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錯，步步落索——讀張恨水小說《夜深沉》

⊙傅昌艷［蘇州大學(xué)， 江蘇 蘇州 215123］

一旦提及張恨水的社會言情小說，首想的答案必定是《金粉世家》 《啼笑因緣》這兩部作品?！兑股畛痢吠瑯邮巧鐣郧樾≌f的作品，受關(guān)注的程度遠不及以上兩部作品，因未被評論界反復(fù)提及，從而有所疏忽和淡忘，它“也許算不上張恨水的力作，卻極其充分地表現(xiàn)了作家善講令人難以釋卷的悲歡離合故事的本領(lǐng)”。因此這并不影響在大眾視野中的閱讀與流傳，也全然不會抹殺這部作品的價值和意義。張恨水的小說大都秉行“以社會為經(jīng)，以言情為緯”的創(chuàng)作觀念，不同的作品在社會和言情的分布上各有側(cè)重，在《夜深沉》這部作品中，以北洋軍閥時代的北平為敘述中心的社會背景只是小說隱隱約約的底色，馬車夫丁二和與賣唱女月容的情感糾葛、生命沉浮則是小說的重頭戲，此中言情與社會一表一里，透過言情故事一窺當(dāng)時的社會背景。

《夜深沉》最初連載于上海的《新聞報》，故事由一連串的設(shè)計圈套、重重機關(guān)組成，馬車夫丁二和為代表的底層世界和以賣唱女月容涉足深陷的上流社會是截然不同且互相隔膜的兩個敘述世界，主人公丁二和和月容都是上流社會的愚弄者和犧牲品的典型代表，他們之間的感情發(fā)展像兩條相交的直線，從互不相識到互識互助再到漸行漸遠，成為小說中一條清晰的主線。

一

張恨水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顯示出新舊融合的特點，舊即對章回體小說的迷戀與熱愛，新則是對章回體小說的改良、多種敘事策略的運用等方面。在《夜深沉》這部作品中，之所以造成男女主人公彼此疏離、誤解逐步加深終致難以解開的原因，在于作者對于作品敘事形式的設(shè)置，第三人稱限制敘事的運用使得在特定的故事情節(jié)中人物的視角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事情的真相也被受限制的視角遮蔽，人物的主觀臆測占據(jù)上風(fēng)，從而誤解不斷遞加，剪不斷，理還亂，終于錯過。與此同時，小說所要表達的意義和作者的態(tài)度意圖也在形式的運用中得到凸顯。

在小說當(dāng)中，作者并沒有設(shè)置一個顯而易見的敘述者形象，而是將自己隱藏起來，借助一個“形式敘述者”即“無所不在但本身沒有實體的無形的形式敘述者”和各種人物即“時空位置明確受限的有實體的人物”的主體視角將故事鋪展開來。在小說開頭，“形式敘述者”的敘述將讀者的視野帶到北京的一個大雜院，并客觀地介紹了主人公丁二和，與張恨水小說中的“才子佳人”模式略有不同，丁二和并不是一個風(fēng)花雪月的才子，而是一個勤勞踏實的勞動者——馬車夫。他是一個沒落的將軍后代，卻毫無紈绔子弟自驕自恃的習(xí)氣，與六旬瞎子老娘生活在典型的背景大雜院中，憑借自己的力氣養(yǎng)活家人，一匹馬、一輛車，自主獨立經(jīng)營，自由靈活，這是敘述者操縱下的“形式敘述者”見證的客觀事實。之后在“他昂了頭，可以看見天上的星斗，覺得那道銀河，很是有點神秘”，這句話中“形式敘述者”的視野與主人公的視野重合，從而巧妙地實現(xiàn)了從“形式敘述者”到人物視角的交替轉(zhuǎn)換。全文四十一回，以丁二和與月容的視角為主要敘事角度，兩者交替進行，間以其他次要人物的視角，從不同側(cè)面觀照男女主人公的外貌、狀況及思想和當(dāng)時環(huán)境背景。

