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的交際家——論秦可卿的處世智慧

⊙劉宏嬌［廣州商學(xué)院，廣州 511363］

一、秦可卿生平簡介

秦可卿究竟是什么人物？為何會被人放到養(yǎng)生堂？不能說因為她長得漂亮，性格好，又嫁進(jìn)了賈府，房間布置奢華等，就斷定她出身皇室之家，因為普通人家出身的孩子也可能具有這些特征和行為。根據(jù)小說現(xiàn)有的文本，我們能肯定的只有秦可卿來歷不明這一點(diǎn)，而來歷不明，有可能是出身高貴，也有可能出身低賤。當(dāng)然，無論秦可卿的出身如何，這跟我們今天要討論的話題關(guān)系不大，所以我們就不多說了吧。我們只要知道，秦可卿是被她的養(yǎng)父秦業(yè)從養(yǎng)生堂抱回家來養(yǎng)大的就行。關(guān)于她的身世狀況，《紅樓夢》第八回有交代：他父親秦業(yè)現(xiàn)任營繕郎，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當(dāng)年無兒女，便向養(yǎng)生堂抱了一個兒子并一個女兒。誰知兒子又死了，只剩女兒，小名喚可兒，長大時，生得形容裊娜，性格風(fēng)流。因素與賈家有些瓜葛，故結(jié)了親，許與賈蓉為妻。想當(dāng)年，武則天也是因為生得美，名聲在外，因而被李世民選入宮中的。秦可卿的外貌用小說中的話來說就是“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fēng)流裊娜，則又如黛玉”。而寶釵和黛玉之美是毋庸置疑的。如此美人被“素有瓜葛”的賈府知道了也很正常，只是賈珍當(dāng)時應(yīng)該也沒見過秦可卿，只知道她長得美性格又好，才會把她娶給兒子做老婆，待到兒子把這美人娶回家，賈珍一定悔斷了腸，所以想方設(shè)法也要把她弄到手?！都t樓夢》的多個版本都有影射秦可卿和賈珍之間確有不倫之事，早前的版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第十三回直接在回目中寫到“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后來的版本雖未明顯提到秦可卿之“淫”，但從小說文本還是可以看出一些蛛絲馬跡的，比如秦可卿之前身體還好好的，后來焦大事件在寧府發(fā)生后，小說就提到她生病了，而且病因很怪，賈珍找了很多醫(yī)生來給她看病，也沒一個醫(yī)生能說得清楚究竟是啥病。后來找了個張?zhí)t(yī)，說是：“大奶奶是個心性高強(qiáng)聰明不過的人，聰明忒過，則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則思慮太過。此病是憂慮傷脾，肝木忒旺，經(jīng)血所以不能按時而至?！闭f秦可卿“心性高強(qiáng)聰明不過”這是對的，無論秦可卿最后是因流言郁郁而終還是自殺于天香樓，根本原因都是因為“心性高強(qiáng)”“思慮太過”。這說明，與公公賈珍有染很大可能并非出于自愿，如果天生淫蕩如多姑娘，她會郁郁而終或自殺嗎？當(dāng)然不會。

至于秦可卿與賈寶玉之間的關(guān)系，有人說是秦可卿勾引了寶玉，破了寶玉的處男之身，但是，為什么沒人說，因為秦可卿長得美，年紀(jì)小小的賈寶玉對秦可卿心生愛慕因而有意淫之想呢？想當(dāng)年小曹植就對比他大十幾歲的嫂子甄宓有過愛慕之意，甄宓去世以后，他還寫了一篇驚世美文《洛神賦》來悼念。正因為是賈寶玉對秦可卿有過愛慕之情，才有可能在秦可卿去世時發(fā)生寶玉一口鮮血噴在地上的事兒，如果是秦可卿主動勾引賈寶玉的，賈寶玉可能對她產(chǎn)生如此之深的感情嗎？答案是很顯然的。

列舉上面兩個例子只是為了說明秦可卿能受到周圍人的喜歡肯定是有其原因的，根據(jù)小說現(xiàn)有的文本，我們也很難斷定其生活作風(fēng)混亂是因其天生淫蕩。焦大大罵賈府之人“養(yǎng)小叔子的養(yǎng)小叔子，爬灰的爬灰”時，包括王熙鳳和尤氏在內(nèi)的很多人都聽見了，但王熙鳳和尤氏對她的感情并未有絲毫改變，王熙鳳依然把她當(dāng)閨蜜知己看待，尤氏依然把她當(dāng)親生女兒一般看待。那么，秦可卿究竟有何魅力，就算身上有很明顯的污點(diǎn)，周圍的人依舊疼她愛她呢？下面我們就來具體分析一下。

