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夏君
摘 ? ?要: 庫切的小說《恥》是一個相當經(jīng)典的文本,拋開經(jīng)常被討論的后殖民主題和敘事角度,本文回歸文本本身,找出小說主人公盧里感到“恥”的瞬間,并由此探索更普泛的意義。
關鍵詞: 庫切 ? ?《恥》 ? ?南非
一、不斷墜落的位置
在小說中,盧里的位置是不斷墜落的?!皦嬄洹币辉~的明確提出是在盧里與女學生梅拉妮的父親艾薩克斯的對話中由艾薩克斯所說的:“強者竟墜落如此境地!”這句話在盧里心中引起了軒然大波:“墜落?沒錯。是墜落,毫無疑問??蓮娬吣??強者一詞用在他身上合適嗎?他覺得自己不過是個無名之輩,而且越來越無名了。歷史邊緣的孤單身影?!比欢鴮嶋H上,他的墜落并不是在此時才開始的,也不是從與梅拉妮之間的誘奸事件才開始的,而是更早。
在整部小說的開頭,就已經(jīng)開始了“墜落”。在事業(yè)上,盧里所在的大學進行了內(nèi)部結(jié)構調(diào)整,盧里原本是一個語言學教授,卻被指派教授傳播學課程,他不喜歡教授的內(nèi)容,但因為可以自由開設選修課,所以勉強忍受這樣的處境?!八虝鴱膩聿荒敲丛谛?,在這個經(jīng)過調(diào)整,而且在他看來讓人閹割過的教學單位,他更顯得與環(huán)境格格不入。不過,他從前的那些同事境況彼此彼此,他們原先所學完全無法適應現(xiàn)在對他們的教學要求,就像是后宗教時代中的一群教士。這使他們整日感到負擔沉沉”。此時的盧里已經(jīng)離開了原本舒適的位置,開始了首次的“墜落”。這樣的墜落,緣由并不在盧里自身,而是他所任職的大學的教學調(diào)整造成的,或者說是整個社會大環(huán)境所醞釀的。
在盧里的情愛關系中,他一直以來都處于一種主導性的地位,無論是先前與他有所聯(lián)系的上百位女性還是最近的一位女同事。但是,在與性工作者索拉婭的交往中,他試圖獲得性體驗以外的情感聯(lián)結(jié),甚至闖入索拉婭的私生活,他被第一次拒絕了,他的主導地位受到了挑戰(zhàn)。與女學生梅拉妮的關系是從一次誘奸開始的。這里提及的誘奸是主人公盧里在內(nèi)心極力否認的,他極力將其美化為一種對美的渴望,一種情感的噴發(fā),但是正是這樣的美化和否認,更說明其在內(nèi)心是認識到這是一場強奸的,這個關系是在梅拉妮不自愿的情況下被強迫發(fā)生的。“這不是強奸,不完全是,但不管怎么說也是違背對方意志的,完完全全違背了對方的意志”。盧里在這一關系中對自己的定位亦師亦父,同時滿懷情欲,但是無一例外的是,他處于權利關系的強勢一方。所以,當他被通知接受調(diào)查的時候,他是吃驚卻不愧疚的,他驚訝于自己的地位再次受到了挑戰(zhàn)。
在與露茜的父女關系中,他是受挫最嚴重的。因為他每一次試圖“保護”露茜的干涉行為都被其拒絕,即使在發(fā)生了強奸事件之后。露茜做出了決定,與盧里盼望的處理方法截然相反,盧里在此時第一次感受到了無力感,這種無力感與墜落的失重感似乎有著異曲同工之處。
在歷史背景下,盧里所代表的白人,從先前的殖民者變?yōu)榱似胀ň用裆踔潦嵌染用?,他失去了主導地位的話語權,不得不以對等的身份與黑人進行交往?!耙谶^去,早就可以從佩特魯斯嘴里掏出答案來了。要在過去,早就可以掏出答案,大發(fā)一通火,讓他卷鋪蓋滾蛋,然后重新雇個人頂替他。可是,佩特魯斯是拿工資的,因此嚴格說來,他就不屬于雇傭幫工。嚴格說來,很難說佩特魯斯屬于哪一類。用在他身上最合適的詞,恐怕就是鄰居”。
二、由外而內(nèi)的恥辱
小說的題目是“恥”,這個“恥”可能是指盧里的恥,也可能是指露茜所感到的恥,或者是其他文中涉及的人物之恥。本文在這里主要探討盧里所體會到的恥。
