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湛江詩群詩選

凌晨四點的聲音（外一首）

史習斌

乳嬰在凌晨四點哭泣

一聲嘆息打開半夢中的耳朵

三點半，一群幽靈從夜場歸來

大排量的拉風車叫醒整條街

舞女的高跟鞋踩疼醉客的鈔票

阿黃的吠叫無人理睬

幽靈們在路燈下高談

無視暗中幽靈的詛咒

沒睡的和醒來的都要鬧出點動靜

惟有無名的和沉睡的，寂靜無聲

催促、埋怨、嘆息、嬉笑

臥榻之內(nèi)，聲音在交談

圍墻外六點半的起床音樂

床頭柜六點五十的鬧鐘

都在凌晨四點響起

五點整，清潔工翻倒路邊的垃圾桶

我敲打鍵盤，采集凌晨四點的聲音

殘荷

人說你是垂垂老嫗

我說是風干的少女

一葉傘一坐蓮一段香一粒子

都是前塵舊事

告別船歌夏雨朗月蛙鳴

閑遇有緣人

葉黃蓬枯心不傷

寂靜風骨霜雪外

春天來了（外一首）

黃藥師

是這樣表達嗎

枯葉一定要出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

作為合適的參照物

寒風，冰雪仍然存在

是冷的最后一次象征

街邊的阿婆

已經(jīng)給人攙扶到陽光下，描述溫暖

或許，還可以說

是一個人看到花一般的歲月

是大家奔忙的方向

是黨中央新農(nóng)村建設政策下達后

村里大齡青年新婚時

被一條柏油馬路驗證的喜悅

父親望著豬瘟后重新養(yǎng)的一欄豬仔

我在田野里看到

冒出了許多綠色的小芽芽

都是這種抒情

就像一次深入的對話

我愛這個世界，它從沒給過人絕望

我停下，卻不是躊躇

空氣中有新鮮的花香

頭頂常常飛過好聽的烏鳴

霜降

太陽還沒出來

菜葉上，草地上

撒了一層薄薄的鹽一樣的東西

入手冰冷

南方幾乎沒雪

它們就像一些來不及收起的悲傷

那時我五歲，非常好奇

仿佛窺見了不該知道的秘密

母親呢，多年了

一直在埋頭干活

對于我的疑問從未打算回應

她肯定知道，我現(xiàn)在

學會了擦干淚痕

時間已經(jīng)替她，給出最好的答案

對早春的一些想法（外一首）

梁永利

螞蟻在夢醒時分，盤算了堤上的后路

手中握緊風鈴的問訊，一旦遇見

草色找不到垂簾，老鴨叫不出新聲

它知道，人間的氣溫降低幾度

這時節(jié)，螞蟻的生活呈帶狀

包括偶爾顆粒式的祝福，壘放成堆

如備好的春藥，早起的人

不在乎有效期

燕子是我喜歡的。它當作標簽

貼在農(nóng)家舊宅。其實，臥窩已毀

在干涸的河邊或大山腳下，最親切的

吱吱喳喳，聽起來好似一出葬歌

我該慶幸白紙上的藍圖

有螞蟻與燕子的形樣，在低處

仄身不寒。居高端，云影萬千

遠眺

我伏在岸上，看一陣浪掀起，魚影真美

開海的炮聲炸碎水波，幾朵云淡然

成霧

等待歸帆的人，爭取到

以漩渦吞走戾氣的時機

小船沖出天外，我想起島渚的鷗烏

打聽春雷的動靜，像漁翁

離開鯨的眼皮，又洗亮仙人的蹤跡

大海之側（外一首）

黃鉞

東堤，“霞山海產(chǎn)品批發(fā)市場”

仿佛一個城市，始終無法治好的

“潰瘍”

