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天滿宮里的詩人和怨靈

泗溪

天真無邪的田野鄉(xiāng)村，寧靜治愈的山間寺院，飽含誠意的在地美食，都難以窮盡京都的美好，我所見過的京都的風(fēng)與物，都想要小心收藏。天滿宮是日本全國最著名的神社之一，這里供奉著被視為“學(xué)識之神”的10世紀的學(xué)者----菅原 道真。北野天滿宮與太宰府天滿宮、防府天滿宮并稱為日本三大天神。

神宮的樓門高大威武，從樓門到三光門是一條長長的參道，左右兩旁分立著四個小神社：白大夫社、福部社、火之御子社、老松社;之后是兩個犧牲石像，神牛居左，靈豬居右，很多游客用手虔誠地摸遍它們的全身，再摸摸自己的頭，對神靈的感應(yīng)非常崇信 。

參道和本殿的周圍有一圈神社建筑，如眾星拱月。鋪地的石子都是非常美麗的淺色鵝卵石。東邊是寶物殿、講社和社務(wù)所，南邊是繪馬掛所，擺著幾張桌子，上面筆墨俱全，供人在木牌上寫下自己的祈愿，然后掛在一排排的木架上。西邊和北邊排列著不少附屬的小神社，有的一個鳥居供著兩個神靈。中庭的亭子頂棚上方有很多很多的雕花、雕刻和書法，去北野天滿宮的話一定要記得去看看，一個一個看過來，似乎可以看很久。

北野天滿宮的氣質(zhì)的，不是我們印象中張揚的火紅，是那種低調(diào)但很高貴的氣質(zhì)，充滿著平安時代的唐朝風(fēng)情。院里的詩碑全部篆刻漢語，很多中國的典故，華燈初上，會讓人有種穿越回唐朝的錯覺。來北野天滿宮如果是紅葉季，滿園的紅楓，或許就變成了莫奈的調(diào)色盤，鶯橋成了夜楓中最靚麗的一道風(fēng)景，燈光映射下紅色的橋漆非常搶眼。曾贏得天下的豐臣秀吉為了向世人展示自己的權(quán)利而舉辦大茶會。作為這一歷史大事件的舞臺，想必當(dāng)時北野天滿宮的紅葉也一定十分迷人。秋季不妨來這里，一邊遙想那段歷史，一邊感受京都的風(fēng)情。這里還栽種了一千多株菅原道真最愛的梅花，二月底到三月中開放，應(yīng)是有別于櫻花的一道獨特風(fēng)景。

這里祭祀著“學(xué)問之神”菅原道真，類似于中國的孔廟，人氣頗高，希望獲得好成績的學(xué)生們，經(jīng)常會在考試前結(jié)伴前往天滿宮祈福，以求學(xué)問之神眷顧。神社內(nèi)虔誠的信徒、滿庭院盛開的梅花，讓人對殿內(nèi)那位慈眉善目的長者不禁肅然起敬。但鮮為人知的是，如今高坐在神座上的人，在歷史長河中有著曲折離奇的故事，少年神童、偉大詩人，可怖怨靈，皆是此人，且怨靈作祟的名聲遠比生前美名更廣，令人唏噓不已。而日本對這樣一位名人名鬼的處理方式，也值得玩味。

詩人菅原道真：日本的白居易

公元845年8月，菅原道真出生于日本儒學(xué)世家，年幼時即長于詩歌，18歲為文章生，33歲任貳部少輔，并為文章博士，深得宇多天皇、醍醐天皇的信任和重用，是日本少有的以才學(xué)而登高位的詩人。他所在的時代，中唐文學(xué)在日本流行盛廣，白居易的詩歌更是風(fēng)靡一時，和當(dāng)時的許多優(yōu)秀貴族文人一樣，他也喜愛白樂天的詩歌，從形到意、從修辭到詩風(fēng)都受其影響頗深。學(xué)界公認菅原道真的漢詩漢文達到了很高的水平，可說是站在平安時代漢文學(xué)的巔峰，時人稱之為“文道之祖，詩境之主”。

