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媛媛 [ 廣州工商學院,廣州 528138]
在經歷了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思想解放和敘事革命的歷練后,21世紀以來,廣東作家心態(tài)日趨平和、沉靜,其創(chuàng)作也基本朝著現實主義的康莊大道平穩(wěn)推進。對敘事技巧的探討不再是小說的核心任務,小說更多地回歸到人和生活本身,即回歸到現實。絕大多數作家都將焦點放在了社會生活和普通百姓的生存狀態(tài)中,特別是對大城市里形形色色的底層人民的關注。廣東是經濟大省,廣州、深圳、東莞等城市,聚集了全國最大的外來務工群。這些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們,在遠離家鄉(xiāng)的大城市打拼,不管奮斗到哪一個階層,都有著各自的生存困境和精神苦悶。將筆力集中到以底層小人物和弱勢群體為主要表現對象的“底層文學”上,這是廣東作家人道主義情懷和社會責任感的體現,也是現實主義寫作的一種本能。
21世紀以來,隨著社會貧富差距逐漸拉大,一大批“底層求生者”和“弱勢群體”的生存越發(fā)艱難,這一現象聚焦了許多具有樸素人道主義情懷作家的視點。2004年前后,以曹征路的《那兒》 (中篇,《當代》2004年第5期)、羅偉章的《我們的路》 (中篇,《長城》2005年第3期)等作品為引爆點,有關“底層文學”的討論與創(chuàng)作,在沉寂已久的文壇掀起了一股熱潮,有人將其稱為現實主義精神的全面回歸。無疑,底層文學的出現,既響應了社會生活的號召,也體現了文學自身的反思,可以說是近乎無事的21世紀文壇唯一能形成潮流的一件“大事”。
近幾年,廣東省短篇小說題材豐富而多元,幾乎涉及了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和各個層次,這其中不乏優(yōu)秀的作品。在所有現實主義題材中,廣東作家的關注點,大多聚焦到了在城市底層打拼的小人物身上,如《出租屋里的磨刀聲》 (王十月)、《冼阿芳的事》 (鮑十)、《外鄉(xiāng)父子》 (畢亮)、《消失》 (畢亮)、《寶貝,我們去北大》 (鄧一光)、《萬象城不知道錢的命運》 (鄧一光)、《黎明之刃》 (徯晗)、《康東的去向》 (徯晗)、《李小山被殺事件》 (徯晗)、《一年四季都是夏天》 (徯晗)、《一個人的江湖》 (厚圃)等。從農村到城市,從愛情到親情,從欲望到理想,從社會關系到個人存在……緊貼現實題材,作家們力求通過對“人”的不同角度、不同深度的層層剖析,勾勒出一幅當代中國的社會眾生圖。
徯晗的小說慣常從庸常生活入手,帶著冷靜深刻的理性思考,體現出一種較為濃厚的現代意味?!独杳髦小分v述的是一群生活在黎明到來之前的人:冷庫的早班工人,屠宰場殺牛的工人,他們在城市醒來之前就開始了一天的工作,日復一日,把自己融入冷庫、肉聯廠、屠宰場的機械化生產鏈里,成為其中的一個部件。黎明之刃,是屠宰工手上的殺牛刀,他們以此謀生;也是懸在每個人頭上的命運之刃,世事無常,誰也不知道哪一天這把刀會從哪一個角度將你刺穿。《李小山被殺事件》同樣是一場飛來橫禍,寫到當下一個備受關注的社會熱點——醫(yī)鬧。小說以溫愛殺醫(yī)事件開始,從兩條平行線回溯情節(jié),一邊是高中沒畢業(yè)孤苦無依的收銀員溫愛;一邊是兩度離異,被第一任妻子拋棄,被第二任妻子騙財,最后只能套用李小山的證件非法行醫(yī)的段兵。在這場悲劇里,沒有大奸大惡,有的只是一群在城市里無根地漂泊、掙扎求生的普通人。他們勉強維持的生計如此不堪一擊,稍有不慎就會粉身碎骨。徯晗近幾年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中,反復出現一個情節(jié):非正常死亡。她用死亡這個看似遙遠卻又每天都在發(fā)生的事件,將各種人物推入絕境?!兑荒晁募径际窍奶臁分校劳龈浅闪艘环N“生意”。小偉是殯葬服務公司的業(yè)務員,每天在醫(yī)院蹲守,等待“新客戶”。南城的每個醫(yī)院都有這些殯儀館業(yè)務員的“線人”,一個個生命的消逝,在他們眼里,就是一筆筆交易。直到有一天,他們的親人也成為一名“客戶”……徯晗并不滿足純粹感性化的抒情,也不做簡單粗暴的道德批判,而是“將筆觸探入各種復雜的人性內部,層層剝離那些表象化的現實形態(tài),凸現了各種極為獨特的生命情態(tài)或人性面貌”。
