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潔 [湖南大學,長沙 410082]
“城”是一種空間構設,從中可以見出作者的文化選擇。“邊城”之“城”是一個人性皆美的“愛”的世界,也是沈從文的心靈棲所?!罢菍ΣB(tài)、閹寺性的發(fā)現(xiàn),使沈從文終于發(fā)現(xiàn)了他獨有的那個世界,屬于沈從文的‘湘西’”。病態(tài)、閹寺性為都市世界所特有,自我喪失,自然欲望被壓抑,道德失去其所指,人性開始異化。而這些,都是20世紀現(xiàn)代文明的附屬物,值得注意的是,中國20世紀前期的現(xiàn)代文明并非真正意義上的現(xiàn)代文明,而是一種前現(xiàn)代文明,以物質(zhì)繁榮與觀念陳舊為表征。在此背景下,沈從文企圖從故鄉(xiāng)湘西去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人”所喪失的熱情、淳樸、雄強,去尋找生命的“力”。正如他自己所說:“我要表現(xiàn)的本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薄哆叧恰穭t是這種人生形式所能達到的極致,在這里,人與自然為鄰,感受著生活的得失哀樂,擁有著生命的尊嚴。名利觀念、等級秩序還尚未形成,人與人之間皆是平等和睦,人性本善在這里被演繹得淋漓盡致。但沈從文的湘西世界要以都市世界為參照物,意義才能得以凸顯。換而言之,是因為沈從文看到了文明讓人墮落,才有意識地去描繪前文明社會的自然人,并在兩者的對比中,贊揚后者,完成了自己對都市的批判,表明了民族性格改造的理想。這與盧梭的自然主義生命論有著共通之處,提供了一種反思文明的模式。
而“傾城”之“城”是都市香港,當然,《傾城之戀》 的城市,并非只有香港,上海也是其表現(xiàn)的對象。張愛玲將故事的背景設置于滬港,并且極其真實地再現(xiàn)了滬港社會。20世紀的香港與上海,表面上已經(jīng)是國際大都市,上海甚至被稱為“東方明珠”。但實際上,在這兩座城里,新與舊并存。新的是西洋的建筑、器物、服飾等以及隨之而來的世俗人生觀,“物”被神化,金錢幾乎成了所有人追求的目標。但傳統(tǒng)的思想觀念也并未消失,而是極其頑強地存在于每一個人的腦海中。門第、等級與金錢的博弈,無時無刻不在上演。《傾城之戀》里白流蘇與范柳原所生活的世界,正是如此。張愛玲沒有絲毫美化,腐朽的白公館跟不上生命的胡琴,世上已過千年,而它則恍如昨日。但生于此的白流蘇,卻在這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白公館已經(jīng)承擔不了時代的重擔,一天一天在走下坡路,唯一能給白流蘇的便是名門閨秀這一身份,可是這一點都緩解不了隨之而來的生存壓力。張愛玲正是從這些普通人的人生里透視上海與香港,她以一個清醒者的姿態(tài)觀照著發(fā)生在這大都市里的一切,并向讀者不動聲色地描繪這一血淋淋的現(xiàn)實。
沈從文發(fā)現(xiàn)都市社會里現(xiàn)代文明的虛偽,他執(zhí)著于構建一個沒有文明的理想社會,去探尋人與自然的樸素性能否在現(xiàn)代文明的語境里保存,他試圖用“愛”去消解一切。張愛玲則不同,她始終活在現(xiàn)實的世界里,“以一個‘現(xiàn)代人’的身份窺視著充滿濃厚的傳統(tǒng)文化情調(diào)的滬港大都市生活”?!斑叧恰敝俺恰笔窍嫖魇澜绲囊挥?,“傾城”之“城”是真實的香港,可以見出沈從文從一開始選擇的便是理想,張愛玲則鐘情于現(xiàn)實,但是這兩種選擇都透露著對現(xiàn)代文明的清醒認識。
