月過渡，每月花我九百二十五美金，我得用這個錢數(shù)按月支付找到其他醫(yī)保公司，我需要準備六千塊美金過渡到老年人保險，每月這筆錢比我吃飯加看電影還要多。

你想得到嗎斯蒂夫，你一離世我頓時從中高產(chǎn)階級變成窮人了，《收獲》和《上海文學》支持我的那點稿費立刻繳國稅局了，但是這也證明我有一點收入——低收入的我夠奧巴馬醫(yī)療保險（Obama Medicare）一個月付二十塊醫(yī)保費！拿藥免費！文學寫作可以遠程地過時地及時地救我一把？！你能想到嗎，我的斯蒂夫？

于是我為咱們的錢省下六千塊！嗯，我會吃得好一點——有什么好吃不增重的？我會穿得精彩——戴起你給我的每一串項鏈。我練習走路，練習倒走，你知道我從小跳舞，你曾經(jīng)看到我在華爾街雅痞聚會，在脫衣舞夜總會觀眾里，精靈一般起舞，得到很多喝彩。現(xiàn)在，我不能彎腰，不能扭轉(zhuǎn)，不能蹦跳。我會好好的，小心地走，斯蒂夫你放心我！

我計算了，我給中國雜志寫稿加出書加你的社會福利金，夠我每月生活費，甚至夠我為寫書旅行的費用。你給我的生命保險本金我用不到，我們的股票也用不到，我們付清款的房子也用不到，而這是真正的生命計算和挑戰(zhàn)，是體力的，是情商的，是智商的，我如何在離世時把錢創(chuàng)造性地花完？！

沒有這么簡單，我的寶貝斯蒂夫。要交稅。

你在天堂也嘆息？

這是2019年了，我們還沒有報2017年的稅。

這么多年來，我們把各種收據(jù)——水、電、煤氣、滅蟲賬單、信用卡月報、汽油、停車、銀行存款條——投入一個抽屜，在每年最后一天我把全部收據(jù)分開，用猴皮筋、別針、塑料口袋理好，信用卡賬單按月排列交給你。

你用粉色透明筆勾出每一項商務(wù)支出，在電腦寫下每一項開支，精確到小數(shù)點后面兩位數(shù)。你手邊還有全部1099 表（來自其他方支出報告，包括股票公司年度報告），你給雇員發(fā)工資的W-2 表。

然后你交給會計師。你獨立開業(yè)二十五年，我們?nèi)绱俗隽硕迥?。循?guī)蹈矩的中產(chǎn)階級。

全美國開始報2018年稅。報稅是枯燥煩悶的，卻不敢大意不敢瞎來的，國稅局找上門查賬，是懸在納稅人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幫你處理業(yè)務(wù)后事的艾琳說，我們的會計師不回她電話，因為資料不全，會計師沒有為我們做2017年退稅報告。銀行的杰夫建議我和他認識的會計師談一談，說這會計專業(yè)，而且人好。

這天我換牛仔褲，正式長衫，圍著你送我的絲巾，化了一點妝（現(xiàn)在我見人——見律師，見銀行的人，都化淡妝，我代理你，不能像從前不修邊幅）。這家會計事務(wù)所，就在你一年前還在租的辦公大廈的大街對面。

我替你交錢投降了，你的辦公室被勾銷，我們失去商務(wù)信件地址，各種報稅表格可能丟失了。我不知道這位會計師要看什么，我在黑色旅行包里裝了所有材料（這個包曾經(jīng)裝你看病記錄去和律師談話），我還要等待艾琳有時間陪我，我付錢給艾琳，請她把我的英文翻成便于這個會計看的英文，為會計能明白我，能收留我們、幫助我們。