當大街小巷，終于在夜色中睡去

它卻越來越清醒，并

顯示出大海般的活力

批發(fā)、零售、討價、還價

一地被撕下的凌亂的包裝帶，五彩

繽紛

一車車，一桶桶，一箱箱的

魚蝦蟹螺鱟蠔……萬般不情愿

也會被運進、搬下、拆開

命運中的那塊遮羞布、窗戶紙

最后，全敗給“價格”二字

雜亂的人聲、腳步

打氧機的轟鳴

魚的腥味與大大小小無法翻譯的呼喊

混合在一起，絲毫不顧忌

蔚藍色的波浪拍擊，詩意的大海

就在三步之遙

蠔

最粗礪的外表

竟包含了最柔軟的內(nèi)質

這突然就暗合了

那種經(jīng)歷磨難而更趨內(nèi)心的詩人

的詩風

如脂，似膏

老是讓我不由自主

想起《長恨歌》中的名句：

“溫泉水滑洗凝脂”?？上?/p>

一個原本絢爛的朝代，卻

越洗越灰暗

而炭燒、燉湯、白灼、清蒸……

不管哪一條成名之道

都充滿了，水與火的煎熬

稱呼（外一首）

徐玉娟

一盒車厘子

我又給它取名——大紅大紫。

不管叫什么，它都是我最喜歡的水果。

她們叫你師父，我叫你老師

隔著幾千公里的路程

杯子斟滿月光，我頻頻舉起。

風的手指

輕輕碰響風鈴，像酒杯碰著月亮。

其實，不管叫你什么

你都是詩意的春天

空曠

風涌來涌去，稻香起伏。

一個稻草人

背影篤定，望著一群大雁

翅膀下的遼闊。

水聲寂寞

像月光化為了琴音。

純粹之物（外一首）

袁志軍

來到你的凝望中，代神啟示的

鳥。不一定來自春天

它們不聲不響

降臨。讓林間的晚風

頓時迷失了方向

代神啟示的鳥

還在堅持最初的方向

它們銜來神賜的幸福

像一朵跳躍的

火焰。飛掠過的天穹再次彎曲

鳥使你成為幸福的純粹之物

停在衿上的鳥發(fā)出的鳴叫

讓你躲不開這無盡的照耀

躲不開這無名的神諭

靠近那一扇窗戶

日子魚貫而入，消失在這座黑屋子里

想借目光泅渡 ? ?目光如疼痛的風

為此而尋找淺色的期待

偶然或者必然

在無法進入的深處

頭發(fā)垂落如森林。而撒手的姿勢

將命定一種主題

難以注釋。激活自己乃是一種欲望

血液凍結一切退路

椅子與桌子遙遙相對

夢改變了一種角度

一陣微微震顫的聲音滑過指尖

輝煌了整個黑暗。我靜靜站立

兩手垂落。推開窗戶

一群鳥鳴蜂擁而至

勇氣（外一首）

楊曉婷

這個憂郁的男子

一個人盤著腿坐在河岸

仿佛河水里有他需要念誦的經(jīng)文

他想對著一條河流，靜一靜

把多余的沙子淘走

我也有一條可以靜坐的河岸

也有需要淘走的多余之物

但這么多年過去了

我一直沒勇氣選擇坐下去

一直只能像現(xiàn)在，站在遠處

在鄉(xiāng)村的午夜醒來

在鄉(xiāng)村的夜醒來是一種罪過

我不應隨意走動，不應站在陽臺上

讓它的凝固有了輕微的動蕩

我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蒙亮的月光了

它正在逐寸照亮物事的本質：

樹林，水田，農(nóng)家小院……

哦，它就要照向我了

遠處的煙花仍然有人燃起

多么及時的一朵祥云

多么及時挽救了一小塊深沉的夜色

李樹開花（外一首）

龐小紅

田野里，除了地毯一樣的綠草

就剩下詩經(jīng)里栽種的李樹

李樹開花，滿枝碎雪。令茫然四顧的人

有了飄浮的念頭

它們的橫折撇捺，彎曲了陽光

一會落進心里，拭擦沾滿灰塵的詞語

一會又回到臉上

撫摸那些橫生的皺紋

有那么一瞬，我誤以為

那株躬身彎腰，孤零零的李樹

就是身披白云的母親

田野旁邊的土黃色泥房子

如果遠遠端詳，多么像是

微縮版的故鄉(xiāng)

在原色客?？葱切?/p>

開始是隱秘的

在草木覆蓋的山坡上

它們關上了窗戶

直到秋風吹醒我

直到紅衣少年打開他

二十歲的鏡子

直到一個物主意者和我聊起

他的山居生活

在原色客棧的后山

它們亮了起來

那是一種讓人羞愧的光亮

請原諒

我沒能用言辭描述

保留（外一首）

陳雨瀟

我保留旅途的一切

保留那不斷后退的黃線，與車輪

摩擦的瀝青路，永遠不會

發(fā)生錯誤的指示牌

我保留，還未叫出名字

就飛馳而過的樹木

那低矮的房屋，還有

屋頂上裊裊升起的炊煙

我保留蔚藍的天空，保留

淡墨色的遠山。保留

每時每刻流動的心情，以及

變化不定的目的地

我保留旅途的一切

保留一切正在行進中的事物

保留那轉瞬即逝的幻滅感

讓它們，緩緩區(qū)別于

虛無

出口

百無聊賴的時候

我喜歡從低處往高處看

像一顆百無一用的塵埃那樣，揚頭

看天

像一枚剛發(fā)芽的小葉子，迫切地

想要知道什么是陽光。從低處

往高處看

看看樹木、懸崖

懸崖上墜落的瀑布，瀑布上

只往一個方向的候鳥

看看與云朵一起游戲的

氫氣球。風箏。新鮮的太陽

它們似乎都長著上帝的樣子

像我隨身攜帶的信仰，像

一些永不背棄的諾言

像高處總有一道梯子

那兒會有一條出路

生日帖（外一首）

黃成龍

用半生觀戶樞，聽流水

薄暮中換來一封遠方的書信

曾經(jīng)面對滔滔的江水，狂妄多少年

現(xiàn)在終于安靜下來——

像一座天涯古剎，和石頭躲進

可以落座的草木問，隱藏體內(nèi)的佛陀

我只是心懷一朵芬芳

念紅塵，看浮云，與白發(fā)較勁

與遼闊的閑愁，沉溺山中

從暗門涉水而過，練習身體的隱秘術

行世的日子，野花佩戴王冠

我常常為此感到驚慌，我拜訪的路

越來越窄。我參謀的世界觀和方法論

總在路的盡頭消失。我低頭飲酒

窺見酒杯里，大風撥走我的親人和

朋友

原諒我，至今才看到他們的墓志銘

看到墓碑，消解了他們對塵世的敵意

原諒我吧，今天仍然緘默不語

一個人裝載著整條河流，靈魂沉沉

浮浮

像雪一樣正慢慢融化，想把泥土抓

得更緊

致己書

欠自己太多，讓我一個人徒步

走遍大江南北，存在，可以不被敘述

讓我學一身秘術，化清水為烈酒飲下

我欠自己一次歸鄉(xiāng)，故鄉(xiāng)在土坡上

冒著傾盆大雨埋葬了我的爺爺和大伯

望不見村口升起炊煙，等不回復活

的木棉花

隔著洞穿長夜的墓碑，世事兩茫茫

我欠自己一個年輕的時光，后來慢

慢年長

才發(fā)現(xiàn)被異鄉(xiāng)的燈紅酒綠孤立城郊

曾有一段時間，夜宿石頭群中

它們小我、如我、長我，和我日夜

看不到命運的玄機，解救不了體內(nèi)