張愛玲曾表明,她不注重人生飛揚的一面,更喜歡歌詠人生的素樸,而她認為人在戀愛的時候是最素樸的。她聲稱自己是小市民,即使寫傳奇,也只寫普通人的傳奇。如趙園所說:“在‘傳奇’這一借來的名目下,她追求‘傳奇性’與‘普通人’人生的平凡性的統(tǒng)一?!闭蛉绱?,她多寫普通人的婚戀,將那些忘卻時代卻又囿于時代的平凡人的人生作為反映滬港洋場社會的窗口。《傾城之戀》則是其代表。白流蘇與范柳原是滬港社會里頂普通的一種人,他們無暇顧及時代,因為他們連自身都顧不過來。白流蘇好似是古老中國留下來的一點遺產(chǎn),所以她成了范柳原口中的最像中國女人的女人。但是這種女人終究是不合時宜的,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卻想要掌控自己的命運,那么就只能憑借自己僅剩的姿色與對男人心理的熟悉,去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婚姻。為此,她接近范柳原,押上自己全部的賭注。而究其原因,則是她現(xiàn)實的母親與現(xiàn)象中的母親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她是個六親無靠的人。在這一點上,范柳原和白流蘇又極其相似,英國長大的范柳原對中國懷有美好的想象,他急于在這個古老的國度里尋找到自己文化的根。但是現(xiàn)實卻擊碎了他的一切愿望,每個人都是孤獨的,沒有一個人能夠真正懂得他,也沒有一個人想要去懂得他。所有親近他的人,僅僅是因為他的錢。他和白流蘇開始心懷鬼胎接近對方,但似乎白流蘇對于范柳原又有點不一樣,他在她身上發(fā)現(xiàn)了古老中國的影子,可以說范柳原為白流蘇所吸引,是情欲使然。正如范柳原在電話里的告白,他是愛流蘇的。白流蘇明知范柳原邀她去香港是一個圈套,卻安之若素地往里跳,似乎不僅僅是因為要抓住婚姻這一根最后的救命稻草。小說中的那堵墻,被張愛玲賦予永恒的意味,而白流蘇也是有思想,有血肉的。她努力克制住自己對范柳原的感情,是因為她在期待他能夠帶來較優(yōu)異的議和條件。而議和條件,就是能夠保證自己能夠生存下去的婚姻。這個都市世界里,每一個人都是孤獨的,白流蘇如此,范柳原也是如此。孤獨感,“是一種產(chǎn)生于都市文明之中的‘現(xiàn)代病’和‘異化感’”。而且深處其中的人們,雖然被告知人人生而平等、自由,卻往往被困在自由的枷鎖之中?,F(xiàn)代社會,自由都是有條件的自由。因此,白流蘇想要釋放自己的感情,只能是在獲得一定的物質(zhì)基礎之后。所以范柳原和白流蘇之間,只能是“談戀愛”,而非“戀愛”。其談戀愛的過程只能是貓捉老鼠式的,半真半假,半推半就。
沈從文的《邊城》和張愛玲《傾城之戀》的相似之處則在于,都是從婚戀的角度去關注人生與社會?!哆叧恰废袷且黄獌?yōu)美的散文,沈從文不惜大量筆墨介紹了那個邊遠小城的風俗人情。人與人之間毫無算計,就算是風塵女子,也自有一份渾厚。人人尊重自然,服從自然,將命運系于自然,儼然自然的一部分。所有的人都是自由的,每個人皆懷著心中的那一份“愛”去生活。翠翠和老船夫,在翠翠的感情問題上,兩個人選擇的對象不一樣,但是沒有形成矛盾,而恰恰是互相靠攏,這是愛。大老和二老同時愛上了同一個女孩子,但是并沒有形成敵對關系。他們選擇用公平的方式競爭,大老因先走了“車路”,絕不肯先走“馬路”,他們相互憐憫和憐惜,這也是愛。船總順順讓二老接受碾坊,二老不接受,船總并沒有把他怎樣,無奈聽任他出走,照樣是愛。他們所有人的愛,不存在任何的強制性。
都市社會里,現(xiàn)代文明侵染下的現(xiàn)代人,被困在自由的枷鎖里,任孤獨吞噬身心,帶上厚重的面具,壓抑自己的情感,愛情無處藏身。范柳原和白流蘇就是例證。前文明社會里,自由是最基本的人生形式,“只為愛而結合,只為不愛而分離,毫無任何依賴性,毫無任何功利的計量,必要的時候可以以死相殉”。儺送和翠翠之間的愛情就是如此。