我開口之前，哆嗦起來，這個名叫尚的中年白人會計師好心玩笑說，我不會咬你的。

整個世界咬我。我哆嗦著說。

艾琳替我講我們的情況，說她實在弄不清斯蒂夫你2017年收入多少，支出多少，她根據(jù)你的商務(wù)賬本算的，算下來，收入數(shù)字太高（你最后幾個月生病等一張大支票），你的商務(wù)支出，她根據(jù)你自己寫的2016年推算的，支出數(shù)字太低了？她無法弄清要交多少稅，她是給人干活的小律師，她從來沒有算過這些。

會計師尚說，既然這樣的話，他得重建你的2017年收入圖，我要授權(quán)他代理我跟國稅局溝通，看國稅局掌握的你2017年收入線索，他要逐月做你進項和支出記賬，光是這一項，交給外包做是最便宜的，要花兩千五百塊（“外包”這詞我明白，外包到印度，斯蒂夫你寫過美國法律案例搜索都外包到印度了）……我聽尚的價格：做稅要一萬兩千美金。

一萬兩千美金做稅。斯蒂夫咱們收入了多少？街對面你我用了二十年的會計師是大事務(wù)所的，去年賬單是一千二百八十五美金。

我太貴，尚自己說，你們瞧我的辦公室開銷，我就這價格，你還是找便宜的吧。

我求他收留我——收留我們，他不耐煩地說：“你說什么，我一個字不懂。”這是美國連續(xù)劇里的流行臺詞，是粗野白人對其他人種冷冷地蔑視地說。

艾琳立刻找她姑媽，要價四千二，說她能做。艾琳說姑媽沒有商務(wù)網(wǎng)頁，有Facebook，那里有她的廣告，我一個字看不懂。根據(jù)艾琳有一半墨西哥血統(tǒng)，我猜廣告是西班牙語，谷歌翻譯一下，果然。2017年四千二，加2018年兩年一共八千四百美金。一年就要你用的頭等會計事務(wù)所的三倍，還是業(yè)余做。艾琳推銷說，姑媽這樣的小業(yè)主，要比大事務(wù)所更勤奮更可靠，哦，掙英文盲墨西哥移民的錢，肥水不外流，把我們給她姑媽，把她剛聽到的價碼轉(zhuǎn)給姑媽，殺價三分之一，開恩大便宜，艾琳也敢趁機欺我兩眼一抹黑？

好一個玩笑！

我問我的美容師，問我的醫(yī)生，我的醫(yī)保代理人，都是做小生意的中國女人，我請她們推薦會計師。我和一個叫梅的電話請教，她說，你我2017年一起做，2018年分開做，她的價格：2017年六百美金，如果代表我去問國稅局掌握的材料，代理費一百六十塊，做你的2018年是四百塊，做我的2018年是兩百塊。價格是那位宰墨西哥同胞的艾琳姑媽的十分之一。但是，梅完全不懂律師是怎么做業(yè)務(wù)的，于是完全不懂怎么為律師記賬。那么，我說，請問一個單獨技術(shù)問題：記賬的費用。她說，根據(jù)過賬多少，有人一月賬單兩個，有人三十個，最少費用二十塊。一個月平均？一百塊。她回答。

“但是，梅接著說，如果做錯了，國稅局懷疑了，萬一找上門來?！蔽以僖淮温牭竭@個威力無邊的恐怖故事，聽了這么多年，你我一直如履薄冰收集每一份賬單，生怕萬一找上門來。

其實要價一萬二的和要價四千二百五十的會計，沒有我，我不信他們有能力獨立對付你的收入和支出，外包到印度——開玩笑。我自己做做看。我不能出任何錯。我看到國稅局肥胖稅員上門了，大翻地下室文件，活活是《紅樓夢》里大觀園。

我躺在床上——唯一感到安全的地方，拉起深藍色厚麻窗簾，是你幫我掛起的（就為了所有你的手工，我都不能放棄這個家）。外面是白天，我在黑暗中，再次覺得，不值得殘存下去了。