的困獸之斗

我欠自己一場奢華的婚禮，在人群中

一邊返回布衣生活，一邊諒解我的

過錯和言辭

在月亮和現(xiàn)實之間，讓靈魂一次次

游蕩

日復一目，丟掉了身上僅存的果實

和花朵

水仙（外一首）

孫善文

每年春節(jié)前買回水仙

都會在盛放后丟棄

每盆水仙都住著一顆氤氳的靈魂

它不厭其煩地向一個個訪客

表達著自己的清澈和幽深

一抹浮動的暗香

讓我看到無數(shù)的背影

他們都是這樣的告別時間

鮮花

幾朵鮮花，在客廳的瓶子里

殘存的時光

被一節(jié)節(jié)剪短

一段行將走失的青春

在枯萎、丟棄

骨頭化為泥土前

還用擠出的些許芬芳

繪聲繪色，與我談論理想

悄然失散（外一首）

陳華美

一些事物

在悲涼的影子里

早已

舉不起一朵花

不必把一些感慨浪費

那些之前急于捕捉的

夜，笑得那樣黑

一場噩夢慶幸醒來

月亮輕柔撫慰

爬過岸的露珠

太陽釋放

最初的光芒

一場雨中，包括名字

悄然失散

突然想起你

熟悉的滴答僅隔一指尖

羞澀的波浪于

天空騰起一道道弧

輕咬唇齒

不讓蟲鳴竊聽

孤注一擲總是不計后果的

正如幸福蒙著眼

闖進來吧，親愛的

帶著一棵草謙卑

一滴水清亮

石頭沸騰了

風景（外一首）

林改蘭

樹下那片紅燈籠

仿佛故鄉(xiāng)的剪紙醒了

興奮地搖頭晃腦

我還揣著故鄉(xiāng)的云

雨水、番薯、稻谷……

它們在我所見之地復活

絮絮叨叨地嘮嗑陳年往事

那么多風景來來去去

只有故鄉(xiāng)的是常住居民

一個人的時候

一個人的時候

才發(fā)覺窗外的風

在焦慮地趕路

時而急促

時而遲緩

當它停下來的時候

噠噠的馬達聲趕緊過來插隊

它馬不停蹄

一刻都不想停歇

一聲喇叭

兩聲貓叫

三輪車經(jīng)過石頭路面

哼哧了幾聲

馬達聲卻像一匹無限延伸的布

把那些零星的聲響都碾壓過去了

這寂寂不歇的聲響

像極那個沉默的人

母親在我徹夜的失眠中

回來（外一首）

鄭成雨

帶著青草的氣息，你出現(xiàn)的時候

墻扶住了燈光，燈光

扶住了我

老式木柜還在，老式木架床

還在。你的臥室，一應物件，原樣擺放

你就在我對面的墻上，神態(tài)安詳

拋油磚一樣光滑的笑聲，它內(nèi)部的芒尖

刺痛了我破涕為笑的眼淚

這一扇門，一直在我們心里緊閉

三年了，誰也不敢輕易開啟……

今天是父親82歲生日，所有的親人

都來慶賀。你平時不怎么走動的老

姐姐

帶著雨，也來了……這一天

快樂在每個人的臉上開出了花，只有我

發(fā)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小脾氣——可

能是因為

雨，把天空下疼了

我喝了不少酒。當睡眠成為一種奢侈

母親，失眠就是我今晚所有的財富

我們的快樂你想必是看到了——

你的兒女衣食無憂，你的親人

無病無災……

初冬聽雨

多少個黑夜一樣的白晝

或者白晝一樣的黑夜

在不同的世界里，我和你

彼此看見。此刻

這一滴雨里你一定在

其實每一滴雨里你都在

在雨滴的鏡中，用你的晶瑩

看我的剔透，看我在人世跌跌撞撞

孤獨行走。而我，把自己燒成

一堆火焰，時高，時低

正走在與你重逢的路上

我的火勢不可抑止，把時間

燒成了灰燼，把月亮

燒成了酒杯，把香煙

燒成了失眠，把疼痛

燒成了一粒粒氣息奄奄的文字

你在每一滴雨里。你的菜地，生銹的

鐵鋤

你灶前半濕的柴火，起夜的煤油燈

都越來越消瘦

豆腐記（外一首）

陳波來

好些年，把它當肉吃

白色膏腴狀的微顫，一下又一下

撩撥我們的眼睛和小手

它用嫩滑及煞有介事的綿軟

糊弄我們的嘴

沉甸甸的空無，穿過我們

像荒野一樣貧乏與饑饉的胃

成長之年，欺誑與被欺誑的

何止一塊豆腐與口舌

我們已慣于從象征與比擬中

攫取想象的活色生香

直到……兒子突然用大人的口吻說

這魚好吃，嫩滑如豆腐

說

推開我吧。窗戶說

我是墻順合的一部分，也是墻

叛逆的那一部分?；钪?/p>

就是被推開，反復，使得墻成為

不完全是墻的那種。推開

就是山遠水闊，兩只鳥啾啾

推開我吧。一個人說

反復說，說一次絕望一次

雪花（外一首）

程繼龍

等待這幾何形花朵的降臨

是一種通病

我四歲的女兒在南方的餐桌旁想起

在北方的睡夢前念叨

她有她的美麗新世界

小豬佩奇和她的爸爸、喬治

在雪地里跳大泥坑子

“小白兔，白又白

愛吃雪花和白菜”

一切和白、花、歡樂有關

那白色的皮屑

在小區(qū)凌亂的回風中

真的開始落入她上揚的

眼波。一湖泊的澄澈與驚喜

仿佛第一只鳥鮮嫩的趾爪

踏上從未有人涉足的白茫茫的山野

可惜太短了，清晨的盛大儀式

只持續(xù)了一支煙工夫，恍如一夢

“為什么雪總是躲著我們？”