畢亮對于短篇小說的寫作是有野心的。他的小說敘事克制而干凈利落,語言極其簡約,人物對話幾乎都是短句,且對于結構設計十分用心;小說題材的重點則集中在兩大類弱勢群體:城市的打工者和鄉(xiāng)村的留守者。畢亮以一種審視的姿態(tài),對現實秩序和人物生存現狀進行思考與反省——他們生活的困頓艱難和他們精神的孤獨絕望?!霸跁鴮懮钲陬}材的小說時,我意識到每一位作家都有他表達真實的方式和敘述的路徑,我想做一名‘在場’的作家,以文學、小說的方式呈現變革時代、社會轉型期個體的精神困境,選擇與放棄,得意與失意;以小說文本讓后來者記住,我們生活的城市——深圳,曾經有一批墻角下的生命,他們的抗爭與抉擇、他們的動蕩與心安、他們希望與絕望……這是我理解的文學對個體、對生命的尊重”。《外鄉(xiāng)父子》里的外鄉(xiāng)人,原本是一個稱得上體面的男人。他帶著老年癡呆的父親出來打工,即便錢掙得不多,住在條件最差的出租屋里,卻依然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凈,每天精神飽滿,極有耐心地照顧著自己的老父親。他甚至還有一個畫家夢。然而父親中風癱瘓,金融風暴裁員,失業(yè)后一直找不到工作,生活的重擔還是一點一點地摧毀了這個曾經體面自尊的男人,最終他只能帶著老父親慘然離開深圳,回到廣西老家。畢亮沒有一味停留在生活的表層,僅僅做苦難的陳述者,他慣于在小說里設定一個意象,為人物灰暗無望的精神世界添一抹亮色,給世俗平淡的日常生活增一分詩意。如《外鄉(xiāng)父子》里外鄉(xiāng)人掛在出租屋墻上臨摹的《向日葵》、《繼續(xù)溫暖》里馬達苦練的口技、《紙蟬》里老麥手折的紙蟬、《鐵風箏》里被失明男孩認成“鐵風箏”的手工飛機模型……這些底層的蕓蕓眾生身處黎明前的黑暗中,有絕望的故事,如《外鄉(xiāng)父子》;也有溫暖的故事,如《繼續(xù)溫暖》;也有絕望和溫暖交融參半的故事,如《血腥瑪麗》。在畢亮的小說世界里,一切充滿了可能性和未知數。
事實上,文學對于底層小人物精神狀態(tài)和生存狀態(tài)的關注從來就沒有停止過,許多作家多年來一直潛心于將筆觸深入到底層,試圖建構他們的“現實世界”,他們不夸大苦難,同時也不規(guī)避殘酷;他們表述底層時沒有那種彰顯自身道德優(yōu)越感和社會良知的急切性,只是踏踏實實地回到文本、回到文學本身,不驕不躁地創(chuàng)作出一批既真實地切入了底層的生活形態(tài),又具備一定審美韻味的文本。他們描寫城市底層各式人群,大都有著細膩而又準確的藝術敏感度,往往能從一個出人意料的角度入手,捕捉到人物最疼痛、最敏感的神經末梢,從而成功地激活這些底層人物的生命形態(tài)。
底層文學的寫作主體分為兩類,“一類是‘底層寫’,作家的身份就是一個打工者(如‘打工文學’先驅之一周崇賢),或一位農民(如出版詩集《傍晚全集》的張聯);另一類是‘寫底層者’,即懷了悲憫之心的知識分子,這類作家在底層作家中占絕對優(yōu)勢,受學界關注也最多”。然而,關于“底層能否自我表述”以及“知識分子能否為底層代言”這兩個問題,一直是眾說紛紜。有人認為“底層”沒有話語能力,只能是被言說的“他者”;而知識分子對底層的表述則常常是扭曲的,是一種自上而下的想象式的觀照。