你掛的窗簾，讓我實實在在地想，為你勤奮愛我一生，我要做好你我最后的稅，這念頭好像宣言，過于莊嚴、滑稽、荒謬，然而，我開始計算了，用我寫偵探小說的推算力推算稅收每一條來去線索：

跟IRS（國稅局）要它掌握的其他人報的你的收入。其中一條細節(jié)：你最后的秘書帕翠絲的收入，她逃匿了，帶走你的手提電腦和掃描儀，這樣的女孩報所得稅了嗎？我注意到你使用讓雇員自動抽薪水的中介公司，他們應(yīng)該幫你扣稅并發(fā)雇員W-2稅表

讓我立刻實驗一下。跟了你十年去聯(lián)邦法院干文秘的麥克，他說聯(lián)邦雇員不能幫私人律師。麥克他是虔誠的摩門教徒，我已經(jīng)跟他明說，他對不起斯蒂夫你愛他如愛子，他承認他有罪，那好吧，就試試麥克有沒有收到W-2？麥克說他有，又說找不到了。他告訴我替你抽工資的中介公司網(wǎng)址，我說謝謝了，他說很高興幫忙——少跟我來這套吧。我從床上爬起來，拉開窗簾。

我做你的收入和支出遵循的邏輯是：從IRS得到其他人報告從你處得到的錢，1099表，包括投資、醫(yī)保公司的。首先，我從信用卡賬單入手。

感謝所有混蛋，從IRS到雇員（政府關(guān)門我們發(fā)現(xiàn)很多雇員一分錢不積蓄）到羞辱我的會計師、欺詐不懂英語的同宗的墨西哥業(yè)余會計師（也感謝艾琳！）逼我對賬。

我做了一杯熱巧克力，是你留下的荷蘭牌子加了點海鹽的，你很喜歡的。我把賬單按月整理，十二個月有二十四張并且正反面都有賬，我拿起插在筆筒的粉色標記筆——筆是你留下的，我坐在你的小書房你的黑色皮轉(zhuǎn)椅里，在我為你臨摹的基督召喚收稅官馬修的油畫下面，學著你的樣，用粉色筆一行行涂抹2017年信用卡賬單的每一個商務(wù)支出。

網(wǎng)上傳遞法院E文件。你開始執(zhí)業(yè)時這是絕對不允許的，在你二十八年律師生涯中你見證著，法律圖書館消失了，郵遞減少了，文件全部云儲存了，有些開銷我弄不明白，把字敲入手機搜索，是銷毀文件機構(gòu)，是查詢顧客信用機構(gòu)。

我注意到，你經(jīng)常在同一個小店吃午餐，我敲入小店，店在你辦公大廈對面，午餐九塊五毛八，有一塊小點心——你背著我吃甜食！后來你特別報告我了，表情有罪有著貪吃的快樂。

我注意到，4月12日你支付花店九十九美金，那是我們在法院結(jié)婚的日子，每年你都送我花，2017年是各種鮮花加野花，高高的，四面彎下，插在一個細長高瓶里，現(xiàn)在插著我給你買的花。

我過生日這天的賬單，花，六十塊，晚飯，二十六塊，在影院吃的，看《印第安納瓊斯·奪寶奇兵》老片回放，看完電影，你抱著我的腳枕陪我在影院周圍散步，因為醫(yī)生要我多練習走路。我走著，跟你說，斯蒂夫，這是這么多年我最快樂的生日，我哪里想到，我說得太滿了，這是你給我過的最后一個生日。

讀信用卡，我注意到有一筆三百七十八塊，是你買的面膜和擦臉油，在亞特蘭大頭等商場。我們看完電影，你陪我走路，你進了店，推銷員忽悠你，我鼓勵你，就要有一筆大收入，干嘛不好好對待自己？