隨著歷史的進程,文明的發(fā)展,“湘西之夢”已然遠去,沈從文也清楚地知道,“一分新的日月,行將消滅舊的一切”。那些古樸地生存在茶峒這一小城、信守著生活本來的人,單調(diào)的生命尊嚴,必將被外來的新的一切所干擾。翠翠與二老的得失哀樂,因為碾坊的出現(xiàn)多了一份不確定性。碾坊在《邊城》中是作為一種現(xiàn)代文明而存在的,當然此處的現(xiàn)代文明只是相較于邊城那個前現(xiàn)代文明世界而言,區(qū)別于湘西本來的歷史形態(tài)。翠翠看到中寨那個團總的女兒帶著銀項鏈,是有點羨羨的。端午節(jié),團總母女在順順家最好的位置看龍舟比賽,迎來無數(shù)好奇的目光。一個有碾坊陪嫁的女孩,多少是會引人注意的。順順將其安排在最好的位置上,便是最好的證明。一座碾坊可抵得過十個長年。至此,碾坊——渡船已形成對立,作為翠翠與儺送之間愛情的障礙而存在。正如凌宇所說:“在翠翠與儺送之間,站起了那座碾坊,一種物化的人格力量。在它的上面,凝聚了封建買賣婚姻的本質(zhì)。”碾坊改變了邊城的人際關系與人的生存模式,自然意義上的愛情被買賣婚姻所壓迫。相較于碾坊,讓老船夫產(chǎn)生了自卑心理。在得知翠翠心意之后,他小心試探順順和儺送,卻適得其反,遭遇了些許誤解,順順家人認為大老的死與老船夫的態(tài)度不明朗有關。面對碾坊的誘惑,船總和二老都得做出選擇。船總心里的天秤傾向碾坊,二老則依然選擇渡船,因此,父子間形成了矛盾。但沈從文終究不愿讓人心的丑與惡直接破壞這一牧歌情調(diào),船總最后還是妥協(xié)了,碾坊讓位于他對儺送的愛,故聽任儺送出走,在翠翠成為孤雛之時,同意了他們的婚事??赡莻€人也許明天回來,也許永不回來了。沈從文在現(xiàn)實與夢境中是清醒的,名利等級觀念一旦形成,人與自然的樸素性必將遭受破壞,那個人是永遠不會回來了。邊城之“戀”以悲劇結尾。
傾城之“戀”,卻因香港的陷落,有了一個小團圓式的結局。范柳原是希望他和白流蘇之間的愛情能夠地老天荒的,盡管他倆都是精刮的人。但是經(jīng)都市生活打磨過的人心,會在稚嫩的心上磨出一層老繭,無條件的愛變成有條件的愛。人心的隔膜,使得范柳原與白流蘇處于無邊無際的孤獨,有條件的自由卻又限制了白流蘇的真心,壓抑著她內(nèi)心的情欲。范柳原讓白流蘇逃離了上海,以為她離開了白公館會稍微自由一點,可是并沒有,因為生活太沉重了。孤注一擲的白流蘇,輸不起。他提議讓流蘇和他一起去馬來西亞,去原始人的森林,回歸最自然的本真狀態(tài),地老天荒式的愛情才會成為可能。正如范柳原對白流蘇所說的那樣:“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么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墻。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墻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毕愀鄣南萋涑扇朔读c白流蘇的愛情,文明的消散讓他們互相諒解?!罢剳賽邸弊兂闪恕皯賽邸?,牧歌式的愛情結尾,以一個城市的陷落為代價。
現(xiàn)代文明滋染下的都市,在沈從文看來,“神”已解體,人已異化。他企圖從邊遠的湘西人民身上去發(fā)現(xiàn)人的本來面目,用“美與愛”來代替宗教?!哆叧恰肥巧驈奈母行陨苓_到的極致,“愛”是所有人的出發(fā)點和歸宿,人性至美?!哆叧恰肥巧驈奈睦硐氲募耐兴?,是沈從文心靈的棲所。但是純美的邊城圖景并沒有遮蔽沈從文的現(xiàn)實感,只是讓其以更加曲折的形式存在,借此提供一種反思現(xiàn)代文明的模式。作為自然的一部分,發(fā)生在邊城的這場自然之戀,因現(xiàn)代文明的侵入,遭受破壞。沈從文用“愛”消解一切,但他也清楚地知道,現(xiàn)代文明一旦存在,人與自然的樸素性必將消失,“愛”不是解救一切的良方,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對現(xiàn)代文明的絕望。