日本京都，藝妓在北野天滿宮準(zhǔn)備綠茶，迎接一年一度的梅花節(jié)到來。

祈福的心愿牌堆疊在一起，寫滿了求學(xué)者的期待。

菅原道真的著作，主要有詩文集《菅家文草》、《菅家后集》、《菅氏遺誡》等。他是一位感覺敏銳、情感豐富的詩人，說他是日本的白居易，不僅是因為道真詩風(fēng)有學(xué)習(xí)模仿白詩之處，更重要的是，他歌詠的內(nèi)容不再局限于宮廷中的鶯鶯燕燕，轉(zhuǎn)而關(guān)注民生疾苦，世情艱難。盡管生活在不同的國度，文化背景與個人的成長環(huán)境也很不相同，但是深受儒家教化的文人大多懷有兼濟天下的志向，有“救濟人病，裨補時闕”的文學(xué)主張。白居易和菅原道真兩人入仕后所處的政治環(huán)境，以及謫居期間的痛苦心境大體相似，對世事人情的感傷均有詩作，竟有跨越時空的共鳴。

菅原道真的詩歌創(chuàng)作高峰是在遭遇貶謫之后，他一路親眼見識了邊地民眾疾苦，寫下了許多感人至深的作品?！逗缡住贰ⅰ堵酚霭最^翁》、《舟行五事》等作品都是在這一時期所作。其中，《寒早十首》記述的是不同行業(yè)不同境遇卻都生計艱難困苦的民眾，他們有人為躲避苛捐雜稅而背井離鄉(xiāng)，有人夜以繼日地種藥卻難療自身貧病，有人攀巖涉險仍然難以維持家計。這十首詩讀來多艱辛，道真筆下的漁夫“不屑風(fēng)波險，唯要受雇頻”，讓人聯(lián)想到白居易筆下的賣炭翁， “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边@樣一位憂心民生、才華橫溢的詩人，卻遭到了政敵毀滅性的打擊。

沿著屋檐掛了一圈精致的字畫，如果不急于趕路，大可停下腳步喝一杯茶，靜靜欣賞。

公元901年，在藤原氏的策劃下，菅原道真因莫須有罪被貶至九州，3天內(nèi)被驅(qū)逐離京，四子分別被流放到四地，只允許最小的一子一女隨行。政敵還嚴令各地驛站不許向其提供糧米與馬匹，道真年老體衰，又患胃疾不愈，在士兵的押送下，一路上受盡折磨與屈辱。“驛長莫驚時變改，一榮一落是春秋”，太宰府自古就是貴族左遷之地，境況更加凄涼。從繁華的京都來到蠻荒之地的“冷宮”，心中悲憤凄涼又無處說。這期間便做了《秋夜》等詩作，其心境恰是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公元903年初，道真自覺生命危殆，遂將在太宰府寫的《聞雁》、《敘意一百韻》、《不出門》、《聽鐘聲》、《燈滅二絕》等詩結(jié)為一卷，題名《菅家后集》，送與好友紀長谷雄。不久，便凄然長逝。

詩人性情高潔，生前愛梅，離開京都時作詠梅的和歌，其意為：東風(fēng)吹起時，務(wù)必乘風(fēng)將香味帶來，即便主人不在了，也不要忘記春天。今日日本全國各地天滿宮內(nèi)種有成千上萬的梅花，在櫻花之國形成了別具一格的風(fēng)景線。梅花盛開時，不知在其中流連忘返的人們，是否能體會那位才華橫溢的詩人憂國憂民之心？

政治家菅原道真：日本的屈原

菅原道真是日本歷史上繼吉備真?zhèn)渲?，第二位文人出身的朝廷重臣，是一位地道的政治家。他一生崇尚儒家思想，推崇“尊王忠君”的思想，主張政治改革，強化皇?quán)。當(dāng)時的日本，以藤原家族為代表的“攝關(guān)政治”正在形成，皇權(quán)已開始衰落，天皇欲依靠新拔擢的文官鞏固皇權(quán)，藤原家族則大肆鼓吹“詩人無用”論，借此排除異己。兩種勢力激烈角逐，站在風(fēng)口浪尖的菅原道真無法全身而退，深陷在政治斗爭的旋渦中。他一生中遭遇兩次貶謫，或是毫無緣由或是誣陷。