我無法回答這潔白的疑問，同問

覺悟

每次遇到那位掃地的老阿姨

我都默默微笑、點頭

有時甚至用一個眼神致意

她亦如此

她坐在街邊，沉入微風和往事

一只塑料水杯待在她身邊

鮮艷、無言，像一只突然

安靜下來的小狗

有時她手捏掃把非常珍惜地

掃著幾片黃葉

街上人來人往，亙古如斯

我意識到在這個世界上

我和她是同一類人

這一天不值得慶祝（外一首）

南尾宮

那一天，你生下我

我長大，你老去

我老去，你所剩時日不多

仿佛是我在追著你

趕你進這不歸路

由五十歲，到六十歲，至七十歲

開始口腔潰瘍，開始關節(jié)、脊椎有

毛病

開始久坐起不來，至現(xiàn)在走路蹣跚

我眼睜睜看著你，在我面前

一路崩塌

母親，我曾經(jīng)用力阻止長大

用力阻止變老

這樣，你就還在三十年前，四十年前

雖然你又黑又瘦，并且貧苦

那也沒什么不好

這一天根本不值得慶祝

生下我，我有罪

我長大，我有罪

我老去，我有罪

樹樁記

四兄弟合力挖一塊樹樁

節(jié)假日，四兄弟從不同的城市

回到小縣城，給老宅的老樹樁挖一

抔土

公元2017年3月2日，四兄弟挖出

最后一抔土

老樹樁終于水落石出

那天，嗩吶歡快89歲的姑父

被送出生活了一輩子的老宅

烏賊.書名墨魚（外一首）

凌斌

我從沒有探問過它的生活

直到廚師將它身體切成片

端上餐桌

于是便成了它的代言人

烏賊，書名墨魚

如人的乳名與書名一樣

這深海的怪物

裝著一肚子墨水，卻沒為大海寫過

一首詩

它的一生，活著是個閑人

從不想成龍成鳳

如果我有它這么長的手腳

找份工作并非難事

廚師，總能弄出些芬芳

一頓飯后，早已忘記我也踏浪而來

早已忘記了那片海的吼叫

只有烏賊的余香，留在胃壁里

逆光

朝著眼球而來，躲不過

一束光的襲擊

箭一樣的光

紅橙黃綠青藍紫

低頭，避過灼傷

身后的影子，剎那變得高大

完全可以替代另一個我

看不清前路

山川和河流，虛擬了大地

只有風，洞開身體陰暗一面

一百八十度的倒轉

在逆光中還原了真容

書店（外一首）

張玲

每次路過都忍不住

走向她

一堵一堵傲立的木架

書俯瞰著人們

或者你也可以仰視

每一眼都被提醒無知

每本書都是精選

有讀過的 ? ?更多的是沒見過

中文版英文版德文版法文版

不懂，也可以翻

可以慢慢地讀不急

因為明天書店還在

可是日子

是不是也可以

慢慢地翻慢慢地選

孤獨是生活里的一座花園

我抬起眼簾

是不是一切重獲新生

在馬背上

你嘚嘚的腳步太快

穿過空氣的速度

削減著歲月的味蕾

我只聞到草的清香仿佛青春

在馬背上顛簸

耳旁是嘶吼的風

手里有韁繩

就感覺把住了生命的方向

我喜歡在馬背上和風并行

什么都不在眼里

只看見向遠方無限延展的草原

仿佛生活的顏色

也是一片綠

清明所見（外一首）

林水文

走在小城，時光比省城緩慢

街道狹窄，像夏季的河流

壓力培增，雜物更多

性急的人到此地，暮色更輕薄

主干道像大河接納百川

容納那些從各大城市回來變異的鄉(xiāng)音

再將它們洗一洗，加力道向前推

暮色很平均抹在他們的臉上

看不出是莊重或疲憊

而一些神色異樣的人

必定是從鄉(xiāng)下進來逛小城

趁著天黑來臨之前回家的人

他鄉(xiāng)的天空即將披滿群星

插滿紅燭的墳在群山之中閃爍

墓碑蒼黑，鞭炮聲陣陣傳來

人心焦急，別催他！

凌晨四點的大雨

大雨落在兩個屠戶之間

他倆的臉龐流淌著紅色的油脂

黑夜被閃電砍開，又合攏

而我的天空從凌晨三點等待黎明

身上觸摸的雨水越來越多

手上的東西越來越少

沒有人看到我內(nèi)心翻滾的江河

或許隱藏更堅韌的石頭

我蓋完那些豬們正確的死亡簽章

遇見他倆推車緩行

他倆在嘮叨，卻沒被雨聲淹沒

“趕早，賣個好價錢”

“斯文人，你做不來”

大海突然枯萎（外一首）

符昆光

大海的陽光太強大

把天空搗鼓得老高老寬

海水退潮，誰也無法挽留

綻放著力量的大海，夢幻般

突然枯萎

腳踩沙子，是海水的回聲

或許是波浪的囈語

漁家婦女弓著背閃動在灘涂

用鐵鎬，如考古家

探究埋在海底的奧秘

我在等待潮水的到來

潮水是奔跑的語言，粗糙，細膩

與她相遇多次，交換眼神

我都快老態(tài)龍鐘，而她不見蒼老

我把她帶回家，掛在墻上

細細思量

約好，到海邊取暖

我就是一塊睡著了的木炭

一直以來，與一塊

雪下的石頭暗地里較量

火，本來就是我內(nèi)心的利器

我卻有違于初衷

燃燒的笑語，終究捂成一塊堅硬的

石頭

年幼時的向往，讓給孤獨的歷史

沒有什么天經(jīng)地義的道理

你寫了一首如海面上不安分的落日

的詩

像蝴蝶一樣落入了我的心房

約好，到海邊取暖

我相信你不會半途而返

站在就要入冬的路口，靜聽

木炭就要燃燒的那個奇異的回聲

童年的海鷗（外一首）

馬興

很久沒有聽到海鷗的叫聲了

是我遠離了大海

還是它們消失在歲月的沙灘上

從漁村到城市

候鳥遷徙的道路依然如初

而我已回不到從前

在這紛紛揚揚的喧囂中

許多人的空間不如一只候鳥

在一片浮云里

只看見自己的影子

遺忘了心靈的故鄉(xiāng)

