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馳也
摘 ? ?要: 《人性的枷鎖》在存在主義視域下,以取材個體經(jīng)驗的自傳性書寫,再現(xiàn)了菲利普·凱里為掙離命運枷鎖、建構真實自我的精神探索歷程,寄寓著毛姆對生命與存在的雙重思考。小說從超越性視角,將對“人生無意義”的詮釋,訴諸對現(xiàn)代性自由的尋找;以存在困境中的自我抉擇,深化作品的存在哲思與自由意蘊的顯現(xiàn)。并且,在對理想生存圖景的不懈追尋中,超越存在的虛無,抵達精神境界的自由。
關鍵詞: 《人性的枷鎖》 ? ?自由 ? ?存在 ? ?超越
在存在主義的人學致思中,人的自由性和超越性密不可分[1]。威廉·毛姆(1875—1865)終其一生以舉重若輕的筆調(diào)探尋人的心靈歸宿與精神自由之路,在創(chuàng)作中流露出強烈的生命主體意識及對人類存在范式的關切與思考。作為初步確立毛姆于今英國文壇之地位的作品,長篇小說《人性的枷鎖》以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紛繁多變的社會態(tài)勢為背景,再現(xiàn)了主人公菲利普·凱里于命定枷鎖之下為實現(xiàn)思想自由與行動自由而不懈努力的人生歷程。毛姆從超越性視角將對“人生無意義”的詮釋訴諸對現(xiàn)代性自由的尋找,令自我的情感與歷史的客觀在取材于個人成長經(jīng)驗所構建的生存圖景中相融合,以事實與虛構交織的自傳性敘述表現(xiàn)二十世紀初西方社會孤寂而焦慮的普遍在世感受,并基于人性枷鎖感知生命原初的明朗與真實,以抵達精神境界的自由。
存在與自由之??梢曌髅吩凇度诵缘募湘i》中深切思索的潛在母題,融于文本所延展的旨蘊之中。菲利普先天跛足,年幼則喪母為孤,由任教區(qū)牧師的伯父威廉·凱里撫養(yǎng),自小成長于“千篇一律,日復一日”的牧師公館生活,后便被送入皇家公學受教。在校園內(nèi),菲利普與生俱來的殘足使其屢受眾人的嘲弄與玩笑,成為一道阻擋他于和同伴交往的無形壁障。菲利普無法克服的外在枷鎖限制其個性的顯露,致使自身與同齡人的割裂疏離和與外部世界格格不入。在孤獨焦慮的境遇中,存在所施加的“日積月累的疼痛感覺”令菲利普逐漸萌生對生命主體意識的感知,他因跛足所受的嘲弄逐漸“意識到自我的存在”[2](46),感受到自己是以“完整而獨立的個性”存在于世的。在他面對人生枷鎖時的痛苦羞態(tài)背后,“某種東西正于他的心靈深處逐漸成形”[2](46)。正是這一逐漸成形的內(nèi)在感受將菲利普引入對理想境界的深層思索,為追尋真實的自我不斷對當下“出逃”,以發(fā)乎內(nèi)心的抉擇趨近思想與行動的自由,實現(xiàn)對精神信仰、人生理想與情感歸宿的多重超越。
一、以信仰的自由尋覓精神家園
在對西方現(xiàn)代人精神家園的思索層面上,毛姆與同時代作家不謀而合,“表現(xiàn)出對現(xiàn)存價值觀的懷疑和否定”。不同于毛姆在《月亮和六便士》《刀鋒》等著作中刻畫的沉浸于廣大精神領域的傳奇人物形象,菲利普負載的宗教信仰顯出是非難辨的矛盾性,自童年由外界灌輸?shù)姆N種行為準則與臧否善惡的道德觀念成為其最初的思想束縛,他對自由的追尋始于對精神家園的探索,并在此間表露出一定的內(nèi)在反叛性與虛無主義。