二、秦可卿的處世智慧

要討論秦可卿的處世智慧，我們就要從她扮演的各種各樣的角色來入手，看她在各種各樣的角色中是如何為人處世的。

首先，我們來看看她作為女兒是怎么做的？小說里并沒有直接寫秦可卿對待娘家人尤其是娘家父母的態(tài)度如何，但從《紅樓夢》第七回的敘述我們知道，秦可卿還是很關(guān)心娘家人的。在她的弟弟秦鐘“業(yè)師病故”，養(yǎng)父秦邦業(yè)又“年紀(jì)老邁，殘疾在身，公務(wù)繁冗 ”之時，她常常把弟弟接到身邊來管教，并通過將秦鐘介紹給寶玉，順利地把弟弟送進(jìn)了賈府私塾。事實(shí)上，她這就是在替父母分憂。父母年邁無力，則長姐如母，弟弟在學(xué)堂鬧事時，因為擔(dān)心被別人說三道四，她氣得連飯也吃不下，可見她對弟弟的關(guān)切之情。為兒女之道，最重要的就是替父母分憂，這一點(diǎn)，秦可卿做到了，所以可以想象，她得父母的寵愛是理所當(dāng)然的。

其次，我們來看看她作為妻子是怎么做的？從《紅樓夢》里，我們看不到秦可卿和賈蓉直接的接觸，包括直接的對話。那么，作為妻子，秦可卿有什么值得稱道的呢？《紅樓夢》第十一回，賈敬壽誕，王熙鳳等到寧府恭賀，壽宴過后，王熙鳳帶著寶玉去探望病中的秦可卿，書中有這樣一段描寫：“秦氏拉著鳳姐兒的手，強(qiáng)笑道：‘這都是我沒福.這樣人家，公公婆婆當(dāng)自己的女孩兒似的待。嬸娘的侄兒雖說年輕，卻也是他敬我，我敬他，從來沒有紅過臉兒。就是一家子的長輩同輩之中，除了嬸子倒不用說了，別人也從無不疼我的，也無不和我好的。這如今得了這個病，把我那要強(qiáng)的心一分也沒了。公婆跟前未得孝順一天，就是嬸娘這樣疼我，我就有十分孝順的心，如今也不能夠了。我自想著，未必熬的過年去呢?！睆那乜汕渖厦嬲f的這段話里，我們可以看出，她和丈夫賈蓉的感情非常好，兩人相敬如賓，從未紅過臉。賈蓉為何如此疼愛自己的老婆呢？還是從秦可卿說的這段話里就可以看出來，自己的老婆把所有的人際關(guān)系都處理得和諧融洽，賈府里沒有一個人不疼她的，所有人都這么疼她，為什么?。靠隙ㄊ且驗樗旧碛兄^人的本事，至于這個本事是什么本事，《紅樓夢》里沒有具體交代，但我們根據(jù)常情也可以猜測得到，作為女人來說，要得人疼，無非這么幾點(diǎn)：第一，自尊自愛自強(qiáng)自立；第二，設(shè)身處地為他人著想，替他人分憂；第三，具有超凡脫俗的人格魅力，讓人自然而然地就喜歡上她。除了這三點(diǎn)，也許還有其他方面的原因，不過，我們從賈府的兩大權(quán)威人物賈母和王熙鳳對秦可卿的態(tài)度就可以知道，秦可卿絕對是可以為自己老公爭臉、替老公分憂的人。人長得漂亮，又會做人，又會做事，這樣的老婆，哪個老公不喜歡呢？

