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紹俊
初讀艾苓的散文,發(fā)現(xiàn)這是特別平易近人的散文。奇崛、瑰麗、驚艷、婉約,等等,所有這類表現(xiàn)散文鮮明風(fēng)格的詞語放在艾苓散文上面都不合適,但這絲毫不會貶低艾苓散文的美好之處。我以為艾苓散文的美好之處用“平易近人”一個詞來形容便足夠了。平易近人首先是一種寫作姿態(tài)。艾苓就是以一位普通人的身份在書寫,她是寫給普通人看的,因此她的敘述就像是與自己最熟悉的親人和朋友,或者與自己的學(xué)生、同事和鄰居,在很隨意很坦誠地聊天訴說,聊天訴說的多半是家事、日常事。
可能有人會說,艾苓的散文寫的都是日常生活的小事,這類小事,你有我有人人都有,讀起來雖然平易近人,但是不是太平常了。這言外之意,就是這類小事人人都有,自然人人都能寫,不足為奇。說這種話的人一定是還沒有讀到艾苓的散文便想當(dāng)然地作出判斷,如果讀了的話,一定會發(fā)現(xiàn),艾苓的散文既是平易近人的,又是耐人尋味的。這耐人尋味是因為從散文中我們還讀出了一顆熱愛生活的赤誠之心和不隨流俗的見識。
先說熱愛生活的赤誠之心。
在艾苓的散文中不乏溫馨的生活場景。其實這樣的生活場景很普通,也許就在我們的身邊,但生活場景中的溫馨并非每一個人都能感受到,只有當(dāng)你懷著一顆熱愛生活的赤誠之心時,你就能從那些看似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生活場景中獲取溫馨。比如《不長大,不會懂》是以孩子的小名為由頭而生發(fā)的感慨。家長給孩子起的小名有時并不響亮,如艾苓說她小時候一直被爹媽叫“傻丫頭”,如她后來叫自己的孩子“臭小子”。把孩子叫成“臭小子”,只是因為孩子“小時候大便可臭了”。盡管艾苓小時候一直對自己的小名耿耿于懷,盡管她的孩子長大以后也對小名表示抗議。但艾苓要說的是,她發(fā)現(xiàn)小名里“藏著粗心爸爸細(xì)密的憐惜和疼愛?!卑叩纳⑽牟粌H體現(xiàn)出一種樂觀的生活態(tài)度,而且更重要的是,她以善良和美好的思緒過濾掉生活中的蕪雜和骯臟,讓我們的生活理念干干凈凈?!断卵├病芬彩菙X取日常生活中的一個普通場景,但這篇散文所書寫的心境非常貼切地傳達出艾苓散文書寫的基本姿態(tài)。她說,小時候以為雪比水更干凈,長大了,第一次看到融化的雪水,才知道雪里面有不干凈的東西。但這并不影響她面對下雪時的欣喜心情。艾苓在很多情景下是把生活中所發(fā)生的事情都看成是一場“下雪”的,她愿意約上她的親人和朋友去雪地上走走,她的幾乎所有的散文其實就是在記錄她“去雪地上走走”的情景。是的,雪里面還有不干凈的東西——生活中也有蕪雜和骯臟,但是,“在雪地上僅僅做個潔凈的短夢也好,畢竟現(xiàn)在讓人做白日夢的事不多了”。
再說不隨流俗的見識。
艾苓的散文寫的是家事和日常事,但她對家事和日常事的看法從來不隨流俗,因此盡管事情是大家所熟悉的,卻傳遞出新穎的看法,令人耳目一新,也大受啟發(fā)。這一點突出體現(xiàn)在她寫兒子李一的一系列散文中。李一作為艾苓的兒子,自然成為了她散文中的主人公之一。兒子從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嬰兒,到出脫為英俊帥氣的知識青年,一直是艾苓觀察的對象,也是艾苓在散文中對話的對象。這些散文所涉及的內(nèi)容包括了孩子的健康成長、孩子的教育,等等,都是全社會普遍關(guān)注的問題。但艾苓在培養(yǎng)孩子的理念上顯然不同于社會普遍流行的理念。比如家長們都想將自己的孩子培養(yǎng)成小天才,讓自己未能實現(xiàn)的理想由孩子去實現(xiàn)。艾苓便詫異:你的理想為什么要由你的孩子去實現(xiàn)?(《孩子的理想是誰的理想》)比如說家長們把孩子們的身體健康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深怕孩子餓了渴了。但艾苓寧愿兒子在旅行的車上渴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擺在茶桌上的純凈水做鬼臉,因為“有些經(jīng)驗必須從教訓(xùn)中得到”。(《跟著兒子去旅行》)比如出門不帶傘,冒雨回家被淋得渾身濕透,她反而覺得是孩子長大了,還慶幸自己沒有堅持讓兒子帶傘,否則“差點兒剝奪他淋雨的快樂”。(《父親嚴(yán)重缺席》)在這些散文里,同樣作為一位母親,或者一位妻子,艾苓與眾多的母親或妻子相比,的確顯得有些不同凡響。但艾苓并沒有說什么深奧的理論,也絲毫沒有驚世駭俗的舉動。她的不同凡響不過是憑著一名作家的善良和正直,堅持著對常情和常理的信任。常情和常理,是維護社會正常秩序和健康發(fā)展的基石。比如父母看到孩子懂禮貌會很欣慰,這就是常情;比如孩子應(yīng)該孝順父母、尊敬老人,這就是常理。但是在我們的現(xiàn)實中有了越來越多的違反常情和常理的事情,并且社會逐漸形成了共識,把這些違反常情和常理當(dāng)成了正常。艾苓看到了這種現(xiàn)象,她說:“有些詞匯轉(zhuǎn)眼就老了,白發(fā)蒼蒼地蹲在角落?!边@分明就是比喻常情和常理在如今的遭遇。因此她的散文帶著她的憂慮,也帶著她的鋒芒。比如她發(fā)現(xiàn)“忠誠”這個詞變成了一個大煞風(fēng)景不合時宜的詞,“天長地久”這么美好的愛情用語竟然在新婚宴席上顯得“底氣不足”,而那兩個最純潔的字“正被商家精心制作包裝后各處兜售”。在這方面,艾苓頑強地表現(xiàn)出她對這種社會共識的不認(rèn)同,她的散文其實是在反復(fù)強調(diào),要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堅守那些被冷落、被遺忘的常情和常理。
用平易近人來評價一位作家的散文,我不知到底是褒獎還是貶低。好在我從艾苓的散文中發(fā)現(xiàn)她本人并不反感平易近人這類的詞語。她說:“我是我,我很平常,卻是獨一無二的?!边@話說得真好,這話也充滿了自信。艾苓的確是獨一無二的,她的獨一無二也表現(xiàn)在她在散文寫作中能夠一直堅持著平易近人的風(fēng)格。我忍不住要對艾苓說,你千萬不要在意別人說你散文格局太少了之類的批評,你就是你,你不必站到文壇中心去大聲喧嘩,你就在北國的小城恣意地開放!最后我要錄下艾苓在散文里的一段話,她說:“在草枯葉落的秋天,在天高地遠(yuǎn)的大北方,在越來越冷清的野外,也有花朵在肆意開放。這些在秋天盛開的花朵,開得那么頑強,那么忘我,讓我對平常生命刮目相看。”因為在我看來,這段話就是對艾苓散文最貼切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