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武
我總有那種確信的幻覺
另有其人,代替我們
在世上發(fā)揮作用。
因此我們一事無成。
我總有那種確信的幻覺,
總有人比我們更好,比我們更糟。
有人比我們更辛苦地勞作,
卻看不見,完成了哪些事。
有人在河里打水,用竹筐。
有人用我們的愛檢票獲得通過,
當(dāng)我們再使用時就不靈了。
我今天試驗了那種幻覺,是真的,
另有其人,在用我的話說話。
當(dāng)輪到我說話時,只能用眼睛,
一個人在眨眼之后,
自然會聽到眼皮的回聲。
在人民橋
臨近傍晚,我在街上。
我?guī)缀鯖]有朋友。在城市寫作
仿佛在馬廄里,只有動物能看懂。
我只是覺得,我更像漸暗的夜里的動物,
游走在人們的臉上。
他們的表情,經(jīng)過一個更深的魔術(shù)。
我還不能回家。街燈下,極端的情緒。
一個像我這樣近視的人,
必須把對方拉得很近,
才能確定他是誰。
我一直沒能入睡
我一直沒能入睡。右邊臉的河床下沉
我一直醒著,感受著血液往下流
如果血液都流失,我的臉上
就會有一個蒼白的木偶
如果我愛她,就去陪她,我的左臉陪著右臉
或者離她遠(yuǎn)一點,看清她不那么可愛
有一天,我把她拿下來
你休息吧!我的右臉已經(jīng)檢票
善意
我每天寫詩
感受他給我的。他告訴我
他喜歡有人寫他
他喜歡慢慢有形體的善意
愛在愛你
剛剛,整個地驚醒了
發(fā)現(xiàn)她在一旁哭,滿目失望
他盯著十字形狀的某物
冬天在窗外建造冰冷的房屋,在深夜也建造
突然想到不是你在愛人
是愛在愛你
語言成為負(fù)擔(dān)
語言正在成為負(fù)擔(dān)。它
比我重,大于我的身體,
并且穿過我所有的毛孔,
讓我隱約看見語言有黑暗和光那樣的屬性。
哦,我的語言,在道拉多雷斯大街。
因為我知道,那兒的星星和月亮都不在了,
那兒只有一個人散步,像敘利亞(因為卡瓦菲斯)
只屬于回來尋找它的肉體。
以后我也會這樣,不用急于趕路。
因為我是作為影子存在的人,
不會被任何事物發(fā)現(xiàn)。
只有語言還能發(fā)現(xiàn)我,
紀(jì)念我,無聲無息。
我要把語言給那些沒什么紀(jì)念的人,
我需要一個人突然無緣無故哭得像風(fēng)中的窗簾。
一次等于沒有,一次等于唯一
古希臘人有不止一個詞用來表達(dá)我們
用生命一詞所指稱的東西。
他們使用兩個在語義與詞形上截然不同的
詞:zoe和bios。
猶如人和影子,或者一個人和
一群他自己。
詩人能用幾種方式表達(dá)惋惜。
在《彌留之際》里,毛子轉(zhuǎn)述了吉爾伯特的話,
專門說給一個人聽——
“我一直為此后悔,后悔
當(dāng)時沒有去做,一生最想做的事……”
我想重復(fù)這句話。黯然神傷。
沒有一個人能承受我的告別。
沒有一個人在我身后去世。
一個人已經(jīng)走遠(yuǎn),但影子
還留在洞穴,甚至忘記它是影子
還是人。
注:《一次等于沒有,一次等于唯一》頭四行是意大利哲
學(xué)家吉奧喬·阿甘本《形式生命》一文中的句子。
我們歷史的一部分正在戀愛
我們歷史的一部分正在戀愛
另一部分在哭泣。她總是一半戀愛
一半哭泣。我打傘,在她哭泣的一面
當(dāng)溫度降低,她的哭泣就是雪
我打傘,有時躺在雪地
有時,團一個雪球,團另一個
我們歷史的一部分把我攥在手心
把眼睛,心
但忘了時間
我的肺和腿在出逃
你的手指,膝蓋
我殘缺得像一種遲疑
與坐在空中的惠特曼交談
你不知道在哪,云上沒有國家——
當(dāng)你聳聳肩,遇到一個語言問題
詩人離開語言,就像手指離開煙
只能放棄
死亡多么幸運。這些年
不用再干活了。詩用風(fēng)完成、用雨
你現(xiàn)在的語言系統(tǒng)
是我羨慕的,你還在創(chuàng)新
我把床壓出一個深坑——
我還有重量
活著也是幸運的
我可以干活
我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遇到一些人
他們更積極,但沒有方向
我不會向去世的人致敬
但會脫下帽子
我們在偶然系統(tǒng)里看見
我會用偶然的語言
紀(jì)念日
真對自己害怕啊!真的。這一生就沒有紀(jì)念日。
就把今天定為紀(jì)念日吧!就沒遺憾了。
是啊!這樣就什么都不缺了。
紀(jì)念燭火
我們也許該紀(jì)念燭火
紀(jì)念它的小語言
我們該用錫紙把燭火包起來
帶它去郊外——
我們該和它睡覺——
看啊,我們是戀人——
我們是悲歡的燭火
不吭聲,不抱怨——
我們是悲歡的人群
空曠的人群——
那只空手
先生,我有一件最美的東西,
要和你分享。
是的,孩子,那是什么?
他從手里拿出悲傷。
你看,他給我看他的手,
你看,先生,這是違禁品。
我看見,那只空手——
贊美詩
寫作無法治愈。
寫作只是寫作。即使艱難的人
也會有人跟你抱怨,活得不好,
怎么活得好,怎么不好,誰知道。
你讀《死亡賦格》《馬太受難曲》,
佩索阿的臉從你指間滑過,
他也會說,我痛苦,
我是孤獨的儲藏箱。
我是痛苦的親人嗎,不,
我只是路過。
一個人娶了痛苦之后,
就不能再娶快樂,娶沒有。
我想和好運氣、壞運氣分居。
我要不好不壞的運氣,
做一個無所事事的人,
不用承擔(dān)太多。
我會贊美我的睡眠,
無趣的風(fēng)涼話,
嘲笑詩人,他們深深的洞穴,
只是做夢,只是做夢。
我的照片
衰老是我的品質(zhì)
尤其是我不得不衰老
有時幻想要是我還年輕
不必為了嫌麻煩
而干脆不見人了
我每天看著自己
老年人應(yīng)該有一個好相貌
我是上帝選中的老人
我就該這樣
不止一次
不止一次我接觸到伊利亞斯·卡內(nèi)蒂
他不被人察覺地坐在黑暗中等待滿足
黑暗涌入房間
像水注入茶壺
他甚至能聽到黑暗的聲音
他在聲音里坐著
摸到黑暗的序列
伊利亞斯·卡內(nèi)蒂為英籍德語流亡作家,諾貝爾文學(xué)
獎獲得者。
植物時有哀傷
我感到寒冷,又找不到把寒冷帶給我的人
我望著窗外,陽光正在紡織明亮的布料
規(guī)模大到讓人心驚
自然的偉力
逼迫著墻上的鐘
窗臺上的冬青
植物時有哀傷,并把它們放在微小的顫抖里
我把手放在冬青的葉子上面
就好像一個人頂著大片虛空
只是它從不出聲,也不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