公元886正月，關(guān)白藤原基經(jīng)的長子，16歲的時平元服。半月后，朝中數(shù)十名高官易職，道真被免去式部少輔、文章博士等官職，改任贊州（現(xiàn)在的香川縣）。此去經(jīng)年，他在任一方興修水利，造福于民。五年后，藤原基經(jīng)去世，菅原道真被宇多天皇任用為“藏人頭”（類似于天皇機要秘書一職），隨侍帝側(cè)，從此平步青云。公元895年升任從三位權(quán)中納言，長女成為宇多天皇的女侍。公元897年他的女兒嫁給了宇多天皇之子齊世親王，同年，宇多天皇讓位與醍醐天皇。醍醐天皇繼續(xù)重用道真，升任其為正三位權(quán)大納言、兼任右近衛(wèi)大將和中宮大夫。晉升的勢頭似乎有增無減，上一次貶謫的經(jīng)歷沒有讓他明白政治斗爭的險惡，也曾有人勸他急流勇退，他并未接受。對才學(xué)的自信、對忠誠的自信，讓他選擇了留下。

公元901年，藤原時平向17歲的醍醐天皇奏稱，菅原道真欲行廢立事，將醍醐天皇廢掉，另立齊世親王（其妻為道真之女）為帝。醍醐天皇未加深思，立刻將道真貶黜出京，從接到流放的通知到動身，居然僅有短短3天時間。宇多上皇聞訊意圖阻止但未能成功。作為政治家的菅原道真顯然是失敗的，一身正氣抵不過權(quán)謀，最后連澄清自己的機會也沒有。

?清苦無依的道真，在被貶謫期間思念天皇，常取出御賜的衣物朝拜，然而他的一片忠心并未換來君主的赦免，只是不斷地收到家境艱難的消息，承受幼子夭折的噩耗。一腔熱血空許國，貧病中的菅原道真兩年后在左遷地病逝。他的遭遇不禁讓人想起有過相似命運的屈原，正如賈誼在《吊屈原賦》所寫：“嗚呼哀哉，逢時不祥！鸞鳳伏竄兮，鴟梟翱翔。阘茸尊顯兮，讒諛得志。賢圣逆曳兮，方正倒植。嗟苦先生，獨離此咎兮?！鼻彩遣湃A橫溢，也曾身居高位，楚懷王時期任三閭大夫和左徒，僅次于令尹。受奸臣嫉恨和讒言所害，楚懷王將屈原流放到漢北。兩位文學(xué)大神的經(jīng)歷何其相似，哀莫大于心死，?屈原在楚頃襄王時期繼續(xù)不得志，郁郁寡歡之下終于自沉汨羅江。屈原死后五十多年，楚國亡。道真死后六十多年，藤原道長出世，帶來了攝關(guān)政治的巔峰，藤原家豪言“此世即吾世，如月滿無缺。”

這座橋是北野天滿宮的名景，站在橋上賞梅或是秋季看夜楓，都是絕美的畫面。

成名之路：怨靈的力量與忠君的楷模

菅原道真和屈原生前的經(jīng)歷頗為相似，但身后卻大不一樣。屈原死后民眾思念不已，通過賽龍舟、包粽子紀念他，與時節(jié)相結(jié)合，漸漸形成了今天的端午節(jié)。菅原道真的身后事，卻是一部恐怖片。

