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高低錯落的田疇,再繞過一座孤零零的老墳包,就到了溝汊縱橫的小圩。老墳包上長著兩棵烏桕樹,烏桕樹,我們那會兒叫“洋辣子樹”。洋辣子是一種常見的害蟲,體表遍布毒腺毛,若不小心被它咬了,就像猛然吃上一口生辣椒,那股火燒火燎般的疼痛感,一時片刻是消不掉的。農(nóng)忙時節(jié),大人愛聚在樹下歇涼,搖著濕漉漉的草帽,東家長西家短地扯閑篇。洋辣子怎么就不咬大人呢?我始終想不通其中的道理。日落時分,烏鵲亂飛,晚霞掩映下的烏桕樹像一幅薄薄的剪紙,樹梢紛披萬道金邊。然而,在孩童的世界里,老墳包始終是個禁忌,每次我們總要多繞幾道田埂,迂回著奔向遠處的小圩。夏秋之交的小圩水草豐美,成群結(jié)隊的魚蝦在蓮葉間嬉戲,人來了,小小的身子調(diào)皮地一擺,水面上蕩開一朵綠色的漣漪。
小圩的盡頭就是父親的窯場,迎面聳立的土窯像一座滾圓的大草垛,土窯右邊有一條緩緩上升的沙石路,路盡頭是三間低矮的瓦房,瓦房前面碼著幾十壟燒窯用的磚坯。磚坯一壟壟碼得人高,每一壟磚坯都覆著一層塑料薄膜,塑料薄膜上又蓋著一條稻草打制的“雨簾子”。曬干的磚坯都是錢,金貴,不能淋雨,一淋雨,又成了泥。泥是白蕩湖區(qū)特有的黃泥,踩熟的黃泥就像糯米粑粑,黏性大,燒制青磚、紅磚和瓦,黃泥是上佳的原料。方圓數(shù)里七八個窯廠,都派人來挖,車載斗裝,時間一長,小圩里到處都是幾丈深的大坑,一場雨過后坑里就滿了,成了一口無人管束的野塘。夏天,我們?nèi)バ≯桌锿嫠?,大人總是再三叮囑,不要下野塘!不要下野塘!孩童時代,先后有五個小伙伴在野塘里淹死了,最大的十三歲,最小的還不到九歲,是雙胞胎,溺亡的是妹妹。野塘就是一個大漏斗,水底地形情況復雜,溫差大,兇險異常。五叔幼時在船上漂過,水性極好,但提到小圩里的野塘,他也是一個勁地搖頭,“下野塘,那是找死哦,救都沒法救……”五叔是救過人的,但小圩離村子遠,人撈上來,呼吸和心跳都沒了。娘老子呼天搶地,抱在懷里號啕,一卷席子抱上巢山,草草地葬了。我們在人群外遠遠地望著,既害怕,又難過,想哭,又哭不出來。窯場常年雇著六七個踩黃泥、打磚坯的小工,不管吃,不管住,干一天活拿一天錢,他們是小村牌樓最早一批經(jīng)受市場經(jīng)濟大潮洗禮的人。打磚坯需要一點技術(shù),也需要耐心,性子急的人,黃泥還沒有踩熟就開始打,結(jié)果,急雨淋一陣就塌了,太陽曬幾天就裂了。會打磚坯的都是半吊子瓦匠,所謂“半吊子”就是沒有正經(jīng)地拜過師,名不正言不順,“半吊子”只好東打油西打浪,做小工謀生。
領(lǐng)頭打磚坯的是蔡老三。牌樓三個老光棍之一。蔡老三幼時身體就不好,十四歲那年患了一場怪病,一頭黑發(fā)突然落了,成了禿頭,連眉毛都落光了,身子又單薄,從背后看,十四歲的蔡老三已經(jīng)是個孱弱的老人了。蔡老三的奶奶完全是為這個孫子愁死的。蔡老三相中了杏莊的啞巴,不料竟鬧出了笑話。沒有人知道啞巴究竟多大了,啞巴的家人估計也沒打算讓她出嫁,誰能想到呢,在蔡老三的眼里,啞巴竟是一朵含苞待放的梔子花。蔡老三的奶奶于是三番五次地托媒人上門。啞巴的父母喜出望外,一口就應了,不料啞巴死活不同意,呀,呀,呀,她一面拍打亂蓬蓬的發(fā)窠,一面含糊不清地嘟囔著,將媒人向門外推搡。自己是個啞巴,還嫌人禿頭嗎?蔡老三的奶奶不相信,親自登門,啞巴躲得遠遠的,嗚嗚嗚,嗚嗚嗚,一路走,一路哭,看著都傷心。一群人跟在后面交頭接耳,捂著嘴偷笑。蔡老三的奶奶簡直丑死了,連一口水都沒有喝,拎著小腳,埋著頭,慌不迭地踩回家。蔡老三的婚姻從此耽誤了,好在生計并沒有誤。他沒念過一天書,自幼就跟在做瓦匠的大伯后面混,蓋豬圈,搭廁所,砌灶臺,竟然自學成才,都看會了。他是真能吃苦,提一把窄磚刀,拎一只冬瓜一樣的爛泥桶,一個人從早忙到晚,默不作聲。蔡老三打的磚坯周正而瓷實,看上去非常舒服。磚坯沒有記號,但他打的磚坯大家都能認得,每次燒窯,高師傅都要單獨揀出來,碼在窯洞中心偏上的位置燒。
