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丹丹
賈樟柯說過,浪子之所以成為浪子,是因為有家。然而,那個年少時熟悉得讓我深感無趣的故鄉(xiāng),盡管每次歸去來之間都會讓人肝腸寸斷,卻也漸漸成了記憶里的遠方。每一次的月臺獨行,每一次的起飛與降落,那些行過的路,做過的夢,飛揚過的青春,有一天,終將成為照亮我們后半生的月光。
1989年,深圳特區(qū)創(chuàng)建的第十個年頭,我剛滿6歲。父親被單位派往廣東療養(yǎng),于是我跟隨父母第一次離開家鄉(xiāng)。父母不知道小孩子也需要辦邊防證,當所有的大人都去了深圳,我和同行的小伙伴就被留在了療養(yǎng)院。幾天之后,大人們帶回來了最新潮的傻瓜相機,從沙頭角扯回了做衣服、褲子的“的確良”。這段模糊的記憶是父母后來告訴我的,命運的安排卻總是這般令人感慨,幼時遙望的深圳特區(qū),竟在十六年后向我敞開了大門。當然,這時候已經不再需要邊防證了。
人生的際遇一面寫著隨性,一面寫著注定。大學畢業(yè)那年,我所學的特教專業(yè)一直沒有合適的學校來招聘,在焦躁的等待中,等來了深圳元平特殊教育學校。我試著遞交了簡歷,幸運地通過了面試,就這樣,我成為了深圳的一名特教老師,成為了千萬特區(qū)人的一員。在來之前,我沒有做過一天深圳夢,卻毅然放棄了家鄉(xiāng)省會城市的安穩(wěn)生活;在來之后,我像所有的異鄉(xiāng)人一樣,相信開放的環(huán)境能創(chuàng)造更多的機遇,也相信自己值得擁有更好的未來。
回想起那些初來乍到的日子,總是既帶著自由和獨立的無所畏懼,更帶著離家和思鄉(xiāng)的漂泊情緒。在這座陌生的城市里,我沒有家人,沒有朋友,提前了半個月來學校報道,甚至連同事都沒有幾個,突如其來的孤獨,仿佛隨時隨地就會淹沒我。我還記得因為下錯了站,在黑夜的雨里往宿舍趕的緊張和慌亂;我還記得在布吉街繁華的燈火前走過,那喧鬧卻與我無關的落寞。
那時的自己,唯有懷著滿腔的赤忱,等待著我的學生,在每個星期一的早晨,從深圳的各個地方來到我們的一方教室里,用他們那并不爽朗的聲音,向我問一聲“老師好!”那些與書本相伴的夜晚,我和大多數(shù)年輕的老師一樣,在辦公室里寫教案、做課件,直到保安師傅逐層樓的檢查,提醒我們要熄燈了,才戀戀不舍地關掉電腦,從漆黑的校道慢慢走回宿舍。寂寞的日子里,我專心拼搏,收獲著不大不小的成績,優(yōu)秀班主任、賽課一等獎、教研組長,卻也因為自己的年輕無畏,多少次流下倔強的眼淚。
那時的自己,總感覺深圳似乎很大,我的世界卻只有眼前的校園。我曾經爬上蓮花山的頂端,眺望著深圳的大鵬展翅;我曾經站在繁華的深南大道上,仰望著熟悉而又陌生的小平畫像;我曾經踩著大梅沙的細浪,遠望著廣闊博大的蔚藍色海面;我也曾經看著馬路上每一個匆匆走過的人,聽著《第一現(xiàn)場》里各種雞毛蒜皮的新聞。我明白了什么叫一個人、一座城,城在人的心中,人的格局就是城市的大小。深圳,這樣一座寬厚包容的城市,敞開了胸懷,來滋養(yǎng)每一個人的夢想。人會因為選擇而成長,因為成長而懂得選擇,我曾經無處安放的特教夢想,也因為自己的一個決定,即將在這座城市向下扎根,向上生長。
“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經歷了改革開放的中國人都知道這句代表深圳的口號。三十多年來,它不僅引領著中國走向市場經濟,更象征深圳的追逐精神。然而,在城市的飛速發(fā)展中,我和我的同事們在從事著一項“慢”的藝術,敬畏每一個殘缺的生命,用我們的青春和智慧去“育殘成才”,譜寫了一曲城市中的“悲憫之歌”。
這些殘缺的生命,就是被人稱作“殘疾人”的特殊孩子。他們,有的缺少聰慧健全的頭腦,有的永遠生活在孤獨的世界中,有的拼盡全力也邁不開自己的一條腿,有的從來不知道藍天和白云長什么樣子,有的終其一生也不能叫出一聲“媽媽”。然而,他們的父母,卻和我們一樣,都是普普通通的特區(qū)建設者。他們的家庭,因為有了一個特殊孩子,一度掉進了絕望的深淵。
我和我的同事們,就是這些特殊孩子的老師,沒有關于分數(shù)高低的思考,有的只是幫助一個個生命努力成長,尋找尊嚴的歷程。有人問我,你教這些孩子有什么用?他們能學會什么?
