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宋代官箴中的胥吏形象

潘婷

摘 要：在作為司牧為官指南的宋代官箴中，胥吏盡是貪贓枉法、竊權(quán)弄政、上侮官員、下病百姓的負面形象，“御吏以嚴”“防吏弄權(quán)”的思想充斥其中。這與宋代“吏強官弱”的社會特征不無關(guān)系。官員與胥吏的社會地位和理政能力的反差，使官員對胥吏產(chǎn)生了既依賴又鄙視的矛盾情感?，F(xiàn)實中胥吏的不法行為被本就對胥吏不信任的官僚士大夫無限擴大，呈現(xiàn)出全然負面的、片面化的胥吏形象。

關(guān)鍵詞：宋代;官箴;胥吏;縣官;吏強官弱

“府史胥徒，庶人之在官者也?！盵1]胥吏既非官，又有別于民，是貫穿于封建社會的一個特殊的社會群體。宋代胥吏人數(shù)眾多，廣泛分布于中央及地方各級官府中，負責具體事務(wù)的實施，成為官民之媒介，是整個官僚系統(tǒng)中不可或缺的存在。學界對于宋代胥吏的研究成果頗豐，有關(guān)宋代胥吏管理制度、胥吏的作用與危害等問題的研究已十分深入[2-5]。部分研究者也開始利用官箴研究宋代士大夫?qū)︸憷艄芾韱栴}的看法，但對于宋代官箴中胥吏形象的探究及其背后所隱含的深層次內(nèi)涵則較少涉及[6][7]。

官箴作為牧民之寶典，闡釋了中國古代官員的為政之道與為官之術(shù)。據(jù)《四庫全書總目》《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國叢書綜錄》等目錄學著作的記載，宋代官箴文獻種類豐富①。這類文獻多為宋之官僚士大夫撰寫，記其在地方擔任親民之官時的為政經(jīng)歷與為官心得，對于現(xiàn)今研究宋代地方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具有重要價值。本文擬以宋代官箴為基礎(chǔ)，探析官箴中的胥吏形象及防馭措施，并剖析這一現(xiàn)象形成的原因。

1 胥吏形象之形

宋代官箴作為司牧之指南，除推本、正己、省身數(shù)事之外，防奸、釐弊亦是其主要內(nèi)容。其中，所防之奸多以胥吏為主。官箴中的胥吏形象，是撰寫者在主觀情感的引導下根據(jù)實際政務(wù)活動中胥吏不法的行為塑造的。

宋代各縣府衙作為皇權(quán)的派出機構(gòu)，是親民之所，處理與民相關(guān)的各種事務(wù)，事多而繁雜，縣官一般難以親自處理，多是委于胥吏之手。縣衙日常事務(wù)的承辦、文書的傳遞、賦稅的征收以及獄訟的聽斷等均有吏人的參與，因而在官箴中呈現(xiàn)的胥吏形象也是多面的。主要有以下幾種。

1.1 貪贓枉法，營私舞弊

盡管“息訟”依舊是宋代官僚們的政治追求，但經(jīng)濟的活躍使各種糾紛與訴訟案件層出不窮。長期承辦各項具體法令的胥吏活動在訴訟程序的各個環(huán)節(jié)，這在客觀上為胥吏提供了貪贓枉法、徇私舞弊的條件，“吏人受賂，遂成枉法”[8]73，影響了訴訟的公正性，造成了獄事活動的混亂不堪。

胥吏為“賕賂以優(yōu)厚其家”[9]3，常常在其職權(quán)范圍內(nèi)乘勢挾厚賂，得財則以曲為直、以是為非。至呈供時常詳此而略彼，蓋因“甲乙對競，甲之賂厚，則吏具甲之詞必詳，乙之詞雖緊要者，亦且節(jié)去以此誤長官之判多矣”[9]13;又或“獄吏受富強之賂，公然傳狀槁，遞信息，使之變亂情狀”[9]32，害及無辜?！袄羰苜T，則雖重囚，亦與釋放安寢;無賂，則雖散禁，亦必加之縲紲”[10]10，胥吏受賄而枉法，嚴重影響了訴訟程序的正常開展。

