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昕[蘇州大學, 江蘇 蘇州 215123]
現代人的焦慮癥狀已經成為社會關注的熱門話題。除了工作壓力大、生活節(jié)奏快兩個因素影響外,緊張復雜的家庭關系同樣增添了現代人的精神負擔。人們努力地協調好同父母、兄弟姊妹的親屬關系,試圖擺脫啃老、子女養(yǎng)老、重男輕女、婚姻失衡等社會問題的困擾,卻無法找到有效的方法來改變緊張局促的局面,走出紛繁的家庭迷宮。究其原因,主要有三:一是社會變遷引發(fā)的家庭觀念的變革,生產方式的破舊迎新影響著生活方式的豐富多元,傳統(tǒng)的家庭觀念早已滿足不了現代人們的精神需求;二是中國式家庭的自我解構,家庭內在結構的調整過程需要質疑和挑戰(zhàn)的空間,如此周期性的擺動促使家庭內核獲得平衡;三是獨立人格的挖掘與突圍,大眾總是期盼以左突右奔的方式實現自己的人格獨立,家庭的試驗田提供了折損相對小的活動范圍。目前,中國式家庭關系該何去何從尚且沒有正確的定位,這嚴重影響了人們的生活質量,一定程度上也波及社會環(huán)境的穩(wěn)定和諧?;谥袊郊彝リP系的現狀,從源頭上對癥下藥,也許可以對走出中國式家庭困境提供一些有意義的借鑒。
從一戶家庭洞察人情世態(tài),阿耐的小說《都挺好》似乎可以幫助我們找到答案。以“都挺好”為名,呈現的卻是夫妻不和諧、兄妹沖突、巨嬰啃老等丑陋畫面,那么“都挺好”的內涵究竟是什么?小說一開篇,便是蘇家主心骨蘇母因長時間打麻將撒手人寰的場景。蘇母的葬禮成了蘇家眾人粉墨登場的舞臺,暗波洶涌的蘇家生活終于得以呈現在大眾的視線里。骨灰盒的落地,預示著蘇家新的家庭模式的開始,揭開了蘇家家庭內核的幕布。站在蘇母背后的小男人蘇父蘇大強慶幸自己成了家里唯一的長輩,頭一次驕傲地行使作為父親的權威。揣著糊涂裝明白的他,自顧自地滿足自己的想法,著實對蘇明哲、蘇明成、蘇明玉三人冷漠的手足關系負有責任。蘇明哲作為蘇家長子,抱著對母親早逝的愧疚之情以及對兄長身份的自覺意識,主動扛起了調和家庭紛爭的重擔,可他忽視了自身的小家庭以及自我的承受能力。盲目的孝順和窘迫的現實迫使他放下姿態(tài),勉強維持表面的平和,回歸個人的小家庭。二子蘇明成被稱為“未斷奶的孩子”,從小到大受到蘇母的寵愛,依賴父母成了一種習慣。四肢健全,但心智不成熟,也缺乏足夠的擔當意識。為蘇父買房、毆打妹妹等事實即是恰當的證明。小女兒蘇明玉脫離蘇家的懷抱,逐步成長為獨立堅強的職業(yè)女性。她在極力地逃出冷漠的城堡,也在這個過程中丟失了一些本心,承受痛苦的煎熬。如此支離破碎的家庭關系,在經歷數次激烈的沖突后,重新有了融合的趨向,最為明顯的是明成為了明玉打架以及明玉陪著父親過新年。矛盾的化解或許可以看成是擺脫家庭困境的信號,所謂“都挺好”的理想狀態(tài)。筆者以為這是阿耐有意營造“都挺好”的假象,是對“都挺好”退而求其次的一種滿足。比如養(yǎng)老問題,對于多子女家庭來說,確實沒有行之有效的方案可供參考。小說中蘇大強一心去美國養(yǎng)老不得,寄居到明成家也不是長久之計,最后買房自己住,“一個人,只有一個人,飯是冷飯拿微波爐熱了的,菜都是涼的,我只有一個人”。 獨居的蘇父在年三十被腸胃病侵襲著,所幸,最后有蘇明玉和石天冬一起陪著去醫(yī)院。由此可見,作者設想的養(yǎng)老辦法,對蘇家這個家庭可能只是相對合適的選擇。它不能真正地實現“老有所依”的目標,只能通過其他機緣偶然性地實現。所謂“都挺好”,不一定非得是看似圓滿的結局,緩和的狀態(tài)或好轉的趨向或許更符合其真正意義。明玉和明成的爭執(zhí)是個人的,也是整個家庭的,不是只言片語可以和解的。明玉去看守所放了明成,二人的關系必不會像從前那樣緊張,但是深埋二人心中的仇恨種子從未消亡,明成無法釋懷的侮辱以及明玉的心理陰影是二人無法逾越的鴻溝。小說的最后,明玉為明成求得了工作,而明成不愿受“嗟來之食”。強行地拉近二人的關系,是作者化解兄妹爭執(zhí)的一次嘗試。關系的緩和在一定程度上修補了家庭破裂的內核,雖不能根治中國式家庭關系的病因,但對走出中國式家庭關系困境具有一定的啟示意義。