如果你看見過孩子們迷茫而空洞的眼睛,你會知道,那里需要一點點去填滿世界的形狀;如果你看過一個母親的眼淚和憤怒,聽過一個父親的堅持和無助,你會知道,這條路上需要相互扶持的人,一起走向未來;如果你看過一個孩子學會了穿衣,學會了勞動,學會了寫字和計算,擁有了獨立生活的勇氣,你會知道,教育原來是這么的充滿力量;如果你看過這些看似遲鈍的孩子,在畢業(yè)演出上為老師和同學流下了真摯的淚水時,你會知道,教育真的是可以超越一切屏障而被感知的大愛。我們就是這樣一點一滴,幫助孩子們追趕前進的社會,讓他們能夠同樣沐浴在這座城市的陽光中,享受著文明帶來的幸福。
有人問我,你真的愿意一輩子從事特殊教育嗎?我曾經無數(shù)次向人解釋過我的職業(yè),當然,我也曾經有過懷疑和沮喪,但是——當家長們把孩子送進教室,又依依不舍地奔向城市的各個崗位時;當?shù)氖克緳C知道我們是特殊學校的老師而拒絕收取我們的車費時;當一批又一批的深圳車主駕著愛車來到為特殊孩子創(chuàng)辦的洗車中心時;當市民中心的場地、少年宮的舞臺、少兒圖書館的展覽廳,展出了孩子們的作品,吸引了無數(shù)市民駐足觀看時;當我優(yōu)秀的同事們,一次次站在比賽場和領獎臺上,展現(xiàn)著特教老師的風采時;當我的孩子健康地成長著,開始思考和理解他父母親的工作時——我知道,這就是深圳,包容每一個向上的生命,接納每一個奉獻的身影,用它那大海般磅礴的胸懷撫慰著她的兒女。我知道,這就是我,作為特殊教育的從教者,應該堅守的信念:這里有我離不開的學生,離不開的三尺講臺。
我依舊用期盼的目光看著那些普通學校里耀眼的孩子,我仍然羨慕那些桃李芬芳的傳說,但誰能說,特殊教育里就沒有屬于我們的幸福呢?生活在這樣一座城市的懷抱里,難道愛,不是一直與我們同在?
站在流年的岸邊,回望來時路,那青春正好的面龐,也有了一絲歲月的味道。十三年,只是深圳的一個片段;十三年,卻將我的脈搏和這座城市的脈搏跳動在了一起。
在這里,我用最美好的年華托起了一只只折翼的鳥兒,期待他們能放飛頌春的理想;在這里,我和他因特教而相遇,因相知而相許,終得一人心,只愿白首不相離;在這里,我孕育了一顆奇妙的種子,期盼他從襁褓中的嬰孩長成讓我仰望的小伙子;在這里,我站上了“深圳十佳青年教師”的領獎臺,接受著特區(qū)教育給我的一份榮譽。
我,一個普通的“80后”獨生子女,出生于萬物生長的改革開放初期,成長于激情燃燒的光輝歲月,求學于翻天覆地的嶄新世紀。我感恩,我生活在大愛無疆的深圳,筑夢在這個奉獻和進取的時代:深圳市政府接連出臺了第一期和第二期特殊教育提升計劃,羅湖、福田、南山、寶安、龍崗多個行政區(qū)已經開始建設特殊教育學校。為了求學而奔波的特殊孩子們,終于也能在家門口上學了!一屆又一屆的特殊教育師范生,像我們當年那樣,踏上了深圳的土地,帶著夢想與榮光,將在特區(qū)的教育舞臺上,奏出屬于他們的強音。深圳特教人期盼的春天,已經到來了!
風,來自洶涌的海上。四十載歲月激昂,不會辜負所有為她熾熱過的青春。大時代的血液里鼓脹著民族的精神,那是對所有普通人向往美好生活的尊重。深圳之美,特區(qū)之魂,就在于一代又一代人把微小的力量匯聚在一起,鑄就今日的都市華光,更將鍛造嶄新的鵬城精神,讓每一個人的夢想,在這片土地上奮力奔跑,肆意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