你此生頭一次買男用化妝品，是10月27日，你第一次中風的前一天。我的寶貝斯蒂夫，你感到什么了嗎？你想更好地珍惜此生每一個細節(jié)？

頭一天周五中午，你照樣在那個小飯館吃飯，照樣有一塊小點心，九塊五毛八。

E文件，七塊一個，你第一次中風恢復(fù)時，也就是一個星期之后，你連續(xù)發(fā)E文件，我數(shù)了數(shù)信用卡，你一天里一連發(fā)了十三個E文件給法院。我記起來了，醫(yī)生讓你休息三個月到六個月，你報告每一處法院你在休息。

你的私人健身教練費，一季度四百八十五塊，你說，覺得更有力氣了，2016年八英尺高的圣誕樹你一個人抱入屋子。你每天下班去健身房，健身消除疲勞。你最后一次住院之前還交了下一年健身費：一千兩百塊，我陪你去交，你多么希望一切回到庸常。

我們用同一個信用卡，我付得少，你付得多，因為你的商務(wù)支出，然后，我的賬單部分長起來了。

你在醫(yī)院，我用優(yōu)步;我在醫(yī)院餐廳吃飯，五塊錢，三塊錢;我早上來醫(yī)院，晚上回家，優(yōu)步;我把支持腰的腳枕留在你的病房，來了就踏著腳枕坐在你身邊，你個子高，床不夠長，我跟護士申訴，他們臨時給你加板子，我用毛巾把板子縫填平，我開玩笑說，這比強盜鋸短要好;你一住院就立刻看電視——看球，這電視是壞的！我開玩笑說，下次住院前先問電視的好壞！

你最后的日子，電影院，是我開車載你;最后的感恩節(jié)前，你要為我做飯，你咳嗽，我說不要做，你執(zhí)意要做，說烤一只小雞。我開車，你推購物車，你挑了一只五磅小雞。你說，婦女離開廚房。命令式的。我離開了，我回來了，站你身邊，幫你切菜，你為我烤了鋪滿蔬菜的法式小雞。二十七年，每一年感恩節(jié)你為我做飯，最后一次，你為我做感恩節(jié)餐。

信用卡顯示買了一個洗衣機。洗衣機壞了，你陪我去干洗店，我的腰不能提重物，你幫我提著要洗的衣服。取衣服的時候，你和干洗店古巴女老板一起提著，你放入我的車后備廂。那是你離開人間的六天之前，你去醫(yī)院之前，陪我到店里挑選洗衣機，你不放心我一個人去，怕我被推銷員糊弄。洗衣機來了，你走了，

最后一次洗衣單，最后一次E文件，最后一次優(yōu)步，最后一次食品，最后一次……

我對國稅局生出感激，是的，我感激國稅局，感激侮辱我的混蛋，我不知道明天怎么辦，但我感激混賬的體系，混賬的人，它/他們逼迫我坐下來，讀信用卡賬單。我的斯蒂夫，你的每一日在枯燥的賬單在美國計算精確到兩位小數(shù)點里，在我一個人眼前，生動地浮現(xiàn)，回來了。

真的心生感激，明天怎么辦，去它的明天吧。

此時，我溫暖而安詳。

我請你妹妹給咱們用了二十年的會計師寫一封請求信，請你妹妹用好英語begging——央告、懇求他最后一次為你做賬，并請問做賬價格。你妹妹寫了，我讀了，說感動我，說寫得好，說謝謝。

我推測你妹妹認為她是我的遺囑唯一繼承人，幫助我能減少她未來的麻煩，幫我也幫她自己。請你原諒我這樣分析，作為律師你，作為小說家我，這種分析不尖酸（我很快要把她從遺囑唯一接受人挪出，假如我能順利做完賬，騰出手……）。

我們的老會計答復(fù)了，同意幫我們報2017年的稅，因為復(fù)雜于是價格漲了，從一千二百八十五塊漲到一千五百塊。我感激。我同意。很便宜了。我們沒有更合適的選擇。