“恥辱”這一概念第一次從盧里口中被提及,是在他與貝芙談及他的過去時:“可不僅僅是麻煩。我想有人會把它叫做恥辱?!睆拇颂幍拇朕o中,可以明顯感受到他本人并不以此為恥,只是從客觀角度來說,他假想其他人遇到相似情況,會以此為恥。這一態(tài)度從另一方面說明了他仍然未對自己之前對梅拉妮所作所為感到抱歉。此時的他與在聽證會上的他并沒有任何不同,他仍然堅守著過去的那套說辭:“我變了一個人。我不再是一個隨處游蕩的五十二歲離了婚的男人。我成了愛欲的奴仆?!彼皇芷帐赖赖碌募s束,沉迷于本能的對于快樂的追逐當中,即僅僅遵守“本我”的“快樂原則”。
“恥辱”這一概念第二次出現(xiàn)在盧里腦海中時,是在強奸事件發(fā)生之后警察前來取證的時刻?!瓣P在洗手間,女兒被人糟蹋。突然間他想起了兒時一首歌謠里的一句歌詞,用來指眼前發(fā)生的事倒正合適。親愛的,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露茜的秘密;是他的恥辱”。他因為無力保護女兒讓女兒遭受了踐踏而感到了恥辱,這種恥辱推動他試圖保護女兒,做一系列他之前從未嘗試做過的活計——修理房屋、給佩特魯斯幫忙、去擺攤賣花,等等。
在此之后,盧里還試圖從女兒的角度理解這份恥辱:“她寧愿躲著不見人,其中原因他很清楚。就因為這恥辱,就因為這羞恥。這就是那些打家劫舍的家伙所犯的罪;這就是他們對這位思想現(xiàn)代、充滿自信的女性所造的孽。這件事會像污點一樣在當?shù)睾芸焐⒉奸_來。不是她的事,而是他們的:他們才是這事件的所有者。他們會講述如何把她按在身下,講述他們?nèi)绾蜗蛩尸F(xiàn)女人的命運?!钡菑乃罱K得出的結(jié)論來看,此時的盧里實際上仍舊無法體會女兒露茜作為一個女性的恥辱和痛苦,還是以男性視角解讀這一份恥辱。這份恥辱在這樣的解讀之下,逐漸化作了他在之后試圖尋找公道的動力。
如果要深究這一份“恥辱”是何時真正深入盧里自身的,應該說是在他開始在動物福利診所幫忙處理“多余”的動物時:“在每一只狗的生命的最后幾分鐘,貝芙會給予最完整的照護,輕輕梳弄它,同它談話,使它的離去輕松一些。不過,這么做經(jīng)常并不能讓狗忘記現(xiàn)實,而如果真是這樣,那肯定是因為有他在場:氣味不對(它們能嗅出你的思想),那是一種恥辱的氣味。”所謂“恥辱”的味道,實際上是盧里從這些動物身上看到了自身的映射,感到自己仿佛也是“多余”的,是被“不直接說”的、被拋棄的,但是是被希望“讓它消失,把它送到冥冥的忘川”的。這一點在之后他將狗的尸體送去焚化爐并決定自己動手時,得到了再一次的印證:
“他為什么要干起這樣的活?是為貝芙·肖減輕些負擔?要那樣,把袋子扔在堆場一走了之也就夠了。是為了這些狗?可狗已經(jīng)死了;再說,狗哪里知道什么光榮和恥辱呢?”
那就是為他自己。為他自己理想中的世界,這世界里的人們不用鐵锨把尸體了以便于處理。
此處,盧里堅持的是一種這樣的理念:也許人可以屈辱地活著,但決不能在死后再遭受一份屈辱。秉持著這樣的理念,他開始堅持做這樣一件事:將被處理的死狗尸體自己動手投入焚化爐讓它們免受死后的恥辱。通過這樣的行為,從某種意義上,盧里是在實現(xiàn)對自我的關懷。
三、逐漸深化的無力
無力感是盧里的恥辱更深的源頭。正是這份無力感,讓慣常占有主導地位的盧里屢屢受挫,進而感到恥辱。如果說之前還在大學任職時,兩段情愛關系的中斷只是讓他感到驚訝的話,那么在農(nóng)場中遭遇的則是讓盧里真正感到了失控和無力。
從盧里一直以來的生活態(tài)度可以看出他是一個相當自傲的人,并且不愿意改變和屈就?!八哪X袋成了無它處可去的各色古板念頭的匯聚地。他本該把這些念頭都驅(qū)趕出去,把這塊地盤清掃干凈??伤恍加谶@么做,至少沒有對此表示特別的關注”。他對于自己認定的東西是不愿意做出讓步的。然而,在農(nóng)場,他一次又一次地發(fā)現(xiàn)自己堅持的東西是脆弱無力的。