今天，我又回到老家

在大海邊鳴叫、飛翔的海鷗啊

似有一只和我一樣

穿過了歲月的光芒

我拎著一兜蛙鳴來深圳

1988年的夏日，南中國海邊刮起了

陣陣旋風

雷州灣上空即在一場臺風過后

為一個夢想架起了彩虹

走進深南大道東

陷入桉樹林般稠密的樓群

我不由得縮了縮肩膀

網(wǎng)兜里的青蛙擠成一團

瞪著不知所措的大眼睛

登上駛向大家樂的10路公交

窗外的霓虹燈一下子全亮了

紅紅綠綠的光線制造出來的風景

讓我目不暇接

而受擠的青蛙有小小騷動

它們控制不住驚恐，不時叫出聲來

引來了異樣的眼神

它們喊紅了我的臉

我急忙拎著這兜水土不服的蛙聲

中途下車，穿過了沒有稻香的紅嶺中路

等來到荔枝公園旁的親友家

他驚喜我?guī)砹死霞业拿牢?/p>

我的羞澀才消解開來

那一晚，我們從青蛙聊到童年的螢

火蟲

聊到白鷺飛過的稻田，聊到蟲鳴

和鄉(xiāng)音

從他家的陽臺聊到荔枝公園的湖邊

把那一兜邁特村的青蛙倒進湖里

它們撲通撲通的身影

濺起月光一片一片

這么多年里，每當聽到荔枝公園里

的蛙鳴

似又聽到了熟悉的鄉(xiāng)音

心中都會蓄滿一湖月光

果實（外二首）

葉振瑜

果實，屬于更深的土壤

被一切的根愛戀

在寂靜的樹干里沉默

誰由衷地沉默

誰就觸動了談話的根，——

陽光，雨露……

在鮮麗的花朵里燃成火焰

直到重新隱瞞自己

以一夏之久結著果實

配合著人的操勞

視自己將臨的擁擠

迎著充滿訝異的空間

當它正在成圓的橢圓里

感動自己變得飽滿的

休憩時

它墜落著，放棄著，在皮殼內(nèi)部

落回自己的初始

東西塔

我如此喜歡凝望

東西塔渾樸的額頭

孩子的目光早已經(jīng)攀登

到了那里

多情的晉江，傳來親切問候

遠方的我（我是復數(shù)）

為你祝禱

每一扇窗，每一根柱……

成熟如酒的閩南話

在你身上如同閃亮的寶石

吸納了多少熱的淚雨

那望向姐妹塔的頭頂

恰如一群孩子望向

敬愛的父親

一顆扔在草叢的螺絲釘

一顆被扔在草叢的螺絲釘

像被生活遺棄的人

滿身污泥銹斑

露在外面的部分

滯留著傷痕

像被無心的人狠狠踢過一腳

這顆小小的螺絲釘

也許是靈異的機器人的

一個元件

也許是混凝土中與鋼筋連體的鋼筘

也許是飛奔的列車

毫不起眼的一粒

……如今再也無法使用了

被人隨意扔進了草叢

它羞赧地蜷縮著身子

像一個棄兒在等著什么

中年以西（外三首）

步紅祖

幾乎就這樣度過一生

有些還在含苞，有些已經(jīng)凋零

他從一座小鎮(zhèn)起飛，盤旋，纏繞

穿過越多地方

越多灰燼就居住血液中

灰燼里有幾粒珍珠，忽隱忽現(xiàn)

現(xiàn)在，他還是降落在這座小鎮(zhèn)

眼前山冷峻，樹溫暖，花潔白

像進入一面巨大鏡子，向西向西

看著他早年的模樣

沙礫

是整座山的幸存者，一?；蛘邿o數(shù)粒

蹲守一株菩提，一年或者上億年

因為什么意志恐龍絕跡

龐大肉體，成了黑暗之后冰冷依然

風過時，高唱著我們聽不懂的歌

爛柯山的紫玉蘭

多么安靜。一陣風，一陣雨

竊竊私語是另一種聲音

流水，蟲鳴，抑或荒草的魂靈

潮濕，空蒙

爛柯山的紫玉蘭，一群異鄉(xiāng)人

它們穿上紅棉襖，提著紅燈籠

跳著笑著，要趕在桃花梨花前面

放浪地俏一次

看著它們。

在又黑又瘦的枝梢安滿了生命

滿地落葉也想飛回樹上

在溫潤的鐘聲里，把靈肉洗干凈

葬之天涯，大海一樣

谷雨

谷雨，在江南是一種顏色

染綠河流、山脊，也包括許多主義

春天來了。溫潤穿過鐵犁

又穿過耕牛，接著穿過古越平原

向各個角落蔓延。此時有理由相信

除了愛自己、空氣，也愛秩序和人類

一路上，事物都尊崇著原本樣子

喝下新酒，弄醒肉體，聽骨骼拔節(jié)

醒悟（外二首）

鷹之

醒悟就是轉獄

你從一所小院落被關進一所大院落

你感覺，天更高了，星星、月亮更生動了

但你不知道，院門上

依舊掛著一把沉甸甸的鎖

特朗斯特羅姆先生說，醒悟就是夢中跳傘

擺脫一個令人窒息的漩渦

他不知道，他的降落傘只是落進另一個夢中

夢醒的時間并不是早晨，另一個夢

才是打開它的鑰匙

他還將繼續(xù)醒悟

踩著一級一級夢的臺階直達天庭

現(xiàn)在，特朗斯特羅姆，沃爾科特，默溫先生

正坐在天庭的一張石凳上飲酒

是一個個相近的夢把他們送到了這里

昨夜，透過夢的大玻璃窗，我看見他們

推杯換盞，舉杯邀月，紅暈在他們臉上交替掩映

他們的言語，讓我頻頻動容

倒春寒

如同股票突破前高時的回抽確認

倒春寒，才是一波牛市的起跳臺

登高者要在腳下的地基上跺兩腳

留下兩個腳丫狀的質檢印，后來者

才知道他們究竟跳了多高

權當是一場小規(guī)模戰(zhàn)斗后的休憩吧

三月戰(zhàn)勝二月，四月戰(zhàn)勝三月

戰(zhàn)斗一直處在膠著狀態(tài)