高師傅,大名高子英,是父親請來燒窯的。燒窯之前,高子英是桃花的生產(chǎn)隊長,四十多歲,剃著小平頭,皮膚黝黑,牙齒上都是煙垢。窯場還在紙上的時候,父親就對高子英說,“三間瓦房,你住一間,一間做廚房,再搞一間辦公室。磚坯,至少要打三百壟吧……”高子英端著酒杯,杯子在嘴邊晃了晃,又放了下來,“三百壟的坯子,你要造多大的窯啊?”父親不接話,端起酒杯,笑瞇瞇地盯著高子英,示意他繼續(xù)喝酒。
父親和高子英是老相識了,打我記事起,高子英就坐在我家的八仙桌上,嚼著花生米,慢悠悠地喝酒。高子英一來,父親就扯扯我的胳膊,讓去破罡街上的“老泉酒莊”打酒,并叮囑要從后門走。老泉酒莊的主人自然不叫老泉,他只賣一種酒,九毛錢一斤,外號就叫了“九毛”。從牌樓到破罡街只有一條機耕路,晴天一頭灰,雨天一腳泥,路兩邊稀稀落落地長著幾株泡桐,刺槐,一叢叢木槿。拎著一只空空的酒瓶,一路小跑,路上遇見人,“老兵,家里又來人啦?”我一面跑一面大聲回話,“嗯,高隊長在我家呢……”那時候的隊長算個人物了,家喻戶曉,進哪一家都要坐上席,紅白喜事都要去請的。跑到老泉酒莊,九毛已經(jīng)在吃晚飯了,他一言不發(fā)地接過空瓶子,往瓶口上樹一個塑料漏斗,酒提子在酒缸里一按,提起來,倒,空瓶子很快就被灌滿了。九毛做生意厚道,他的酒提子總是滿的,倒完了,還要把漏斗里的剩酒瀝干凈。民間藝人有許多精巧的發(fā)明,酒提子是其中之一。酒提子是竹子做的,一提正好一斤,也有半斤和二兩的酒提子。酒提都有一個長柄,頂端有一個彎鉤,可以直接掛在酒缸邊沿。
高隊長一來,母親照例要準備一兩個平時我們不大能吃到的下酒菜。那是一個物質(zhì)貧乏的年代,普通農(nóng)家所謂的下酒菜,其實就是炒一盤花生米,蒸兩個土雞蛋。會下蛋的母雞是我們的“銀行”。每次從土甕里掏雞蛋,母親都要握在手里反反復復地掂量,掂量過之后,又塞進去,重新掏出來一個,再次掂量掂量。掂來量去,總要三四個回合,終于選定了兩個,打碎了,洗一節(jié)小蔥,蒸在飯頭上。飯煮了,雞蛋也蒸好了,黃黃的,厚墩墩的,細碎的蔥花在上面漂了一層。父親一小口一小口地抿酒,高隊長一大勺一大勺地舀蛋。我和妹妹遠遠地瞟著,口水漾上來,喉嚨里咕咚一聲,響亮地吞下去。
父親基本不吃蒸雞蛋,吃花生米,咸豆角,腌辣椒醬。父親不吃,蒸雞蛋就有剩的,小半邊,浮在碗里,上弦月一樣,不,比上弦月還要好看。那是我和妹妹孩童時代的福利,片刻工夫,那枚蛋黃色的上弦月,就被我和妹妹舀了個精光。
最忙不過“雙搶”,那半個月,我們根本看不到高隊長。我們問父親,父親說,隊長是大忙人哦!隊長到底有多忙,我和妹妹都沒有概念,只是心照不宣地數(shù)著日子,暗暗地盼著高隊長。有幾次,趁父親午休,我唆使妹妹到桃花,看看高隊長到底忙不忙。對于只有七八歲的妹妹來說,桃花離牌樓太遠了,但名字好記,沿著機耕路往東跑,一問就到了。若干年后,我看到縣志上說,“桃花”是“逃荒”的諧音,原是逃荒人落腳的地方,漸漸成了一個人口聚集的村莊。牌樓并沒有一座像樣的牌樓,但牌樓怎么就叫了牌樓呢?不亦怪哉!縣志上卻沒有記載。