在警察前來取證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露茜只講了搶劫的事情,卻對強奸避而不談。他對此是不理解的,一遍遍地詢問他的女兒露茜。在這一過程中,父女倆的矛盾沖突也在不斷升級,他們之間的壁壘在一次次談話中越筑越高。談話中,露茜從一開始強調(diào)這是一件“個人隱私”到之后捍衛(wèi)自己“不經(jīng)受如此審判的權利”,實際上是在盡力拉開與父親盧里的關系,甚至直至有一天她說出這樣一番逐客令般的話:“戴維,不能這樣下去了。我能對付佩特魯斯和他的親友,我能對付你,可你們一起來,我就沒法對付了?!北R里在試圖插手幫助自己的女兒時,一直被拒絕,他感到了深深的震撼:“她披著別人的睡衣坐在床上,直著脖子,瞪著眼睛,和他犟嘴。這不是父親的小女孩,再也不是了?!?/p>
對他感受到的無力感最直白的敘述是這樣的:“那種感覺又一次潮水般涌過:倦怠,冷漠,還有無力,好像他被什么從內(nèi)里給蛀空了,那顆心被蛀得只剩下空殼。他暗自想,處于這種狀態(tài)的人哪兒還能想得出能使死人復活的歌詞和音樂啊?”他甚至對自己引以為傲的才華也產(chǎn)生了深刻的懷疑。這一點在盧里正在創(chuàng)作的歌劇《拜倫在意大利》的內(nèi)容和樂曲樂器的轉(zhuǎn)變中也有明顯的映射。
最初,盧里想要寫的是一部對兩性間愛情進行思考的室內(nèi)歌劇,他所想寫的是“一出關于愛情與死亡的室內(nèi)歌劇,劇中女主角年輕且激情奔放,而男主角則有過激情奔放的時日,可現(xiàn)在年紀稍長,已失卻了奔放的勢頭”。然而,在露茜的農(nóng)場出事和自己城里的家遭遇洗劫之后,他不再能夠?qū)懗鲈舅A想表達的一切,反而關注中年特蕾莎——一個矮胖寡婦,與年邁的父親蝸居在一起,將曾經(jīng)與拜倫的一切視為最珍貴之物,在午夜時反復咀嚼以慰藉自己。
這樣的特蕾莎不正是盧里的寫照嗎?失去了往日光鮮的一切,只能茍且在女兒附近的一處城鎮(zhèn),唯一能做的是照顧待處理的動物們和彈著音調(diào)可笑的班卓琴寫他難以在有生之年為他重獲名譽的歌劇。“他整天整天地生活在特蕾莎和拜倫之中,就靠不加糖的咖啡和早餐麥片度日。冰箱空空如也,床不整理被不疊,樹葉從破碎的玻璃窗里飛進來,在地板上你追我趕直打旋旋。沒關系,他想,就讓枯死的埋枯死的好了”。
盧里面對眼前的無力處境,也有一個掙扎到無奈接受的過程?!斑@個月里,特蕾莎過得很不好,她滿心哀傷,沒合過一下眼,她因期盼良苦而形容枯槁。她需要有人拯救——救她脫離痛苦,脫離夏日的酷熱,離開甘巴別墅,躲開壞脾氣的父親,躲開一切的一切”。盧里借特蕾莎之口訴說著自己的苦悶和痛苦,期盼可以逃離眼前的一切,然而現(xiàn)實卻讓他深陷泥潭,正像他對梅拉妮父親所說的:“我已經(jīng)跌到了恥辱的最底端,再想爬上來十分困難??蛇@樣的懲罰我真心接受。我從沒有對此嘀咕過半句。相反,我一天一天地在懲罰中挨著,努力把它當成我的命運接受下來?!北R里甚至已經(jīng)開始寄希望于后人:“他把希望寄托于未來的學者,如果那時候還有學者的話。因為當音符真的飛出來的時候——如果真有這樣的音符飛出——他自己是反正聽不到的。對藝術他深知就里,決不存半點奢望。當然,露茜在有生之年也許會聽到,會稍稍改變對他的想法,這也很不錯了。”
盧里是一個內(nèi)心非常復雜的人物,在《恥》這一小說中,他既浪漫又現(xiàn)實,時常流露出對于外界所發(fā)生的事的嘲弄之意,既嘲弄那一時代,又嘲弄屢次墜落的自己。然而,他又與他所鐘愛的拜倫一樣,充滿浪漫主義情懷,正是這樣的情懷讓他如此格格不入:當他面對學校的聽證會時,他的浪漫說辭被認為是逃避責任;當他身處農(nóng)場時,他的浪漫想法更被現(xiàn)實狠狠打擊。這樣一個角色的掙扎和最終的放棄掙扎,似乎折射著那一社會中的每一個人:當懷抱與現(xiàn)實所不適應的浪漫,是否就注定了最終的不斷墜落和隨之而來的恥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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