1.2 剝削百姓，強索民財

胥吏佐官治民，受胥吏不法行為所害最深的還是下層百姓。與在訴訟中受賄貪贓相比，賦役的催派與征收之事給胥吏提供了更為“便捷”的“生財之道”。“吏因差役并緣為奸”，胥吏以差役之名而行聚斂之實，“差甲得賂，輒改差乙;差乙得賂，輒改差丙。本差一戶，害及數(shù)家，爭競擾擾，久而莫定”[9]24，不僅擾亂了差役工作的正常進行，也使百姓深受其害。在賦稅征收時，盡管胥吏有時不直接向百姓索財，而直對戶長，但“引呈催數(shù)，多寡率計于吏手，……。往往吏得賂，則以催少為多，故僥幸免罪，不得賂則以催多為少，故枉受刑責”[9]38。最終受害的其實還是百姓。而在南宋行“預借”制度下，存在著公吏私借之弊[11]8。此外，因胥吏不銷已納稅鈔而導致民戶被重疊催稅的現(xiàn)象亦屢見不鮮。

1.3 竊權(quán)弄政，欺侮官員

宋之縣衙事務(wù)繁雜，知縣往往委于胥吏之手，給了胥吏竊權(quán)弄政的可能。胥吏盡管為官之下屬而受制于官，但他們常善于“廣說道理，曲為游揚，使令不容不從其言”[10]7，與官極力周旋以達到徇私的目的。若遇到勤政清廉的縣官，往往不敢明目張膽地徇私;若遇到貪官，則與之狼狽為奸，“己（官）盜其一、吏盜其十，上下相蒙，恣為欺隱”[9]35;若遇到荒于理政者，胥吏則成了地方事務(wù)的控制者，“今也令多憚煩，率令獄吏自行審問，但視成款僉署，便為一定，甚至有獄囚不得一見知縣之面者”[10]10，加之胥吏對地方事務(wù)的熟悉，往往造成了“拱手聽命吏者”[12]5“一切聽可否于吏手”[10]1的現(xiàn)象。此外，胥吏還會通過誘引官員子弟、間隙官員同僚情誼等方式，達到自己竊權(quán)弄政的目的。

1.4 苛待囚犯，視為犬豕

胥吏對待自己的上級官員仍是有所保留，所謂欺侮實際上是對官員權(quán)力和權(quán)威的挑戰(zhàn)。但對于普通百姓，胥吏完全無所顧忌，除上述剝削百姓、強索民財外，胥吏對待在獄之囚更為殘暴。胥吏所求不滿，“輒加捶楚，哀嚎慘毒，呼天莫聞”[11]7;或“故為留滯，致令飲食不時，饑餓成疾”[9]30，甚至減克囚犯飲食，所與幾無;或“終夜酷絣囚于匣至死”[9]29;或“因病不早醫(yī)治，致其瘐死”[11]7，若此者不可勝數(shù)。蓋因胥吏視囚犯為犬豕，所為不甚經(jīng)意，毫無體恤他人之心。

2 胥吏形象之因

宋代官箴中的胥吏形象盡是完全負面的，這似是抹殺了胥吏在地方管理中的積極作用。導致這種片面化記載出現(xiàn)的原因，不僅僅在于胥吏在地方行政中的確存在諸多不法行為，更源于這些官箴的書寫者——官僚士大夫?qū)︸憷舻拿芮楦小?/p>