反觀中國式家庭關系的困境,不得不反思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根源。自古流傳著“百善孝為先”的信條,孝敬長輩作為優(yōu)良美德一直被世代傳承。這促使中國老年人理所當然地認為子女應該孝順長輩,自我地享受著子女的贍養(yǎng),并以此作為晚年生活幸福與否的標準。而年輕一輩也應當以孝道作為個人的行為準則,自覺履行贍養(yǎng)父母的義務。父母和子女在家庭的契約里達成共識,卻忽視了一個重要前提:孝道處于道德的范疇內,是約定俗成的價值提倡,并非法律條文的明文規(guī)定。孝道的構建,是中國文化傳承的一個支柱點,但需要考慮道德的評判標準、家庭與個體的差異性等。蘇家的養(yǎng)老問題無法得到妥善解決,根源在于孝道在新的語境下產生了道德價值之外的語義。傳統(tǒng)的孝道在當今中國式家庭中需要不斷地豐富內涵,以更包容的意義適應當下的新語境。“父母和子女,夫和妻這兩種關系是家庭組織的基本核心”。費孝通在其書《江村經濟》中將家庭關系的核心歸結于夫妻關系。男耕女織是小農經濟理想的家庭狀態(tài),強調男女在家庭中不同的角色分工。在后工業(yè)時代,角色分工問題受到女性權利意識等因素影響,在某種意義上預測了家庭婚姻關系的走向。通過蘇明哲修補的家史,我們知道蘇大強與妻子的婚姻沒有深厚的感情基礎,更多的是利益的圖謀,即婚姻的動機不純粹。正式步入婚姻生活后,以強勢的蘇母為主、極少話語權的蘇大強為輔的家庭結構,成了點燃蘇家所有紛爭的導火索。蘇大強逐漸適應女性主導的家庭關系,自動讓位男性在家庭中的角色定位。男性占主導地位的傳統(tǒng)家庭模式正在面臨多方面的挑戰(zhàn),最大的挑戰(zhàn)來源于男性自身的身份認同感的缺失。女性或男性主導,雖不能決定家庭關系的持久和諧,但關系個體身份意識的認同歸位。原生家庭的惡果來源于父母,傳遞到了子女一代,是傳統(tǒng)文化對中國家庭影響的另一種表現。以蘇明玉為代表,“父母將罪惡和仇恨傾注于胚胎,她是開放于陰暗家庭的罪惡之花”。自幼飽受重男輕女觀念的困擾,努力擺脫蘇姓,對蘇家的一切人和事都是漠視的態(tài)度,可自我的突圍抵不過家庭的權力體系。蘇明玉出走蘇家后,被迫接受蘇家人的關愛,盡管不習慣突然的熱情,還是偶爾打破自己筑起的壁壘以適應新家庭的氛圍。傳統(tǒng)的家庭主義追求的是家庭整體的和睦,忽視的是小我的自由追求。個體的欲求只能在狹小的空間中,以自我的方式來釋放,所付出的代價無法估量。傳統(tǒng)文化推崇的“和為貴”可以作為家庭生活的準則,但這一終極追求并不能掩蓋個體訴求多樣的事實。傳統(tǒng)文化價值的挖掘蘊涵著個體的生命意義,而這恰恰是傳統(tǒng)文化影響下的中國式家庭關系遺漏的。
這股反思的熱潮還源于《都挺好》改編的電視劇,敘述與小說文本不盡相同的中國式家庭故事,傳達對“都挺好”定義的不同理解。電視劇以溫馨的畫面作結,將“都挺好”定義為和解團圓。蘇明哲在美國與家人生活幸福;蘇明成向蘇明玉道歉,獨自奔赴非洲工作;蘇大強得了老年癡呆癥,得到了女兒的悉心照料;蘇明玉回到老宅,決定放下過去。蘇家人在過年的熱鬧氛圍中過濾過往的不愉快,展望全新的家庭生活。相較之下,小說的結局慘淡了些,可意味真實了些。蘇明哲回美國主要為了挽回小家庭;蘇明哲成了網絡寫手,但在婚姻事業(yè)的雙重打擊下消失;蘇大強一個人過年,吃壞肚子,被蘇明玉和石天冬送進醫(yī)院;蘇明玉雖陪著父親過了年,但決心不與蘇家再有瓜葛。以各自安好來尋求慰藉,以家庭離散來回避矛盾,小說或許更符合“都挺好”的現實狀態(tài)?,F有的家庭秩序仍然受到傳統(tǒng)家庭觀念的影響,“大眾文化可以是進步的或冒犯式的,絕不會是激進的,永遠無法擺脫社會的權力關系”。蘇家緊張的家庭關系在中國傳統(tǒng)家庭觀念的體系下萌芽,在人們精神訴求的催生下爆發(fā),但不會脫離既定軌道。即便偶爾偏離傳統(tǒng)的軌道,也是家庭內部成員協調關系的需求,碰撞沖突只是家庭的短暫形態(tài)。對于個體來說,是自我審視和反思的一次機會。比起電視劇追求美滿的結局,小說更為真實地呈現掩藏在華麗外衣下的生活本質。走出中國式家庭關系的困境,立足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土壤中,最核心的便是結合當下人們的生存境遇,挖掘傳統(tǒng)文化深層的意蘊。當歷史與現實有機融合,中國式家庭關系的困窘現狀才能從根本上找到文化依托。基于個體意識的拓展,中國家庭觀念延續(xù)著文化發(fā)展的脈絡,在文化傳承中感知人的存在。人的訴求是家庭這個小社會里亟須獲得關注,可往往最易被同化,個體意識總是無法戰(zhàn)勝強大的家庭主義。在家庭這個環(huán)境里,保持良好的個體意識,合理輸出個體價值,才是人們走出中國式家庭困境行得通的出路。一地雞毛的生活,終會“都挺好”。
①③ 阿耐:《都挺好》,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325頁,第 254頁。
② 費 孝通《:江村經濟》,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8頁。
④〔 美〕費斯克:《理解大眾文化》,王曉玨、宋偉杰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版,第15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