道真死后不久，瘟疫開始在京城肆意蔓延，藤原時平斃命，醍醐天皇的皇子也病死了。接替道真右大臣職位的人，也在某次狩獵中墜落泥沼，尸首無存。人們開始傳言，是道真的怨靈回來報仇了。公元930年初夏，正當(dāng)醍醐天皇和公卿們商議祈雨之事時，皇宮上空黑云壓境，一陣耀眼的強光過后，清涼殿遭遇雷擊?！度毡居浡浴酚涊d：“延長八年六月廿六日戊午，諸卿侍殿上，各議請雨之事。午三刻從愛宕山上黒云起，急有陰澤，俄而雷聲大鳴，墮清涼殿第一柱上，有霹靂神火，侍殿上之者，大納言正三位兼行民部卿藤原朝臣清貫衣燒胸裂夭亡（年六十四），又從四位下行右中弁兼內(nèi)藏頭平朝臣希世顏燒而臥，又登紫宸殿者，右兵衛(wèi)佐美努忠包髪燒死亡，紀蔭連腹燔悶亂，安曇宗仁膝燒而臥?！边@就是著名的“清涼殿落雷事件”。罹難的大臣之中，藤原清貫是左大臣藤原時平的死黨，當(dāng)時受命監(jiān)視菅原左遷九州，這回他被落雷劈穿胸膛，死狀慘不忍睹。醍醐天皇雖然僥幸沒有被雷擊中，可是他親眼目睹現(xiàn)場慘案，被驚嚇的目瞪口呆，在侍衛(wèi)的攙扶下才得以離場。聽信讒言的始作俑者，親眼目睹了可怕的雷擊，又聽到“這是菅原道真的怨靈在作祟”、“菅原道真化身成為雷神來索命”等傳聞，醍醐天皇驚懼之下，竟于三月之后病死。

朝廷為了平息怨靈的憤怒，為菅原道真平反，將其從二位太宰權(quán)帥恢復(fù)為正二位右大臣（幾十年后還追贈正一位左大臣、太政大臣），又將他一同遭受流放的幾個兒子召回京都。然而道真的怨靈似乎仍有不滿，或許是老實人被欺負久了，終于忍無可忍發(fā)起怒來一發(fā)不可收拾，瘟疫、干旱不斷煩擾京都，朝廷最終決定加大安撫力度——建神社?！扒鍥龅罾讚羰录弊屓烁惺艿搅说勒嬖轨`的威力，他被奉為“雷火之神”，在公元947年建成的北野天滿宮中祭祀。就這樣，生前為詩人、政治家的菅原道真，死后便成了“雷神”，被描繪成一幅嚇人的模樣，以北野天滿宮為中心，為日本全國民眾所崇敬。

對比我國的忠臣義士，不乏有冤屈受死的，但他們大多堅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信條，即便身死，也不生事端。相比之下，這位生前關(guān)愛民生的詩人，死后對民眾降下瘟疫、天災(zāi)，對比是否有些強烈？這其實與日本信仰體系以及怨靈文化有關(guān)。日本自古便有非常濃厚的泛靈信仰，相信山林、湖泊、田野無處不在鬼神，號稱擁有“八百萬神靈”。公元6世紀開始，中國的陰陽五行說開始傳入日本，到7世紀時，天武天皇創(chuàng)設(shè)陰陽尞，正式將陰陽道納入政府管轄。平安時代的天災(zāi)人禍都被解釋成為妖魔鬼怪作祟，其中以崇德天皇、早良親王、菅原道真、平將門四大怨靈最為著名，在日本當(dāng)代小說家夢枕貘《陰陽師》系列小說中，還描述過平安時代百鬼夜行的場景。

直到17世紀的江戶時代，隨著朱子學(xué)在日本的流行，被視為日本古今第一文臣的菅原道真開始以“學(xué)神”的名義出現(xiàn)。明治維新后，政府竭盡全力打造“忠君”的意識形態(tài)，即使被流放也未曾抱怨過天皇的菅原道真便被選為了楷模。被貶謫太宰府時，道真作詩“去年今夜侍清涼，秋思詩篇獨斷腸。恩賜御衣今在此，捧持每日拜余香。”作為忠君詩作的代表，在明治維新時期受到熱烈追捧。與此同時，在日本歷史上，菅原道真率先提出了“和魂漢才”的文教主張，認為“凡國學(xué)所要，雖欲論涉古今究天人，其自非和魂漢才，不能闞其閫奧矣”（《菅氏遺誡》）。這與我國張之洞提出的“中學(xué)為體西學(xué)為用”有異曲同工之妙，明治維新后興起的“和魂洋才”也是一脈相承。此后，菅原道真雷神的形象不斷弱化，人們將這位杰出的學(xué)者和詩人尊為文神、教育之祖，奉之為“天滿天神”，他的形象也就變得溫和而又慈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