讓我沒有想到的是,有幾次,妹妹居然假傳父親的邀請,以至于高隊長如“約”而來時,廚房里的母親愁容密布,堂屋里的父親也很難為情,你坐,你坐么。九毛的散酒是隨打隨有的,但雞蛋和花生米卻時常不湊巧。高隊長有些莫名其妙,他困惑地看著父親忙里忙外,站起來,想走的樣子,又摸出一根煙,點上了,說:“別忙了,有啥吃啥吧?!?父親尷尬地笑著,“不忙哦,就搞兩個菜,你坐么……”父親說得輕巧,卻把要面子的母親愁死了。甕里的雞蛋早已見了底,母親苦著臉,從后門悄悄地出去,繞到五嬸家借雞蛋。五嬸性子剛烈,高隊長前腳剛走,五嬸后腳就進了門,“這個人,真是不自覺,又不是飯館……”母親欲言又止,埋怨地看著父親,父親接過五嬸的話說:“人家來,是看得起我,你別多話呢?!蔽鍕鹈济粩Q,“那找我借雞蛋做么事哉?又不是多有!”父親被五嬸說得有些懊惱,卻又不好直接發(fā)作,“兩個雞蛋,算么東西呢?高子英,有本事哦,請都請不來的……”母親趕緊出面打圓場,五嬸氣呼呼地哼了一聲,一個箭步,人已經(jīng)到了門外。夜色垂降,星輝從梧葉間撒下來,地面上鋪了一層薄薄的鹽。
也有確實借不到的時候,九毛錢一斤的燒酒,兩三盤咸菜,高隊長和父親你一杯我一杯,喝得津津有味。因為和高隊長之間的友誼,父親在牌樓也成了一個引人注目的人物,隊里的紅白喜事,父親都是座上賓,他不到場,酒席就無法開始,他一走,酒席也散場了。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進了牌樓,能念報告、會打一手好算盤的父親執(zhí)意要承包村里的窯廠,并且辭掉了令人眼紅的村會計職務。父親因此成為牌樓歷史上第一個法人代表,把“雇傭”“合伙”“訂單生產(chǎn)”這些概念帶進了牌樓。而高子英也不再是那個家喻戶曉的生產(chǎn)隊長了,他成了父親的合伙人,負責燒窯的高師傅。高隊長怎么還會燒窯呢?我不知道。
窯場點火之前,父親打了五斤新明釀造的高粱酒,高規(guī)格地宴請高師傅和幾個小工。那時候,新明酒坊已經(jīng)取代了老泉酒莊,煤油燈退出了歷史舞臺,牌樓人的物質(zhì)生活水平有了質(zhì)的飛躍。父親為這次宴請做足了方方面面的準備,還專門請桂琴大嫂幫忙燒菜。油煎豆腐,小藕條,炒莧菜,瓠子炒肉絲,青椒炒千張,紅燒生腐,紅燒鯽魚,冬瓜湯……桂琴大嫂燒菜是廚師級別的,方圓數(shù)里的紅白喜事,都請她掌勺。那一頓飯吃得真長,中餐連著晚餐,除了滴酒不沾的蔡老三,一桌人都喝醉了。臨走之前,搖搖晃晃的高師傅使勁拍著父親的肩膀,語無倫次地說,“從今往后,你、你就是兄,我、我就是弟,同甘苦,共患難……”父親東倒西歪地扶著門框,眼睛瞇開一條縫,笑容瓷在臉上。
那是一個百廢待興、鄉(xiāng)村建設(shè)日新月異的年代,會宮、萬橋、石磯頭、掃帚溝……大大小小的窯場像是雨后春筍。父親的窯場搶得了先機,生意最忙的時候,一度雇著三十多個小工。高師傅已經(jīng)無法按照訂單燒窯了,出窯那幾天,貨車排成了長龍,次品都被拉走了,地上連一塊殘磚斷瓦都不剩。還有人另辟蹊徑,一大早就守在我家門口,包里揣著一沓現(xiàn)金。父親從來不在家里收錢,窯場里的事情窯場里辦,進項和出項,分門別類,每一筆都記在賬本上。父親當了十幾年的村會計,特殊年代的特殊經(jīng)歷,讓他養(yǎng)成了寫日記的習慣。每次出門,父親總夾著一個小黑包,包里裝著一只玻璃杯,一串鑰匙,一支筆和一個巴掌大的綠本子(扉頁上印著“毛主席萬歲”)。那些綠本子后來不知去向,父親究竟在上面寫了些什么?母親不識字,我們都沒有看過,誰也不知道。