二

作者將敘述的權(quán)力交給筆下的人物，人物的視野也就變得狹窄而又極具主觀性。恰恰是人物視角的主觀性和限制性造成了男女主人公的層層誤會，并且隨著事件的發(fā)展，人物對所見事實進行主觀上的猜測和幻想，使得人物遠離客觀事實，執(zhí)迷于一己之見，既使自己陷入無盡的痛苦和糾葛，也顯示了當(dāng)時社會給人的殘酷印象和普遍的底層人民的苦難人生，給小說籠罩了一層悲劇性的氛圍。小說從丁二和與月容相識開始，便有了不同程度的誤解，作者像是在兩人之間嵌入了一個天然屏障，使得各種誤解貫穿了開頭相識、中間失聯(lián)、最后絕望的三個階段。比如一開始丁二和要送月容去救濟院，在這件事上就體現(xiàn)了兩人各自的心理活動和隱含的分歧，先是月容只是看見丁二和吃飯時的情態(tài)便推測出“人家顧著面子，直不好意思說出口，叫客快點兒走，這也就不必去真等人家說出口來，自己知趣一點兒，就說出來罷”。第三人稱限制視角將敘述聚焦到人物月容的身上，在這種細致入微的心理活動的描寫中，一個天真而又猜尋、靦腆而又執(zhí)拗的少女形象被生動地勾勒出來，暗示了女主人公月容的尷尬境地，也預(yù)示了月容之后漂泊無依的命運。同時，就月容的表現(xiàn)，二和心理發(fā)生了無數(shù)個翻轉(zhuǎn)，月容僅是勾了勾頭，他便確信“瞧她這樣子，那是非常的愿意到救濟院去”。 作者對于這種心理細節(jié)的描摹，不僅體現(xiàn)了二和對月容的在乎和不愿意其離開的怨憤，還可以看出二和的褊急、無理性、實心眼的性格特征，這在二和面對各種壞事時的急躁反應(yīng)中也可窺出一二。開頭的此種兒女情長間的小猜忌和小誤會既是作者對主要人物性格特點的介紹，又是對之后的人物性格和命運的發(fā)展變化做的一個照應(yīng)和奠基。

中間失聯(lián)階段兩個主人公各自局限在自己的人物視野和活動空間當(dāng)中，此時的丁二和與月容，一個墻里一個墻外，一個在尋找一個在逃避，完全是兩個世界?！澳信p線平等的敘事模式”將各種沖突、誤會、巧合、圈套巧妙地輪番敘述出來，兩條主線各自敘述，互不干擾，像兩條交叉會合過后的直線，漸行漸遠，他們都曾有對于命運安排、上層愚弄的抗拒，一個接一個的陰謀與陷阱使得他們分身乏術(shù)，感嘆生命的渺小與無力，開始默默服膺于無形力量的安排。第三人稱敘限制視角的運用不僅是作者謀篇布局、構(gòu)思情節(jié)時的技巧，更是展現(xiàn)人物性格發(fā)展脈絡(luò)和情感態(tài)度價值觀的必要手段。這個階段中，月容兩次掉入虎口——上層階級設(shè)計已久的陰謀與陷阱，第一次是初登臺便受到紈绔子弟宋信生的猛烈追求，一步一步地誘其深入，待月容醒覺早已落入下一個狼窩。在月容的視角下，宋信生是如何層層布釣餌的，又如何讓月容進退失據(jù)的，讓讀者一目了然，例如第十三回中的一個細節(jié)：“月容兩手扶了桌沿，見他已是慢慢地逼近，待要走出去，又覺得拂了人家的面子，待要站在這里不動，又怕他有異樣的舉動，心里卜卜亂跳，正不知怎樣是好?！彼涡派趥紊频拿婵紫乱耘笥炎苑Q，表面上的友好與客氣讓月容騎虎難下，難以拒絕，未經(jīng)世事的天真和初見世面的虛榮又使得她對于宋信生的玩弄與欺騙多了一層一廂情愿的意味，短短幾句便將女主人公矛盾、無助、為難的心理波動形象地刻畫出來，從側(cè)面也可看出當(dāng)時社會以宋信生為代表的紈绔子弟為所欲為、欺壓良善的丑惡嘴臉。第二次的遭遇是軍閥司令的威逼利誘。這一次月容在趙司令關(guān)押她的小黑屋中籌劃了第一次的逃跑和反抗，認清現(xiàn)實，個人意識開始萌芽。從這兩次遭遇來看，女主人公的性格特征經(jīng)歷了從稚氣未脫、任人宰割到敢于反抗、靈活周旋的轉(zhuǎn)變，即使如此也無濟于事，畢竟這是一個軍閥當(dāng)?shù)馈?quán)錢作威的社會，這也是人物命運的悲劇性所在。作者在賦予男女主人公第三人稱限知敘事的同時增添了另一些配角人物的視角。例如通過宋信生家仆老伙計的視角，我們看到了一個棄婦形象的月容，她生活窘迫，入不敷出，眉眼低下；通過鄰居田大嫂的視角，丁二和在尋找月容過程中的焦急和失魂落魄躍然紙上。

