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瑾[濟南大學文學院, 濟南 250022]
1929年,丁玲發(fā)表了短篇小說《慶云里中的一間小房里》 (以下簡稱《慶云里》),文本延續(xù)了丁玲一貫的女性解放思想,以“一種個人化、民間化的立場,而不是現(xiàn)代性或階級性的立場”,溢出了革命敘事成規(guī)。但實際上,丁玲又不得不受到復雜的社會思潮、人生經(jīng)歷、人事關系等因素的影響。而這一復雜的“歷史迷霧”都在性別判定中遭到了無情的遮蔽。同樣以妓女為書寫對象,老舍的《月牙兒》以第一人稱視角切入,描寫了社會底層的“我”如何墮落為妓女的心路歷程?!对卵纼骸吩谝暯乔腥?、文本聚焦等方面同樣體現(xiàn)了尖銳的性別意識,但這一切都鑒于作者的性別以及復雜的時空轉化而被抹除,成為被社會語境規(guī)定的“苦難敘事”。
然而,《慶云里》是如何在抽空歷史語境、社會思潮之后成為典型的女性表述的?《月牙兒》又是如何在社會語境中喪失了文本的復雜性而成為“苦難敘事”的典范?文本意蘊在時空輪轉中的變幻莫測又給予當下怎樣的啟示?這一切都需要再次“靠近”那“被遮蔽”的歷史風云。
一
“五四”之后,文學被納入“為社會”“為人生”的思潮中去。女性作為被書寫的重要一支,在“五四”之后經(jīng)歷了被客化和工具化的過程。妓女作為女性中較為特殊的一類人,在文學中扮演了被批判、被啟蒙話語拯救的角色。在男性知識分子的敘述中,“一種是高等妓女,她們被視為道德淪落者,成為墮落的殖民地文化和資本主義文明的象喻而被批判;一種是底層妓女,她們被列入下層人民群眾行列,成為被侮辱被損害的人而獲得同情,成為人們批判黑暗的社會制度、改造社會的符碼”。
丁玲自創(chuàng)作之初即以鮮明的性別意識和大膽的心理書寫而聞名。其作品飽含鮮明的性別意識以及女性獨有的細膩感受?!稇c云里》是丁玲寫于1928年的短篇,文本以全知的第三人稱進行敘述,展現(xiàn)了妓女阿英的從妓生活以及其細膩的內心感受。相較于男性對妓女的“受難”敘述而言,阿英的從妓生涯是快活的。她會因為有吃食和性愛而感到滿足,會因為妓女們在一起熱鬧地吃夜飯而感到幸福,會因為在馬路上尋找客人而覺得激動興奮。因此,女性墮落最重要的兩個原因——食和性,通過阿英無憂無慮的快樂生活被丁玲完全解構,“在阿英的妓女生活里,我們找不到屈辱和悲慘,甚至找不到一絲無奈”。最為重要的是,阿英最終是繼續(xù)從妓還是成為被拯救的對象,丁玲在文本中并沒有給予說明。這種批判性話語的缺席以及拯救者的缺失完全顛覆了主流話語對苦難底層女性的闡釋和期待,從而“掙脫了主流話語的制約”。作為女性作家,丁玲對女性的塑造天然地比男性作家有著性別優(yōu)勢。正如丁玲所言,“我自己是女人,我會比別人更懂得女人的缺點,但我卻更懂得女人的痛苦”。因此在女性塑造方面,丁玲會更加有話語權。當她以女性身份去書寫妓女的生活和心理時,疊加的說服力使丁玲“可靠”地展示了妓女的生活圖景。從而完成其對主流的妓女話語模式的拆解。因此,《慶云里》以丁玲特有的敏銳和細膩在革命口號鋪天蓋地的時代發(fā)出了女性獨有的聲音。
1935年,老舍發(fā)表了短篇小說《月牙兒》。同樣以妓女作為書寫對象,老舍的《月牙兒》則由于作者的性別身份以及時代的變換而被時代賦予了更為符合社會規(guī)定的使命。