再次，我們來看看她作為兒媳的表現(xiàn)。跟前面一樣的道理，《紅樓夢》也沒有描寫秦可卿跟自己的公公婆婆有什么直接的接觸和對話，但是，我們從一些側(cè)面的片段描寫也可以看出她和公婆之間的關(guān)系?！都t樓夢》第十回，秦可卿的婆婆尤氏跟金寡婦聊天時，說了這樣一段話：“他這些日子不知怎么了，經(jīng)期有兩個多月沒有來。叫大夫瞧了，又說并不是喜。那兩日到下半日就懶怠動了，話也懶怠說，神也發(fā)眩。我叫他：‘你且不必拘禮，早晚不必照例上來，你竟養(yǎng)養(yǎng)兒罷。就有親戚來，還有我呢。別的長輩怪你，等我替你告訴?！B蓉哥兒我都囑咐了，我說：‘你不許累掯他，不許招他生氣，叫他靜靜兒的養(yǎng)幾天就好了。他要想什么吃，只管到我屋里來取。倘或他有個好歹，你再要娶這么一個媳婦兒，這么個模樣兒，這么個性格兒，只怕打著燈籠兒也沒處找去呢！’他這為人行事兒，那個親戚長輩兒不喜歡他？所以我這兩日心里很煩?！也诺剿沁吔鈩窳怂粫?，又囑咐了他的兄弟幾句，我叫他兄弟到那邊府里又找寶玉兒去；我又瞧著他吃了半鐘兒燕窩湯，我才過來了。嬸子，你說我心焦不心焦？況且目今又沒個好大夫，我想到他病上，我心里如同針扎的一般！你們知道有什么好大夫沒有？”從尤氏說的話里，我們可以看出，秦可卿是一位知書達(dá)理之人，每天早晚恪守婦德，向公公婆婆晨昏定?。ㄍ黹g服侍就寢，早上省視問安。舊時侍奉父母的日常禮節(jié)）。有外人或親戚來時，則與婆婆一起招待客人，隨時聽候婆婆差遣，替婆婆著想和分憂，在處理日常事務(wù)方面，秦可卿一定比丈夫賈蓉做得好，讓公公婆婆心服口服，所以婆婆才會替她說話——“倘或他有個好歹，你再要娶這么一個媳婦兒，這么個模樣兒，這么個性格兒，只怕打著燈籠兒也沒處找去呢”。又說她“為人行事兒，那個親戚長輩兒不喜歡？”做兒媳做到這個份上，哪個公公婆婆不喜歡呢？所以，她的婆婆才會“想到他病上，我心里如同針扎的一般”，一般來說，只有親生父母才會對子女的病痛感同身受，秦可卿卻讓婆婆對自己的病感同身受了，可見她這兒媳做得有多成功！

第四，我們來看看她作為朋友時的表現(xiàn)。古代的大家庭里，等級制度是非常森嚴(yán)的，人與人之間鉤心斗角嫌隙猜疑，很難產(chǎn)生真誠美好的感情。但是秦可卿和王熙鳳之間，雖說輩分不同，嬸侄關(guān)系，卻情同好友，惺惺相惜。賈府上下幾千口人，多少人想要討好王熙鳳??？為何王熙鳳卻獨(dú)獨(dú)與秦可卿交好呢？說到王熙鳳對秦可卿之好，《紅樓夢》有好幾處都有提及。第十一回，賈敬壽誕，寧榮兩府家眷聚在一起聊天，“鳳姐兒道：‘我說他不是十分支持不住，今日這樣的日子，再也不肯不扎掙著上來?！仁系溃骸闶浅跞赵谶@里見他的，他強(qiáng)扎掙了半天，也是因你們娘兒兩個好的上頭，他才戀戀的舍不得去?！P姐兒聽了，眼圈兒紅了半天?！蓖瑯邮鞘换兀骸傍P姐兒，寶玉方和賈蓉到秦氏這邊來了。進(jìn)了房門，悄悄的走到里間房門口，秦氏見了，就要站起來……秦氏又道：‘嬸子，恕我不能跟過去了。閑了時候還求嬸子常過來瞧瞧我，咱們娘兒們坐坐，多說幾遭話兒。’鳳姐兒聽了，不覺得又眼圈兒一紅，遂說道：‘我得了閑兒必常來看你?！P姐兒聽了，款步提衣上了樓，見尤氏已在樓梯口等著呢。尤氏笑說道：‘你們娘兒兩個忒好了，見了面總舍不得來了。你明日搬來和他住著罷。你坐下，我先敬你一鐘?！?……且說賈瑞到榮府來了幾次，偏都遇見鳳姐兒往寧府那邊去了。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到交節(jié)的那幾日，賈母，王夫人，鳳姐兒日日差人去看秦氏?！睆纳厦嬉玫奈淖?，可以看出秦可卿和王熙鳳是真的要好，王熙鳳說要常去看望秦可卿，也說到做到。那么，為什么王熙鳳獨(dú)獨(dú)與秦可卿如此要好呢？筆者總結(jié)了一下，大概有這么幾個原因：第一，兩人雖為嬸侄關(guān)系，卻年齡相仿，同處一個大家庭，共同話題比較多；第二，兩人都是聰明能干又心高氣傲之人，私底下應(yīng)該有一種惺惺相惜之情；第三，還是秦可卿一貫的作風(fēng)，那就是設(shè)身處地為他人著想替他人分憂，這一點(diǎn)，從她臨死前給王熙鳳報夢讓王熙鳳提前處理賈府后事也可以看出，此建議雖事關(guān)整個賈府，但賈府是由王熙鳳總管著，榮辱皆與王熙鳳息息相關(guān)，因而也是在為王熙鳳分憂。這樣的朋友能讓人不喜歡嗎？