最后絕望階段更是誤會重重，巧合無數(shù)，月容憑著自己的一身技藝和老槍宋子豪、黃氏搭伙去茶館子里賣清唱，重頭做起，卻被劉經(jīng)理當(dāng)作獵物盯上，這第三次的遭遇已是深陷淖泥中，與命運的妥協(xié)之態(tài)也已稍有嶄露，妥協(xié)是逼不得已，身體的不自由加上精神上的諸多負累，使月容這樣的女子命運徹底淪為悲劇。單從二和的視角來看，又有了諸多不同的意味，他看到月容“口里斜銜了一支綠色的虬角煙嘴子，靠了車廂坐著，態(tài)度很是自得”，他看到的月容是坐在劉經(jīng)理車子里的月容，是一個已然墮落的女子。第三人稱限制視角雖然讓人物獲得了與眾不同的個性，其內(nèi)在的主觀性卻讓主人公的眼睛看向客觀事實的時候態(tài)度發(fā)生了偏移，從而影響了主人公的判斷，沉迷于自己的主觀想象中。

三

張恨水借助第三人稱限制敘事將一個個誤解串聯(lián)起來，以形式的精心營構(gòu)來傳達出男女主人公身在局中不能自已的悲劇處境，也表現(xiàn)了作者對于小人物體察入微的同情和對當(dāng)時社會黑暗現(xiàn)實的批判。在張恨水的小說中，底層世界和上流社會從來都是水火不相容的，上流社會軍閥當(dāng)?shù)?，愚弄良民，欺壓百姓，設(shè)計陷害，無所不能。底層貧民的苦難接踵而來，難以擺脫，忍氣吞聲，任人擺布。從整個時間跨度來看，丁二和自從與月容有了短暫的交匯后便諸事擾擾，不幸重重，一步錯，步步皆落索。所以這本小說既是一個女性情感史或悲劇史，它也是一種底層勞動人民陷入命運無常的旋渦無奈又無力的真實寫照。月容的悲慘命運既是當(dāng)時女伶命運的一種特寫，也是對當(dāng)時社會錢權(quán)當(dāng)?shù)赖暮诎惮F(xiàn)實的一種揭露與鞭撻，與其說是命運的不公與殘酷，倒不如說是軍閥富商當(dāng)?shù)?，肆意妄為，視平民百姓為草芥，決定著小人物的生殺大權(quán)，這是當(dāng)時的時代與社會顛倒錯亂的結(jié)果。

①②③④⑤ 張恨水：《夜深沉》，百花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2頁，第22頁，第25頁，第136頁，第52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