然而,父親萬萬沒有料到,即便自己的賬本已經(jīng)明細到了一毛和五分,但突如其來,要求提前分紅的高師傅依舊質(zhì)疑賬本的真實性,“看什么賬本???我不看賬本。都是你經(jīng)手的,做人做事,要憑良心……”父親的臉漲成了豬肝色,但從文爭武斗中活過來的父親到底還是忍住了,他生硬地笑著,慢騰騰地說,“親兄弟,明算賬。不看賬本,那你要怎么分呢?”灶臺邊的母親急得團團轉(zhuǎn),她一面心不在焉地燒菜,一面聽著堂屋里的動靜。結(jié)果,酒杯都滿上了,高師傅卻不顧父親和母親的輪番挽留,執(zhí)意要走。母親頹然地看著父親,父親坐在門檻上,看著高師傅急匆匆的背影,一言不發(fā)。暮色籠罩,倦鳥歸巢,高師傅的背影很快就消失了。
窯場里的許多小工都是高師傅介紹來的,不久之后,這部分小工就陸續(xù)離開了窯場。更令父親意外的是,一窯又一窯磚坯都燒成了紅磚,紅磚只能砌內(nèi)墻,屬于次品了,使用壽命短,價格也很低,便臨時撤走了不少訂單。燒青磚的窯里出爐幾十塊紅磚很正常,整窯都是紅磚,這是不太可能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那段時間,父親茶飯不思,愁容密布,他懷疑是高師傅在背后動了手腳,卻又沒有證據(jù)。生意越來越差,一窯又一窯紅磚堆積如山,又被人螞蟻搬家一樣,悄悄地運走。屋漏偏逢連陰雨,無煙煤的價格每月都在上漲,父親咬牙支撐著,舉步維艱。那時候,他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打算,他沒有和母親商量,就將二哥送進萬橋窯場,學燒窯。
日歷翻到了1985年。那個初秋的夜晚,蔡老三突然來了,鬼鬼祟祟的,一陣耳語之后,父親便和他一起出了門。我和二哥遠遠地跟著,走過村口的石拱橋,走過一道道田埂,星光下,窯場靜默,像一頭伺機伏擊的猛獸。萬籟俱寂,無煤煙燃燒的氣息飄蕩在夜空。整個小圩在時間深處沉沒了,老墳包上的烏桕樹像一把打開的雨傘。
父親突如其來,高師傅手足無措地站在拱形的過道里,他身后,窯門洞開,呼呼,呼呼,烈焰自洞口噴射而出,過道的拱壁上已經(jīng)沒有了往日繚繞的熱氣?!斑@時候怎么能通風呢?窯溫不夠,肯定又是紅磚……”二哥在父親耳邊嘀咕,恍然大悟的父親呻吟了一聲,渾身上下突然瑟瑟發(fā)抖。燒窯是一門和泥有關(guān)的技術(shù),也是一門和火有關(guān)的學問。早在五千年前,我國古代勞動人民就知道把制好的土坯放在山洞里,用火煅燒。我國最早的文字都是象形文字,窯上的“穴”是山洞,窯下的“缶”是古代一種盛酒的陶器(春秋戰(zhàn)國時期曾為樂器)。最原始的窯爐就是利用現(xiàn)成的山洞,或者挖掘洞穴,用石頭砌起來,在里面燒“缶”一類的陶器,后來的龍窯,以及今天的倒焰窯和隧道窯,都有一個類似的洞穴??脊殴ぷ髡咴邳S河中游的西安半坡村發(fā)現(xiàn)古老的仰韶文化窯址,形制大致可分為豎穴窯和橫穴窯兩種,新石器時代的窯洞只能燒一件成品,隨著時代的更迭和技術(shù)的革新,今天的窯洞能夠一次性燒制上千塊青磚。工人師傅將黃泥打成磚坯,這是物理變化,至關(guān)重要的質(zhì)變需要火的作用,燒窯師傅掌握燒火、看火、管火和用火的學問,既要使磚坯在一定的溫度中完成化學反應,還要根據(jù)窯溫的變化決定?;饡r間。一句話,火是燒窯的關(guān)鍵,沒有火,就沒有磚。恰到好處地把握火候,需要豐富的實踐經(jīng)驗,這是窯師的核心技術(shù),師傅教不出來的。