《月牙兒》以日記體的形式講述了“我”在現(xiàn)實的壓迫下從學生淪為與母親一樣的暗娼的心路歷程,最終發(fā)出了“媽媽是對的,婦女只有一條路走,就是媽媽走的路”的悲慘呼聲。作者通過“我”的悲慘遭遇,完成了對妓女在舊社會可憐形象的展示,“使她們成為中國舊社會歷史的一面鏡子”?!盁o論從淪為妓女的原因——生活所迫來說,還是從她們的生活——骯臟、陰暗來說,或是她們的內心世界——矛盾、痛苦來說,抑或是從職業(yè)后果——性病來說,甚至從小說涉及的她們的管理者和懲戒者——警察和監(jiān)獄來說,這篇小說都是一篇認同于主流話語模式的典型文本”。事實上,老舍對妓女生活的描述與其個人經(jīng)歷和社會背景密切相關。老舍自小被母親帶大,對底層悲慘生活有切身體會,“由于幼年境遇的艱苦,情感上受了摧傷,他總拿冷眼把人們分成善惡兩堆,疾惡如仇的憤激,正像替善人可以舍命的熱情同樣發(fā)達”。同時,老舍受“五四”影響頗深,“假如沒有‘五四’運動……我絕不會忽然想起去搞文藝”。因此,老舍必然要承擔“五四”賦予的參與社會實踐的使命。老舍于1930年回國,他想起1928年在濟南發(fā)生的“五三慘案”,“開始注意打聽關于這件事的詳情”“半年以后,濟南既被走熟,而‘五三’的情形也知道了個大概,我就想寫《大明湖》了”。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艱苦創(chuàng)作,老舍完成了長篇小說《大明湖》。1932年,商務印書館被燒,老舍的《大明湖》也葬身火海。但老舍“把其他情節(jié)都毫不可惜地忘棄,可是忘不了這一段。這一段是,不用說,《大明湖》中最有意思的一段”。而這“最有意思的一段”也就是小說《月牙兒》的雛形。因此,無論是從作者意圖、誕生背景還是其社會闡釋上,《月牙兒》均被冠上了“對黑暗社會制度的暴露和批判”的社會意義。這既是時代的賦予,又與老舍本身的際遇、作為知識分子的良心不可分割。因此,《月牙兒》的社會藝術才顯得真實深刻。
同樣以妓女為書寫對象,《慶云里》成為典型的性別文本,而《月牙兒》則被賦予了重大的社會革命意義。然而,《慶云里》是純粹的性別文本嗎?鮮明的性別意識下,被遮蔽的到底是什么?《月牙兒》僅僅具有社會革命意義嗎?對其做出性別意義上的解讀是否同樣符合文本的開放性意義?這一切都有待于對“社會”和“文本”進行更進一步的探究與考察。
二
每個人都會處于復雜的歷史場域和社會語境之中,丁玲自然也不例外。《慶云里》的書寫一方面體現(xiàn)了作者獨特的女性意識和對主流文學的解構。然而,作者的表述只能說是一種女權主義的表述,是性別主義的體現(xiàn)。而丁玲也僅僅是一個“女性”而已,她受著社會語境的深刻制約。1928年,丁玲針對小說集《在黑暗中》的題目指出:“因為我那時是一個很會發(fā)牢騷的人,所以《在黑暗中》不覺地染上一層感傷。社會的一面是寫出了,卻看不到應有的出路?!倍槍ι啤翮娴扰孕蜗?,丁玲的目的就是為了表現(xiàn)她們的苦悶。而《慶云里》則于次年發(fā)表。從丁玲明確早期的創(chuàng)作目的到《慶云里》問世,僅僅間隔了三個多月,而《慶云里》內在意蘊仍舊是偏向于《莎菲女士的日記》之類的女性“個人體驗型”小說,和莎菲等知識女性一起構成了一個女性個體感受譜系,提供了一個特定時代烙印于女性本身的復雜印記。
《韋護》的完成標志著丁玲創(chuàng)作的正式轉變。《韋護》雖然“還沒有跳出戀愛啊、革命啊的范圍,但它已是通向革命的東西了”。而之后的《1930年春上?!?,是她“向左轉、開拓寫作圈子的嘗試”。因此,丁玲1930年后的創(chuàng)作“女性體驗”逐漸減弱。而《慶云里》是丁玲“左”轉之前,受“五四”影響,關注女性體驗的作品。從這一層面上講,《慶云里》既是女權主義者的表態(tài),同樣也具有重大的社會現(xiàn)實意義。
此外,文本所采用的全知視角是客觀十足的,然而也是冷漠十足的,甚至體會不到人間冷暖。也正因此,阿英對“妓女”的身份沒有任何的羞恥和苦惱。事實上,“民國娼業(yè)的畸形繁榮,是由社會劇變和惡劣的社會環(huán)境所致。當時普通人的最大愿望就是能活下去,表現(xiàn)在娼妓發(fā)生上,強迫的因素、物質的因素、悲慘的成分就顯得突出”。顯然,阿英的無煩惱是不符合社會現(xiàn)實的。丁玲在擺脫對女性道德審判的同時,陷入了另一個思潮之中——性解放思潮。