它們的勝利很艱難

現(xiàn)在部隊要休整，打掃戰(zhàn)場

把傷者送回后方……

倒春寒究竟多少歲？

二十五歲？三十歲？四十歲還是五十歲？

唔，靈魂與肉身的年輪不一樣

只要你愿意，它們都是

初夏腳下的一塊跳板

當我把一場感傷摁進這首詩的時刻

我聽見，勝利女神正在旁邊飲酒

死結

與一首詩遙遙相望

如同隔著海，嘹望霧中山峰

從前一首詩退出來，你感覺

是從月亮上下來的

一路向下的臺階，邊走邊消失

你的腳印，被風擦去

虛空如斯，仿佛從未去過

在身體的嘩嘩退潮中

你正變成一只精衛(wèi)鳥

在雨霧中顛簸、逡巡不止

撿拾著被賜予的碎片

仿佛在填海

一首詩完成，仿佛一個海填平

你腳下的路回到實地

這一切看起來，多像魔術

似乎，多余與空缺一直放在那里

你不過，湊巧把凹字和凸字鑲起來

在這首詩成型的午夜

我靜靜檢索那些血淋淋的道具

是的，它行將遁去——

一團與時間廝打著的模糊黑影

已被一雙神秘手系成死結

在湖畔（外一首）

盧山

我們穿梭于這片盛大的山林

所有的樹木都投遞來贊許的目光

像兩株在熱戀中汲水的花朵

把一生中有顏色的日子全部置頂

這緩慢的散步，被溪水耽擱

我們必定是在書寫一篇矯情的散文

從九里松到靈隱寺，我們雙手緊扣

耽于寒冬里唯一的溫度

在湖畔，我們席地相擁而坐

暮色驅趕著飛鳥，夕陽用碩大的

回車鍵敲擊著我們脊背上的光陰

在你的眸子里，湖面升起幾盞燈火

我們靠著彼此的身體，漸生困意

這些行走和勞績便是我們生活的二維碼

其中包含著余生的疲憊和閃光

說謊

那時候我站立成一棵年輕的樹

翠綠的枝葉，筆直的枝干

超越了峨眉山的整片森林。

在半山腰的石階上，她將鏡頭對準我

越過無數(shù)個汗流浹背的外省游客，

像一只鷹從天空中準確捕捉到它的獵物

仿佛我的一生在劫難逃。

那時候我們多么年輕啊，

輕而易舉就能彎腰擠進鏡頭和相框。

十年之后，我指著這張照片

告訴我的妻子，那個拍照的人

是我的媽媽。

那些被念舊的（外一首）

孫松銘

那些被念舊的，在夢里卻總是新的，比如

我的老家：舊縣

舊縣古為昆陽，葉邑鎮(zhèn)前稱舊縣

文叔從南陽郡打牛而過

卻我在澧水馬到北岸

一條河無法回望，就如人的一生不堪回首

五里長街，自劉秀大軍踏過

已陳舊了近兩千年，而打從一個新城市把我領了去

一晃30年，我已然成了葉邑鎮(zhèn)的舊人

這幾年我總要回到老宅院坐坐

多看幾眼房脊上的瓦松，綠松上有日月

青瓦下有春秋，而白果葉

一年四季總金光閃閃，“老家舊縣”——

倒是越念叨越舊了

石階上的興隆寺

興隆寺的上方，是一個出口

我看見，好多人從這里

走出去

寺廟的門虛掩著

石階不言之言的鎖骨上，布著

寬恕的意味

風鈴一直在響，一定有很多人

脫去了身體里的風

我走進去的時候，院內(nèi)空無一人

在夜晚（外一首）

林水文

夜晚都是在黃昏之后形成

在燈光或風里晃動

一個人的夜晚形成是不同的

寬大的口袋填充不同的內(nèi)容

有人裝進石頭，毒蛇，棉花

有人裝進糧食，難言的苦與樂

風吹過那么多相似的夜晚

黑暗中的幻象，與生俱來的孤獨

擾亂夜晚中那些事物安然的秩序

升起的月亮，像傳染病般

他們看到夜晚的某種宿命，鉆進了口袋

隔著一墻的黑暗睡去

醒來，群山在夜里起伏

雨蝶

歌聲從雪里傳來

經(jīng)過教堂，經(jīng)過空無一人的街市

成為一個人內(nèi)心的幻象？

隨歌聲返回

把身上的雨放下，憂患放下

生活卻像雨水般將你流放

歌聲在飄走，迷失

你看見一只蝴蝶抓住雨枝

向你靠近

棧橋下的螞蟻進行一場革命

你漠不關心。只看到什么在靠近

又驚慌失措地飛遠

只向神，交代內(nèi)心的欲求

“每一種相遇都是一場持久的失散嗎？”

分離是如此，包括

你坐在雨地給自己的未來寫信

車站時光（外一首）

水白

發(fā)生的，還未發(fā)生的

都像一場急不可待的夢

在夕陽落下的初夜，晨光呈現(xiàn)之前

或者，在正午的影子里

一朵含苞待放的野百合

明知是一場憂郁的錯過

也要在這里尋找

落下的遺憾

是否有熟悉的身影突然轉身，陌生的車站

原本無數(shù)空曠的原野

無數(shù)，夢的主人

匯聚在一趟還沒有出發(fā)的列車

裝載著一生的故事

整夜的天河，祖先在十字路口教誨

向著夢醒的沙灘

潮起潮落，打在礁石上的浪聲

像車行之前的那陣鳴笛

引領著，觸摸不到的方向

看星

火滅了，一只飛蛾

飛出窗外，在另一扇窗里

開始一個新的輪回

看星星，夜空中無數(shù)明亮的地方

四十年前，未出世的我

像一個蛹躲藏在深夜

等待著蝶變

星光，野火

走在空闊的路上

亦如在深深的峽谷

尋找著什么，什么也尋找不到

夜越深，越是倍感身處山谷的底部

沒有風吹，心跳

我如一枝普通的柳條

自然地下垂

冬日（外一首）

王建峰

“我就是這樣一個

痛苦活著，卻說不清哪兒疼痛的媽了”