張愛玲曾坦言,無條件的愛是可欽佩的,但理想終究會撞破現(xiàn)實。張愛玲是始終活在現(xiàn)實里的?!秲A城之戀》里的白流蘇和范柳原的愛情雖為情欲所驅(qū)動,但是他們卻是孤獨而又不自由的。都市社會中日經(jīng)侵染的妨礙人的情欲所表達的東西,就像刺猬的刺一樣。白流蘇為求生而求愛,是因為時代的沉重讓她無暇顧及自己,想要獲得愛情則必須先生存下去??梢粓鰬?zhàn)爭摧毀了一切,靠得住的只有身邊的這一個人。戰(zhàn)爭將物質(zhì)的繁華毀滅,文明退去,人性才開始復活。在危險時,相互關照與擔心,生離死別的時刻,山崩地裂的傾城景觀下成就了愛情。
沈從文看到了現(xiàn)代文明里“現(xiàn)代人”的自私、虛偽、生命力的喪失,他將目光投向湘西一隅,于是有了《邊城》。理性的沈從文與非理性的沈從文在這個文本里互相較量,現(xiàn)實感最終還是沒有被牧歌的情調(diào)所隱藏,那個人是真的不會回來了。從理想到現(xiàn)實,是沈從文。文明的順向發(fā)展,邊“城”之戀,成了無邊無盡、無望的等待。張愛玲在珠光寶氣、物質(zhì)繁榮的大都市早已看到了時代的沉重?!秲A城之戀》里白流蘇和范柳原從“談戀愛”到“戀愛”,是以一個城市陷落為代價。從現(xiàn)實到理想,是張愛玲。文明的逆向回歸,傾“城”之戀,才有了小團圓式的結局。“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涼’,那是因為思想背景里有這個惘惘的威脅”。張愛玲所呈現(xiàn)的是對文明的悲觀絕望,也是她對于時代的獨特感受?!俺侵畱佟苯Y構模式下,理想與現(xiàn)實的交織,陳述著一個事實,真正的愛情容不得算計,而這種牧歌式愛情只能在非現(xiàn)代文明的情境下存在,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正是沈從文和張愛玲對現(xiàn)代文明的絕望。
① 趙園:《沈從文構筑的“湘西世界》,《 文學評論》1986年第6期。
② 沈從文:《沈從文選集》第五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24頁。
③ 朱智秀:《西方文化對張愛玲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中北大學學報》2006年第6期。
④ 趙園:《開向滬、港“洋場社會”的窗口——讀張愛玲小說集〈傳奇〉》,《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83年第3期。
⑤ 張檸:《張愛玲和現(xiàn)代中國的隱秘心思》,《陜西師范大學學報》2012年第9期。
⑥ 謝防:《沈從文性愛觀》,《貴州社會科學》2006年第2期。
⑦ 沈從文:《 沈從文散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174頁。
⑧ 凌宇:《從邊城走向世界》,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5年版,第243頁。
⑨ 張愛玲:《傾城之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180頁。
⑩ 張愛玲:《流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16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