從《夢珂》到《莎菲女士的日記》,“性解放”始終是丁玲的關注點。這樣的思想用于表現(xiàn)丁玲自身沒有任何問題。但用“性解放”來描寫妓女,在形成對主流文學顛覆的同時,有概念化的嫌疑,甚至可能導致表述的失真。同時,丁玲對妓女的這種態(tài)度或許還受到了沈從文的影響。1928年,沈從文完成他的短篇小說《柏子》。《柏子》并未著眼于妓女的苦難,而是將嫖客與妓女之間的脈脈溫情表現(xiàn)了出來。小說雖未發(fā)表,但當時丁玲與沈從文交往密切,且二人老家相距不過百里,習俗上可能有很大的相似性?!稇c云里》很可能受到了故鄉(xiāng)風俗以及沈從文創(chuàng)作思想的影響。
三
就一般意義而言,《月牙兒》具有重大的社會革命意義。但實際上,《月牙兒》在重大的社會革命意義之外,同樣具有重大的性別意義,甚至提出了更為尖銳復雜的性別問題?!对卵纼骸放砸暯且约叭沼涹w的自述避免了“我”以外的男性對“我”故事的過濾或變形,而這種“敘述的原樣性”更加凸顯在對“客體”男性的書寫、對其他女性的書寫刻畫以及其結局的設定中,從而“在這種女性視角的敘述話語中,在對女性浪漫神話的顛覆中,衍異出對男性中心主義等級專制文化的挑釁”。
首先,《月牙兒》以一個完全女性化的心理狀態(tài)將“客體”從女性轉變成男性,男性再也不是拯救者,反而成了面目丑陋的男性。他們或是拋棄者,或是強暴者,或是偽君子,對女性棄之如敝屣,充滿謊言與欺騙。當作家有著鮮明的性別意識時,他會以另一種性別身份去考量作為“他者”的異性,而老舍則自覺做到了這一點,從而彰顯出作者獨特的性別意識。
其次,在文本中,“我”和母親的關系已經(jīng)不單是母女,還有著像阿英和阿姆之間的關系。在“我”淪為暗娼與母親相遇時,“她似乎一點也不以這種生意為奇怪”。之后,母親開始照料著“我”的皮肉生意??梢哉f,“我”步入了母親的后塵。而母親的墮落則彰顯著女性自我救贖的無力與失敗。她嘗試過依靠自己的勞動維持生活,但這些自食其力的活計隨著男人拋棄和生活的艱難而告終,只能從事賣淫。當年華老去,母親只能回來尋找已經(jīng)成為暗娼的女兒。當母親看到“我”時,沒有驚訝、傷心和無奈。母親明白,女人的職業(yè)是一種繼承。如果說,母親淪為妓女可以與教育相關聯(lián),但“我”是受過教育的,卻在生活的旋渦中不斷地掙扎而又再次淪落。作為現(xiàn)代化的產(chǎn)物,學校承擔了啟蒙和現(xiàn)代化的重任,是女性得以救贖和解放的主要途徑,但當“我”被吃食和找不到工作所打敗,方才明白學校教給學生的東西充滿了虛偽和無用。同樣,“我”的同學們的“職業(yè)”也不外乎是“姨太太”和“暗門子”。當接受過教育的女性彰顯其職業(yè)和人生歸屬時,老舍對主流話語的反叛和解構,對啟蒙話語的價值體系的質疑和批判顯示出異常的尖銳和反諷。
小磁人是《月牙兒》中的另一個角色,她通過自由戀愛與丈夫結婚,當她發(fā)現(xiàn)丈夫和“我”的關系時,只能央求“我”放開她的丈夫,“她似乎什么也不懂,只知道要她的丈夫”。小磁人本是“五四”啟蒙的產(chǎn)物,但她在老舍的書寫中淪落為魯迅筆下“歸來的娜拉”。主流文學期盼和想象的“五四”新女性最終依舊被禁錮在“從一而終”的囚籠里,這可以說是老舍對宏大敘述最有利的批判和諷刺。崇尚自由戀愛的“小磁人”完全是一個變形的“承包娼妓”,她的婚姻“是對五四自由戀愛蹈空的嘲弄,空幻的夢境后是從一而終陳腐的傳統(tǒng)婚戀模式”。這種對“五四”女性啟蒙成果的拋棄和挑釁中飽含了強烈的性別意識以及老舍豐厚的人生體驗。