她哭訴著，側臉靠向我的胸前

小巷的枝頭，斜依向天空

我伸出手臂，輕拍著她

像山脊的后背，愈發(fā)握緊那只

摸索虛空的手

我抬起噙滿淚水的雙眼，一只鳥兒

正在街門外，被薄暮摩擦

鯤鵬一樣，落向我斑駁的暮晚

中年

告別過昨日了

包括你翻墻頭磕破的嘴唇，電影院里

懷揣著小兔子

坐在女孩子身旁，成為你

越來越遠的遠方，也走進

你的中年

像山谷里一棵落滿風塵的黑樹樁

從灰燼里還原著星辰

剔除雜念，放棄使命吧

世間事物明明滅滅

終將一點點照亮自己

五谷（外二首）

王譯敏

一片荒野

神農(nóng)氏們實驗著，尋找著

藥、谷、草

精心地賦予名稱

究竟是稻、麥、黍、稷、菽

或者是別的五種作物

已經(jīng)不重要了

五谷

代表著人們借以生存的糧食

老子曾經(jīng)感嘆吾之所以有大患者

為吾奄氨

可見難免

食與色的困擾

附會的修道者致力于辟谷

希望用別的果實取代

五谷

四

五谷

以及生長五谷的土壤

一直吸引人們的目光

帝王們祭天，拜地

放下九五之尊的身姿

無一不為五谷豐登

所有的爭端

所有的較量

背后都躲不開對五谷的追逐

五

每一粒種子都暗藏著

一串密碼

一旦時節(jié)到達

就萌芽而生

是具象

也是抽象

每一粒種子都是陰與陽的同構

六

春天來了

大地之門輕啟

難以勝數(shù)的種子

歡呼新生

奔跑著

投入暫時的幽谷

風的河流

徜徉在空中的河流

空氣漂泊

樹木婆娑

只是一些晃動的水草

人們

是水底蹣跚的游魚

我們

在風的河流

搖擺搖擺

時而向東時而向西時而向南時而向北

七步

毛豆的幼蟲

很多人喜歡

把殼掰斷

鮮嫩的胎兒光潤純潔

現(xiàn)代的廚房里

曹植寫不出保命的詩句

豆仍然要被投入鍋里

不管使用哪一種燃料

有期（外一首）

汪藝

你能看到欄桿的影子嗎？

在夕陽，又一次落下時。你能看見夕陽嗎

以及欄桿邊的，一株綠色的草。你知道

它在昨晚，緩慢地，生銹嗎。

沒有。我知你和晝夜，都已不在。

廢墟升起，落下。

我言語混亂，步履蹣跚如暮年。

然而沒有暮年，沒有，時針分針秒針。

沒有生命的，最后一天也沒有

出生時的壯麗。

只有欄桿旁的，一株細草。

時不時生銹，又退去。你能

看見嗎？

即使如此，也還是會流淚

其實，黃連的果實與甜蜜素

是一樣的。陰霾中哭泣的人與

海灘上歡笑的孩子是一樣的。

我有一院子的海棠花，

今天它們盛開在我的每根手指上

與它們垂頭含苞時

是一樣的。

極夜如此黑暗，一個淪陷者眼瞼上的

白度母身像，永遠安詳而美麗。

與極晝來臨時的強烈白光，

是一樣的。

山里的蟬鳴（外一首）

王利雪

山里的蟬鳴

與山里的事物是一致的

繁密，豐富

它們隱在樹間

和那些扎進巖石間的樹一樣

有著旁若無人般的自由

綠陰幽靜

蟬鳴像雨點一樣砸下來

這些深山里的隱士

在夏日吟詠，長嘯

做了一個季節(jié)的歌者

多少年飛

季節(jié)總是準時把蟬鳴喚醒

像有一種磁性的引力

讓它們甘愿止步于山中

多少年飛

我習慣聽塵世里的交談，爭吵，虛與委蛇

人聲嘈雜亂如雨潑

我忘記了還可以這樣簡單直白的表達

一朵夏花的開與落

在盛夏看一朵花的開與落

比如木槿，比如凌霄

一朵花醒了，在晨光里

一朵花睡了，在暮色中

枝頭上少了一朵

枝頭上又多了一朵

永遠有花朵在枝頭嬌艷

花海像是綿延永無盡頭

永遠有人影從樹下走過

這人世像是綿延永無盡頭

永遠有花在歌唱開放

永遠有人在酒后瘋狂

噓，不要吵

昨天的那一朵已成為永遠

不要驚奇

昨日走過樹下的也不是你

時間仿佛是極度凝縮的

在一天中

一朵花打開又收縮，然后給一生劃上句號

凝視間

我也恍如經(jīng)歷了一生，那么漫長又那么短暫

問秋風（外二首）

張?zhí)靽?/p>

秋風，請你從云端下來

從一縷駝背的炊煙下來

滿頭華發(fā)鋪滿冰霜

無數(shù)次我灌倒黑夜

脊骨吹簫

蜷縮一團

黑夜里燈盞的影子

挽起衣袖

秋風握刀

替我刮骨療傷

時鐘

看得見，留不住

頑石開花的枯骨上

秒針蔥綠

一茬又一茬割麥

復又一原蔥綠

夕陽和初月交替

催促晝夜輪回

藏頭詩上墨痕留香

不能預判，我在墻上還能懸掛多久

但我聽見了，時間

在呼吸間磨骨敲鐘

上一秒誕生下一秒

下一秒掐死上一秒

我無法與夕陽同輝

寫夕陽的詩多不過夕陽

夕陽每天都在生都在亡

兩個夕陽

一個愛東，一個想西

就像我生下來

陪了母親來

沒有陪她去

東西是一面墻

邁不過去的憂

穿不過去的傷

我無法與夕陽比光亮

只能求神幫一次忙

逃離（外二首）

程真峰

再次見到你，已臨近傍晚

天寧寺北側更為陰暗

鐘聲播遠，滲入朽木之中

一些被壓制很久的事物有了沖動

比如愛，在傳說中禁錮成了形狀

一只微塵之輕的蝶就有了

至死不渝的守恒和逃離之心

你落在那人的肩上，她正是我愛的人

朝南的陽臺在寺院以西