牧師家的虔誠氣氛和學校中的宗教色彩在潛移默化中培養(yǎng)了菲利普童年時期的信仰意識,年幼的菲利普將自我救贖的希望“被動地”寄托于虔誠的禱念,從對上帝的信仰中獲取短暫的快樂和期盼,給予自身存在的意義和指望。但由外界“強行賦予”的精神信仰終究不能使其擺脫與生俱來的枷鎖,而是在日復一日的歲月中逐漸成為制約本身存在的束縛,剝奪他找尋真正理想精神的自由。
薩特強調(diào),人作為自為的存在并無必然遵循一定宗教信仰或道德準則的義務,而應勇敢選擇自己的生活,因此“勇敢選擇”去往德國求學后的生活階段成為菲利普精神家園之追尋的轉(zhuǎn)折點。他脫離過往的外在束縛,在新的環(huán)境與榜樣中重獲認識自我的自由。在德國與同住者對信奉的宗教的談話使菲利普面臨“有生以來最觸目驚心的際遇”[2](122),他在沉思的剎那間發(fā)覺自己“天生沒有篤信宗教的氣質(zhì)”,意識到外界強加的信仰并非個體生命中的唯一選擇。在這樣一種自我意識的指引下,菲利普毫不費力地摒棄童年時代形成的信仰,毅然卸去多年來強加于自身的沉悶冗長的禮拜儀式,“就像脫掉一件他不再需要的斗篷一樣”。對宗教的拋棄使其失去信仰的依傍,步入一定意義上的虛無主義。然而菲利普恰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狂喜”,他拋開肩頭由外界強賦的信仰重負而再無所束,第一次真正體會到自身存在的自由——“生活似乎成了一場更加驚心動魄的冒險”[2](122)。他深深陶醉于眼前的綺麗風光,在無拘無束的氣氛中自由呼吸,盡情領略塵世的歡樂。
二、以行動的自由追求人生理想
人的生命主體意識給予身處存在困境中的自我以追尋安身立命之所的信念與勇氣,超越精神迷失的生存狀態(tài)的根本“得救之道”即在于由思想付諸行動的自由。長久以來的閱讀習慣與孤獨無伴的獨自生活使年輕的菲利普練就善于自我剖析的獨特能力,他在經(jīng)歷生活諸多可能性的過程中逐漸顯出強烈的自我意識與生命力量。這是存在的必然,亦是對自由的肯定,最終將助益于人生理想的踐行。
當菲利普從主體性出發(fā)重審存在,便對既有的他人期望的命運軌跡產(chǎn)生了懷疑,他感嘆“受人鉗制”的糟糕,在自我意識的驅(qū)使下做出新的自為的選擇超越存在的困境。自由的實現(xiàn)必以“個人完全切斷束縛他進入外面世界的‘臍帶”[4](16)為前提,毅然斷離家庭所冀望的牧師生涯并奔赴德國學習是菲利普為實現(xiàn)行動自由所做的首次關鍵抉擇,肄業(yè)后在倫敦會計師事務所的工作見聞使菲利普對未來可能性的認識產(chǎn)生根本性轉(zhuǎn)變,成為促使其真正領悟心之所向故另尋精神自由的出路以逃離當下無望處境的直接契機。會計師雖為地位優(yōu)越的“適合上等人的體面職業(yè)”,卻剝離了人的主體性,使人日復一日浸溺于猶如死水一潭的生活而無自由與本心可言。菲利普在無意義的勞作中意識到自身對自由所予人的歡欣與幸福的篤信,斷言世上唯愛情和藝術可使生活值得茍且,他渴望“把生命視作一場冒險”[2](178),自由無畏地赴湯蹈火、履險如夷。離職前往自己“夢寐以求的浪漫之都”巴黎追求理想的菲利普希圖以藝術為解救心靈于存在之痛苦的手段,然而歷盡觸礁與重振,在同生活幾番周旋后最終步入行醫(yī)之路。因為他相信“只有當醫(yī)生,才能享有充分的自由”[2](338),此亦為合乎全文主旨意蘊與基調(diào)走向的理想終局。