“老高,你這是干嗎啊……”顧不上噴射的烈焰,父親只身奔向窯洞,誰也沒有想到,就在父親埋頭鏟煤,準備封窯門時,高師傅突然掐住父親的脖子,試圖將父親的頭塞進窯洞。我被這猝不及防的一幕驚呆了,蔡老三和二哥沖了過去,從背后抱住了高師傅。
父親到底還是被烈焰灼傷了。二哥和蔡老三一左一右擰著高師傅的胳膊。父親擺了擺手,有氣無力地說,“回去吧?!?/p>
二哥和蔡老三輪流背著父親,我默默地走在后面,越走越冷,牙齒一個勁地打顫。那個夜晚,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巢山頂上掛著半輪蛋黃色的月亮,就像那些剩在碗里的、父親舍不得吃的蒸雞蛋。蛋黃色的月亮下面,高師傅耷拉著腦袋,不緊不慢地跟著,見我回頭,又站住了。我忽然有了力量,撿起一塊石頭,朝他擲了過去,他竟沒有躲閃,石頭砸中了,又蹦到了路邊的水渠里。月亮碎了,一汪細碎的銀子在水面上蕩漾。
那個非同尋常的秋夜,那枚蛋黃色的月亮,刻骨銘心。我做了很長時間的噩夢,在夢里,掐著父親的脖子,試圖將父親的頭塞進窯洞的人不是高師傅,而是一個魔鬼,白發(fā)獠牙,眼窩空洞。今天想來,那個秋夜不僅終結(jié)了父親和高師傅之間的合伙關(guān)系,也改變了窯場和父親的命運。
高師傅從此不辭而別,和父親斷了來往。二哥在母親的嘮叨中搬進窯場,成了一個年輕的燒窯師傅。燒窯是個苦活,窯洞一旦封了門,點了火,師傅就得寸步不離地守著。窯場背倚白蕩湖,水天相接,周遭都是田疇,人家的燈光遙不可及,有的螢火蟲一樣浮在巢山腳下,有的星辰一樣渺遠,懸在天際。二哥自幼膽小。那些風雨交加的夜晚,母親總要爬起來,湊近窗邊,憂郁地看著黑漆漆的雨夜。每次想到這一幕我都無比后悔,母親時常哄我去給二哥作伴,但我一個晚上也沒有去過。
父親本想重整旗鼓,但窯場的聲譽已經(jīng)壞了,1986年臘月,窯場正式宣布倒閉。夢想破滅了!年逾半百的父親從此背負一身外債,一蹶不振,長期在家賦閑。父親原本是個樂觀、固執(zhí)、不輕易認輸?shù)娜耍x閑之后的他變得非常頹廢,喝酒,打麻將,在碌碌無為中走完了余生 。
1992年,我在皖南上大學,高師傅突然走了,肝硬化,從發(fā)病到登仙,還不到五十天。他是活活痛死的,大喊大叫,自殘,最后用一根繩子將他捆在床上……誰也沒有料到,高師傅出殯那天,父親突然擠進人群,伏棺慟哭,悲痛欲絕。父親的哀慟讓送葬的鄉(xiāng)親黯然動容。許多年之后,知情的老人依舊向我說起這一幕,“你可曉得高子英啊?燒窯的。你那會還小,只有這么高……”我當然記得高子英,更不會忘記那個秋天的夜晚,鬼鬼祟祟的蔡老三;灼燙的窯火;半輪蛋黃色的月亮,掛在巢山頂上。
死亡帶走了一個人所有的過錯,也只有死亡,才能彌合一個人留給另一個人的創(chuàng)傷?!鞍?!爭什么呢?沒什么好爭的。到頭來,誰都躲不掉一個死字?!泵看翁崞鸶邘煾?,父親總要嘆一口長氣,面容哀戚,為他的短壽惋惜。如今,小圩里溝渠干涸,水草和水鳥一起消失了,田疇了無生機,和歲月一樣蒼老。窯場一片廢墟,窯洞封閉,四周雜草叢生,窯頂上長著幾棵構(gòu)樹(我們叫“皮樹”。在牌樓,“皮”,是結(jié)實的意思)。老墳包居然長平了,廢棄的窯場隆在白蕩湖邊,從牌樓望過去,就像一座無主的墳。
江少賓,上世紀七十年代生于安徽樅陽,供職媒體,業(yè)余寫作,有作品獲人民文學獎、老舍散文獎、西部文學獎等。著有散文集《愛著你的苦難》《打開的疼痛》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