2.1 吏受賄以優(yōu)厚其家

衙屬胥吏多由家貧者擔任，“富者不為吏，而為吏者皆貧”[9]5，其“俸入極微，曾不足以養(yǎng)廉”[10]5。從北宋中期起，因中央征調(diào)的持續(xù)增額和地方開支的逐漸擴大，地方州縣財政開始出現(xiàn)入不敷出的現(xiàn)象并日益嚴重，州縣為節(jié)支開始普遍克扣低級官吏的俸祿[13]。同州吏相比，縣級胥吏“無廩給之資，一人奉公，百指待哺”[10]6，其本就微薄的俸祿在克扣之下更是入不敷出。

雪上加霜的是，官員在日常生活中還會有各種名目需要“責吏供需”?！翱h官日用，則欲其買辦燈燭柴薪之屬;縣官生辰;則欲其置備星杳圖?之類。士夫經(jīng)從，則輪次排辦;臺郡文移，專人追逮，則裒金遣發(fā)”“供需賓客，例敷吏貼”“其他貪黷之令，誅求科罰”[10]1，6。在有些縣官更科吏以取樂的情況下，俸祿本就微薄的胥吏養(yǎng)家已成問題，因而“優(yōu)厚其家”成為胥吏“非私下盜領(lǐng)官物，則背理欺取民財”[10]6的主要原因。此外，縣吏的上升途徑艱難，幾乎無轉(zhuǎn)資入仕之望，這類“居無廩祿，進無榮望”[14]的胥吏，以啖民而為生，逐漸在現(xiàn)有的能力范圍內(nèi)謀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也就出現(xiàn)了各種不法行為，影響地方事務(wù)的正常運行。

2.2 “吏強官弱”語境下官僚士大夫?qū)︸憷舻拿芮楦?/p>

“吏強官弱”是宋代社會的一大特征。所謂的“吏強官弱”，并不僅僅是指吏竊權(quán)弄政，更是強調(diào)了胥吏作為一個階層的政治作用較前更為突出，其理政功能甚至超過了官。在這樣一種語境下，官僚士大夫?qū)︸憷舻那楦袠O為矛盾——既依賴利用，又防范鄙視。

“吏強官弱”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原因多樣，前人學者已經(jīng)多有論述，在此僅論及與本文有關(guān)的因素——吏人長于地方事務(wù)，而官員行政能力欠缺。宋代官、職、差遣分離的政策以及三年任期、異地為父母官之制，使官無久任、人無專責。這往往造成地方官不熟悉本地事務(wù)，頻繁地調(diào)動也助長了官員的荒政之風，事皆委任于胥吏，突出了胥吏在地方管理中的作用。同時相比于官，胥吏則長期任職，且皆本鄉(xiāng)之人，對當?shù)孛袂槭聞?wù)的熟悉程度遠高于官。加之科舉制下，通過科舉入仕的官員，盡管不乏勤于理政、體恤民情的良官，但多數(shù)卻缺少處理實際政務(wù)的能力。盡管官員明白政事若委之胥吏更不可靠，但簿谷錢物非其所長，律例條文非其所悉，政事依舊不免決于胥吏。無怪乎朱熹發(fā)出這樣無奈的感嘆：“今做官人幾是個個是阘冗人，多是要立作向上，那個不說道先著馭吏，少間無有不拱手聽命吏者，這只是自家不見得道理，事來都區(qū)處不下吏人弄得慣熟，卻見得高于他，只得委任之?！盵12]5最后的結(jié)果便是胥吏“其門如市，而自為立地官人”[9]3，“吏人則長子孫于其間，官人視事則左右前后皆吏人也。故官人為吏所欺、為吏所賣，亦其勢然也”[15]，胥吏成為地方的實際管理者。

在“吏強官弱”的背景下，本為官佐的胥吏反而“凌駕于”官之上，縣官雖不得不依賴、利用他們管理地方事務(wù)，但官對于吏的基本態(tài)度是完全不信任的。士大夫?qū)︸憷羧后w的道德定位在“惡”[16]，“人吏自以欺罔為心，何嘗顧瑕玷”[8]71。在這樣一種固化的道德思維之下，官“待群吏如奴仆”[17]，士大夫官僚對胥吏群體是輕視的，反映在宋代官箴書中即是胥吏形象的完全負面化以及防吏思想的充斥。然而官與吏本是統(tǒng)一于官僚系統(tǒng)中，官對吏的依賴常使官為求相安無事而不敢制吏，往往姑息甚至故縱胥吏。因而，胥吏形象的呈現(xiàn)是吏不法的客觀現(xiàn)實在官僚士大夫矛盾的主觀情感主導下片面化的結(jié)果。