最后,老舍對《月牙兒》的結局設定同樣是對主流話語的公然顛覆,是對男性主流話語的公然質疑和掙脫?!拔摇弊罱K被關到了感化院,政府派人教感化院的妓女們做諸如洗、做、烹調、編織的工作。但是“我”明白這些只不過是社會對底層女性編織的又一個牢籠,所以“我”最終并未接受這個感化。當“我”跟其他“暗門子”揭示感化院不能給予生存時,她們并不信“我”,她們甚至說“我”沒有出息。反諷的是,“我”并不想離開感化院,因為外面的世界在“我”眼里甚至比這里還要黑暗和無望。這不僅僅是作家的悲觀敘事,還是作者站在女性視角流露出的對啟蒙和拯救的質疑和顛覆,在社會革命意義之外,同樣具備了性別意義上的重大意義。
從20世紀20年代的《慶云里》到30年代的《月牙兒》,妓女在不同時代、不同作家的書寫中呈現(xiàn)出不同的面貌。在丁玲筆下,阿英表面上是一個自由的女性形象,但卻被抽空了應有的復雜性。而在老舍筆下,虛假的女性解放遭到了無情的顛覆,但老舍卻無力在“提出問題”之外提供“藥方”,只能任“我”把“監(jiān)獄”當作“天堂”,將“月牙兒”視為既虛幻的“月光”。
縱觀《慶云里》和《月牙兒》,性別問題顯然不僅僅作為一種孤立的現(xiàn)象存在,在對既有的敘述成規(guī)完成完全的顛覆之后,丁玲和老舍卻只能在虛幻的結尾中給予女性溫暖而凄涼的安慰,這當然不是丁玲和老舍的過錯,在復雜而又變幻的歷史語境中,性別問題顯然不能單獨存在,而是關聯(lián)了全部的歷史語境和現(xiàn)實,如何對性別問題做出有效的回答,仍然是一個值得探討的沉重話題。
①④⑧ 李蓉:《苦難與愉悅的雙重敘事話語》,《文學評論》2006年第2期,第143頁,第144頁,第141頁。
② 劉傳霞:《被建構的女性》,齊魯書社2007年版,第162頁。
③ 盧國華:《一個短篇的兩種讀法》,《名作欣賞》2006年第8期,第44頁。
⑤ 丁玲:《慶云里中的一間小房里》,《丁玲選集》,京華出版社2006年版,第205頁。
⑥[18][19] 老舍:《月牙兒》,《斷魂槍》,京華出版社 2006年版,第114頁,第121頁,第113頁。
⑦ 符傳豐:《老舍短篇小說論》,《復旦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7年,第35頁。
⑨ 羅莘田:《我與老舍》,中國華僑出版社2005年版,第154頁。
⑩[12] 老舍:《老舍自述》,京華出版社2005年版,第25頁,第73頁。
[11] 老舍:《我怎樣寫〈大明湖〉》,《老牛破車》(青蘋果電子書系列),第 29頁,參見網(wǎng)址 http://ishare.iask.sina.com.cn/f/34149609.html
[13] 丁玲:《我的創(chuàng)作生活》,《丁玲全集》(第7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5—16頁。
[14] 丁玲:《答〈開卷〉記者問》,方舟、雪夫編:《大家叢書:丁玲卷》,華文出版社1999年版,第83頁。
[15] 李向東、王增如:《丁玲傳》(上),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5年版,第65頁。
[16] 張超:《民國娼妓問題研究》,《武漢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5年,第2頁。
[17][20] 郭文元:《女性浪漫神話的顛覆與衍異》,《十堰職業(yè)技術學院學報》2003年第2期,第43頁,第4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