其實，可以不交稅的，我也查了，不交稅不觸犯美國法律。

然而，我在成立“斯蒂夫和辛欣信托”，我不能毀了你和我的信托，不能當我走了執(zhí)行人抱怨麻煩，毀了你我中產(chǎn)階級勤奮積攢的血汗和心愿。

就這樣，我用信用卡，用你的商務(wù)賬本每月細目——你通過中介公司自動抽取的雇員薪水和聯(lián)邦稅并州稅，我們倆的醫(yī)療保險（我作為妻子跟隨你的雇主保險），你交的職業(yè)保險;用我們個人銀行收入——你在開出顧客、醫(yī)生等支出后，給自己開的收入轉(zhuǎn)入我們的個人賬戶，2016這一年，你的支出高達十五萬以上，你存入個人賬戶的收入是六萬五千，你在信用卡和賬本的商務(wù)支出，稅前收入基數(shù)是十六萬。我們怎么過日子？你跟銀行借了一萬美金商務(wù)貸款（和我們的房子連著），我媽媽給我五萬美金（到外匯一年極限了），加上你媽媽給我們的圣誕禮物五千美金。

這么多年，生意有起有落，這是常識，我跟隨你，你支持我，我們不為生意而活，不為房子而活，提早交完房貸，減少秘書，你我走天下，尋訪西方東方你我兩個家族的百年故事，

我們等那張大支票，你說先還清全部銀行借貸，我們不欠任何債了，我們想過怎么花那張大支票嗎？

我沒有想，我只關(guān)心你的咳嗽，你的健康。

現(xiàn)在，我突然才想，這筆大錢，你最大一份單筆收入，你想怎么花？當你收入一筆大數(shù)的時候，我們會給自己買個東西。一個追債案，買一盞蒂芙尼臺燈;一個狗撲人案，你換了一輛雷克薩斯360二手車（你為自己的奢侈而道歉）;家里別致的茶幾、花瓶，國際旅行——意大利、歐洲、中國，來自你一個個成功案例的收入……

這筆大錢，你曾經(jīng)想怎么花？

你想（不咳嗽了）我們繼續(xù)走兩個家族，你我走了西方，要走東方了……

我這才知道：我的SS和投資利息，一年一共三萬多，都在交稅范圍。我省吃儉用，不動本金，希望每一分錢幫助你我的信托，鬧半天，我還要更窮些？再沒有什么可勒緊褲腰帶了。

但是，斯蒂夫，我再一次意識到，我是多么幸福，是天下不多的幸福的人——因為我有你！

你和我曾經(jīng)是本城電影院的活動景觀，一高一矮，一白一黃。你穿著一件灰綠色夾克，是我怕夏天影院冷氣太重，特意為你看電影買的。你的夾克里面為我藏著一瓶水，你的腋下夾著我的黑色腳枕，我腰腿傷殘，個子矮，踩著腳枕看電影。走出影院，你會四面找我，嘿，我就在你身邊啊，你低頭來看，“以為你走丟了呢”。

現(xiàn)在我是獨立的移動景觀，穿著你的灰綠色電影夾克，提著黑色腳枕，開著黃色甲殼蟲——你為我選的車，你為我看中這個耀眼的顏色，你說，這車有我的性格，而明年甲殼蟲停產(chǎn)了。我開小路，避開上下班高峰，避開周末人流，我聽著車里的音樂在影院路上直線來回，在食品店停下來，買一條鱈魚，加一點白酒蒸了，站在廚房里吃魚。

看電影的時候，我會摸摸你的手，你就把手搭在我的手上，默默搭一會兒。你走了，我依舊看電影，依舊習慣地伸出手，幾乎要搭到人家手了，突然意識到，身邊不是你。

在黑暗中，我意識到，我不再為身邊人分神了。冷氣微微，我蓋著你的夾克，發(fā)現(xiàn)我的神收回心的正中，我想，你就這樣進入我的身體，與我融合。

我哭，我流出的眼淚里，有你的淚;我笑，我的笑也是你的笑，驚訝的天真的明亮的，我和你一起，看外面，看內(nèi)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