3 胥吏防馭之計

在宋代官僚士大夫的眼中，“吏之奸詭萬狀，最不可不深防密察”[10]7。因而，縣官治政，則以寬臨民，以禮待士，而必須以嚴馭吏[12]9?！榜S吏以嚴”“防吏弄權(quán)”成為縣官對待所屬胥吏的基本原則。宋代官箴中的胥吏防馭措施，僅是從官員自身角度而言的。

防馭之計的根本在于縣官的清慎廉潔?！敖裰疄楣僬?，皆曰吏之貪，不可不懲。吏治頑，不可不治。夫吏之貪頑，固可懲治矣，然必先反諸己以率吏。”[9]5官律己以廉，于吏無所求，才能真正做到以身作則，使吏畏不敢欺，懲治貪吏才能有實效。若“責吏供需，他日吏以曲法受賂敗，令責之，得無愧辭乎？”[10]1在官場陋規(guī)下，官員若以科吏為樂，當他日吏有不法行徑時，知縣可能難以公正地嚴責吏。因而縣官只有“圭璧其身，纖毫無玷，然后可以嚴責吏矣”[9]5。

知縣須勤于政務(wù)，不給胥吏竊政弄權(quán)的空間?！爱敼僬咭蝗詹磺?，其下必有受弊者”[11]2，縣官若荒于理政，必委之胥吏，“則百姓便以為官司曲直，皆出彼之手”[9]3。尤其涉及獄訟之事，縣令若憚于案牘之繁，令吏摘撮事目，常被吏所欺而誤判;若以“以大辟及強盜付之，則生殺在其手，豈無冤濫”[9]29。這不僅給了胥吏竊政弄權(quán)的機會，亦為害一方百姓。只有盡心職事、“惟民事是力”，庶幾得以“政平訟理”[11]5，胥吏也無為惡的空間。不過勤于政務(wù)不代表棄胥吏而不用，而是以吏佐官的同時不輕信胥吏獻說之詞，“看道理，辨是非”，能夠“自高一著”，不受欺瞞[12]5。

“馭吏不可以不嚴”，嚴格管理并限制胥吏的權(quán)力是知縣為政一方須值得注意的。而這些防馭胥吏的計策能夠真正施行的一個前提條件是縣官能做到正己、勤政、清慎、廉潔，同時需要有一定的理政能力，這對于由科舉入仕的大部分縣官而言其實較為艱難。如胡太初所言：“故欲吏之不受賂，斷無可行之策。但使事事清明，人無觀望，知吏之不必囑，賄之不可行，已為政之善矣。”[10]7在充滿積弊的官場，知縣能夠做到事事清明，使吏不受賄、不為害百姓，已是善政了。

4 結(jié)語

宋代胥吏存在諸多不法行為是不爭的事實，但在歷史記載中其溝通上下、輔佐政令實施的作用卻幾乎被淹沒。在“吏強官弱”的語境下，宋代官僚士大夫執(zhí)筆的官箴文獻將胥吏的負面形象擴大化，胥吏盡是受賄、讒言、弄權(quán)的小人，防吏思想充斥。究其原因，在于在爭奪地方實際執(zhí)政權(quán)力的博弈中官員反而處于劣勢，官員與胥吏的社會地位及為政能力形成的巨大反差，使官員對胥吏產(chǎn)生了矛盾的情感——既利用依賴，又防范鄙視。加之在士大夫官僚對胥吏群體“惡”的道德定位的前提下，官箴中胥吏形象的完全負面化也就不難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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