在紛紜思潮相碰撞的時代情境里,年輕的菲利普為抵達向往歸宿而輾轉(zhuǎn)于世界各地,其心中之矛盾焦慮時時無以排遣,體現(xiàn)出交織著迷茫和困頓的感傷情調(diào)。這段尋求圓滿存在境界的歷程雖為一段艱難而漫長的磨礪,但菲利普對理想事業(yè)的毅然追尋確為其反擊存在之庸碌的直接表現(xiàn)。每一個新開拓的人生時期都是對前者的否定與超越,并在否定與超越的過程中使自身步入新的精神境界。這些存在的階段彼此獨立而互相串聯(lián),共同構建起了菲利普三十年的人生圖景,而貫通其間的即為他對人生理想的沉思和對自由圖景的追尋,從而使生命在發(fā)現(xiàn)與掙離人性枷鎖的過程中臻于盡善。
三、以情感的自由回歸生活本位
自由之路的坎坷亦映射于人本能的理性與情欲的矛盾與斗爭中,毛姆受斯賓諾莎的倫理學觀點的影響,相信人若屈從于感情,便如套上了枷鎖,唯有運用理智方得自由。小說極力呈現(xiàn)菲利普在情感中顯露出的敏感病態(tài)性格,在文學性的曲折中傳達毛姆對自由的向往和對人的理性存在的肯定。
在與米爾德麗德等幾位女性的交往中,菲利普時刻身處欲望和理智的沖突之中,于沉淪和覺醒間交替。他一度相信“只有使米爾德麗德成為自己的情婦,才能擺脫卑劣情欲的折磨”,掙脫束縛其身心的鏈鎖。但即便菲利普此時已然成為情欲樊籠中的囚徒,他始終渴望著自由,并“怨恨自己竟會身陷其中而不能自拔”[2](326)。在某種意義上,菲利普對“情感自由”的追求實際亦等同于對一種自由的生活本位的向往。毛姆以詳盡周折的敘述呈現(xiàn)菲利普對情欲枷鎖的漫長反抗之途和對生活愿景的長久追尋之旅,卻在小說結尾處迅速擊破他對未來理想圓滿而美妙的憧憬,使他重陷命運走向的分岔路——一面是“偏離既定的人生道路”,一面是“心中萌生的一種不可名狀的溫柔的情感”。菲利普在突如其來的起落與強烈的情感思辨中最終選擇了聽從情感的呼喚,遁入塵世的現(xiàn)實,走向與莎莉相伴的平凡幸福的生活作結局——“他想起了他那個要從紛繁復雜、毫無意義的生活瑣事中編織一種精巧、美麗的圖案的愿望……這是一種最簡單的然卻是最完美的人生格局”。菲利普終能以主動者的姿態(tài)用理性指引判斷,選擇內(nèi)心真正向往的生活方式,而非屈從于短暫的夢魘。
毛姆于《總結》中表明了自己對“婚姻”這一生活境遇的情感傾向,指出婚姻作為一種安定的生活方式能夠給予人“不受愛情煩擾的平靜”和實現(xiàn)自由的可能——“我尋求自由,并且認為在婚姻中找到自由”[5](180)。因此,他將婚姻狀態(tài)視作其小說中所設生活模式的必要主題,并將他所“喜歡的婚姻圖景”于書中呈現(xiàn)?!度诵缘募湘i》中平凡而真實的情感實現(xiàn)歷程與婚姻圖景設想是對菲利普走出愛情樊籠、回歸生活本位的詮釋,亦彰顯了小說團圓式結局的自由意蘊之所在。
四、結語
《人性的枷鎖》于存在主義視域下,以個體化的書寫,再現(xiàn)西方社會人群為掙離命運枷鎖、建構真實自我的精神探索歷程,將目光投向平凡世人為尋求人生“得救之道”而勤耕不輟的生存圖景,在濃郁的自傳性色彩中打破真實與虛構的分界,彰顯生活困境中的人本身的存在潛能與生命感知力量,融以含蓄蘊深的哲思。
在與生俱來的命運枷鎖下,菲利普面對變幻無常的生活面貌,最終以無畏追尋的姿態(tài)抵御存在與虛無的困境,以無所背離的姿態(tài)沖破理性和情感的斗爭,趨向自我本真。以自由隨性的選擇超越存在的枷鎖,以舉重若輕的態(tài)度對抗生命的負重,在荒誕的世間實現(xiàn)自我理性而真實的存在,此為毛姆在文本構建中,對人生存在意義的張揚和對自由意識的詮釋,并非虛無的托詞。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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