品茶翻書為你移去檀木香

我并不認為這是同命相惜，在人間

還有一次見到你，在天寧寺

和尚誦經(jīng)你在佛的頭頂

這并不違和，你能比佛先看見

放下往往會砸傷自己

車過南京

南京，一半江南一半江北

這讓我想到很多，這樣一個位置

注定了很多年前的

一場無限的潰敗不會和一城法梧有關

還有一場，也與戰(zhàn)爭無關

我咬死牙根不說的

痛和羞辱已植入心髓

一江兩岸，一個不能以中心為重的城市

散布的山和老城門再次按兵不動

進來的人都是老謀深算

不同與其他，南京，

這個與生俱來的兵將之城

在古代叫作金陵

想常州

穿城而過，運河更像一條黛青色的蛇

白素貞也并非修行在峨眉山

我與你同渡，東坡公園艤舟亭向東

你異于往常的安靜

一只灰白色的水鳥飛過橋洞啄魚

河水緩慢了一下游船浮游

護坡的石縫中生出的一枝梧桐

花色泛紅與落日的薄臨水面

你已觸目不驚，這人間的四月呀

早已讓你有過心動

好了，我攜你上岸

這一刻不應該有任何的感嘆

你的手在我的手中，我在毗陵郡

細雨落在睫毛頂起的空白（外一首）

倪宏偉

讓胳膊感知，那些細雨

那些微涼而散去的語句

天空是透明的玻璃

我被裝在網(wǎng)狀的街道

樹蔭的遮蔽

使我無法預知茫然的去處

只有濕漉漉的地面

種著五顏六色的傘翼

細雨，落在睫毛頂起的空白

如蒙塵的愁緒，落在沉重的腳上

我想打開城市緊閉的門窗

跨過模糊的標識線

逐漸把影子變窄變細

然后，消失在剛剛泛起的朦朧

在擁擠的城市長出葉子

看見影子，卻看不到眨動的睫毛

我在蒙蒙的光亮里驅逐睡意

翻身起床，洗臉刷牙

我背著自己繁忙的一天

和一群人，走下樓道

一碗米粥，兩個包子

在三和市早餐店

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我喂飽自己饑餓的胃口

城市是熟悉的氣息

是重復的面孔，經(jīng)過每天的街道

那些建筑縱橫交錯

大片的黃角樹似曾相識

悄悄結著鄉(xiāng)愁

我擠上迎面而來的5路公交

穿越要去的路段

也奔波回來的街口

我努力保持向上的定力

在擁擠的城市，長出葉子

理發(fā)者說

杜立明

之一

鏡子里的這個人

從我的身體里跑出去

我愛鏡子里的這個人嗎

他是我的反面，名字也應該是顛倒的

他審視我的眼神讓我，內(nèi)心忐忑

他知曉我，我卻對他一無所知

每個月，我必須接受這種

嚴肅的審問，直到頭發(fā)全部叛逃

腦袋里的云朵多了

就會開始下雪

零落了一地的黑白

像我所寫的每一個片段

有一天也許會發(fā)現(xiàn)

愛了一輩子的，是與自己毫不相干的

鏡子里的那雙鞋蠢蠢欲動

想要跑出來

我掌控著這具肉體，不讓他沖動

我們需要一把剪刀

之二

找一小片沒有名字的山水

安放四季。每一枚掉落的都有一個故事

我的頭部高低錯落，依據(jù)地勢

各取所需

我想起茂密的竹林，有七個喜歡喝酒的

我的頭頂可以借給他們

白色的馬在白紙上

我在河里

向每一個逃亡者致敬

向每一個懷疑提供證據(jù)

我說的，已經(jīng)脫離了詞語的本意

頭發(fā)在離開它的母體

只有死去，才有機會復活

所以我們都在死去的路上，爭先恐后

之三

躲在一個寬大的袍子里

讓靈魂有個借口出離

在這個并不被認可的世界

最好不要聲張

降落在胳膊上的這只蒼蠅

已經(jīng)把飛翔練習得得心應手

我安坐的姿勢也有些熟練

試圖從鏡子里的我身上發(fā)現(xiàn)新的破綻

說了一輩子話，頭發(fā)白了

才開始學著沉默

世界并沒有多大

我也不是你們看到的這么小

還有五分鐘魔術就該結束

剪短的頭發(fā)們集體頌詩

每次用一首詩來祭奠這些夭亡

來接近鏡子里的真相

香蕉愛情（外一首）

王傳帆

母親坐在那兒看電視

不大不小的桌椅一盞明燈

洗澡水已燒好

陽臺上的風吹還沒干

父親在外面抽煙

一個人

嗯我吃著某種水果

想了一下到底得有多甜蜜啊

我們的火焰

暗色的火焰

滾燙的

鎏起了金邊

火焰明亮又黯淡

畢畢剝剝的

似是無中生有的情結

火光中誕生了

你的雷雨般的炊煙

你慢悠悠地下著

從沉醉的天空

直到荒涼

我在地上等你

等待著那一場降雨

來將我心中的火焰熄滅

然后大地濕了

世界緘默著

燃燒

城春草木深

媚娘

看得出，湖水是在深夜翻過圍堰的

想要涂改西北風留下的狼藉

香樟的香，怪石的異相

嵌入四季最柔軟的部位

尋春的腳步務必輕些，再輕些

景深處，藏著二月的驚雷

子胥湖，是伍子胥快意恩仇后

壘砌的堰塘

這方玉，銜云含山，博采眾相

這古鏡，倒映功過是非;以凌波為啞語

娉婷地伸出挽留的手勢

游園者的嗓子眼被激活，喧鬧站了上風

一生飄零。骨子里的愛，輾轉

終還是潛渡暗歸，抵達故土

——如光

都從歷史的篩孔里透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