第五，作為晚輩，秦可卿又是如何做的呢？這一點(diǎn)，主要是從賈母對秦可卿的評價中可以看出?！都t樓夢》第五回，當(dāng)寶玉犯困想睡覺時，秦可卿立即上前替賈母分憂，妥善安排寶玉睡覺的事情。小說中關(guān)于秦可卿的文字本來就不多，但從這么一件小事也可以看出秦可卿作為晚輩對長輩的態(tài)度。《紅樓夢》第十一回，下人們來報秦可卿的病情時，“賈母說道：‘可是呢，好個孩子，要是有些原故，可不叫人疼死。’說著，一陣心酸，叫鳳姐兒說道：‘你們娘兒兩個也好了一場，明日大初一，過了明日，你后日再去看一看他去。你細(xì)細(xì)的瞧瞧他那光景，倘或好些兒，你回來告訴我，我也喜歡喜歡。那孩子素日愛吃的，你也常叫人做些給他送過去?！辟Z母如此疼愛秦氏，必定是因為秦氏有值得讓她疼愛的地方，盡到了作為晚輩應(yīng)該盡的責(zé)任。

此外，《紅樓夢》其他地方也有敘及秦可卿為人處世的成功，比如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后，賈府眾人的表現(xiàn)：

鳳姐還欲問時，只聽二門上傳事云板連叩四下，將鳳姐驚醒.人回：“東府蓉大奶奶沒了?！兵P姐聞聽，嚇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只得忙忙的穿衣，往王夫人處來……

彼時合家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那長一輩的想他素日孝順，平一輩的想他素日和睦親密，下一輩的想他素日慈愛，以及家中仆從老小想他素日憐貧惜賤，慈老愛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p>

閑言少敘，卻說寶玉因近日林黛玉回去，剩得自己孤恓，也不和人玩耍，每到晚間，便索然睡了。如今從夢中聽見秦氏死了，連忙翻身爬起來，只覺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聲，直奔出一口血來。……

賈珍哭的淚人一般，正和賈代儒等說道：“合家大小，遠(yuǎn)近親友，誰不知我這媳婦比兒子還強(qiáng)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見這長房內(nèi)絕滅無人了?！闭f著又哭起來.眾人忙勸：“人已辭世，哭也無益，且商議如何料理要緊。”賈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過盡我所有罷了！……

因忽又聽得秦氏之丫鬟名喚瑞珠者，見秦氏死了，他也觸柱而亡。此事可罕，合族人也都稱嘆。賈珍遂以孫女之禮斂殯，一并停靈于會芳園中之登仙閣。小丫鬟名寶珠者，因見秦氏身無所出，乃甘心愿為義女，誓任摔喪駕靈之任。賈珍喜之不盡，即時傳下，從此皆呼寶珠為小姐。那寶珠按未嫁女之喪，在靈前哀哀欲絕。

倘若秦可卿平常待人不好，能讓這么多仆從老小為她悲號痛哭嗎？能讓寶玉為她氣血攻心以致吐血嗎？能讓賈珍為她哭得像個淚人嗎？能讓兩個丫頭一個為她殉葬一個為她竭盡孝道嗎？

三、總結(jié)

做人做到秦可卿這個地步，也算是不枉此生了。我們中國人有句古話叫作“蓋棺定論”，意思是說，一個人好不好，要看他死后別人對他的評價。秦可卿死后，無論男女老少都痛哭哀號，可見其有多好了。而她的好，我們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那就是：“為他人著想，替他人分憂?！逼鋵?shí)，這也不難理解，孟子不就說過嗎？——“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毕胍獎e人對自己好，首先自己必須對別人好。

這就是秦可卿的處世智慧，正因為擁有這樣出眾的智慧，所以秦可卿才能成為偌大賈府里最受歡迎的人物之一，可謂是天生的交際家。

①②③④⑤⑥⑦ 〔清〕 曹雪芹、高鶚（伍隼校點(diǎn)）：《紅樓夢》，浙江古籍出版社 1997年版，第65頁，第80頁，第73頁，第79頁，第81—82頁，第83頁，第89—9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