徯晗在小說《康東的去向》里,就通過康東這個底層人物的經歷,探討了“底層寫”的障礙和“寫底層”的隔閡。康東是一個懷揣著文學夢的環(huán)衛(wèi)工人,在一次文學講座活動之后,他找到“我”(自由寫作者吳老師),希望“我”能向文學刊物推薦他的作品??禆|對通過文學改變自己的命運抱有熱切的希冀。此前,和他一樣住在城中村出租屋的秦曉,就因為出眾的寫作才華而成了備受矚目的“打工作家”,甚至徹底擺脫底層,成了一名體制內的作家??禆|對此艷羨不已。然而康東的作品著實很一般,夠不上任何一家文學刊物的發(fā)表水平;最終,不忍讓康東失望的“我”將他的作品推薦給了一家地市級的打工刊物。這家刊物面向的讀者是打工群體,康東的作品正好合適。康東因此在工地上風光了一陣,但他很快便不滿足于這一類通俗刊物,他希望能到“陽春白雪”的高層次文學刊物發(fā)表作品。然而并非人人都是有天賦的秦曉,康東終究迷失在了他的作家夢里。徯晗在這篇小說里,將“底層寫”和“寫底層”各自的局限通過康東和吳老師這兩個具象的人物進行了探討??禆|有寫作欲望,但是能力有限,最終因被騙導致精神失常,實則是另一種形式的失語;吳老師能夠被康東信賴,想必是一個有同情心的作家,關注底層群眾,甚至可能也進行過“底層文學”的創(chuàng)作,但是從根本上來講,吳老師的關注依然是一種高高在上的關注;當他發(fā)現康東并不具備寫作天賦時,便開始回避與他的接觸,生怕惹麻煩上身了。
固然,底層中的大多數都無法自我認知,他們缺乏自我認知的覺悟和能力;但他們中畢竟還是有少數,特別是年輕一輩,已經有了自覺的反省意識,同時還具備一定的寫作能力。他們通過自身親歷,嘗試以文學為武器,將內心的感悟、悲憤、無奈化作文字訴之于世,為社會底層缺失話語權的大多數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或許認識并不深刻,或許文本并不精致,但我們不能因此否決他們“言說自我”的可能。從知識分子的角度來講,站在更高階層的知識分子對底層生活和弱勢群體的關注,的確不可避免地會帶上主觀色彩和自我的理解認知。事實上,任何一種表述都不可能做到真正的客觀公正,“純粹的底層經驗僅僅是一種本質主義的幻覺,底層經驗的成功表述往往來自知識分子與底層的對話”。因此,表述所能達到的,唯有不斷貼近。
底層文學所彰顯的人文關懷、平等觀念以及批判意識,無論從道義上還是社會功能上來講都是值得肯定的。許多學者認為底層文學是對左翼文學傳統(tǒng)的承接與發(fā)揚,底層文學創(chuàng)作的敘事方式和底層文學評論的話語模式,都與左翼文學傳統(tǒng)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故而有人將其命名為“新左翼文學”。底層文學與左翼文學一樣有著深切的現實意義,它直面貧富分化、城鄉(xiāng)差距和階級分層背景下所突顯的時代精神的困頓和社會責任的缺失,對底層生存者所遭遇的苦難和絕望充滿憤慨、憂慮與同情;然而同時,底層文學也和左翼文學一樣攜帶著一些與生俱來的弊病,比如:過分專注于底層文學的社會道德功能,將“寫底層”作為考驗作家良知的風尚,忽略其文學本性,不能將自己完全地投置到底層生活內部并與表述對象產生心靈上的共鳴,這就難免會帶來一批粗糙的、生硬的、程式化的作品。洪治綱在閱讀一些被視為“底層寫作”的重要短篇時,曾有這樣的評價:“一些具有‘底層寫作’熱情的作家在敘事技能上進步甚微,理念化的意圖和技術化的痕跡仍舊非常明顯,創(chuàng)作主體的道德化優(yōu)勢溢于言表。有些作品看起來動用了某些質樸的‘底層話語’,以及反智性的故事結構,但它們進入人物的內心時,卻無法準確地凸現人物的生命質感,無法有效地激活他們豐饒的精神風貌?!?/p>
有人指出過于專注文學性會使底層文學的審美趣味不能貼近廣大底層讀者,從而導致底層文學脫離“底層”的現象。不得不說,這著實是底層文學的尷尬所在。注重小說自身創(chuàng)作規(guī)律,將底層寫作拉回文學層面,會不可避免地遠離表述對象;然而小說終究不是報告文學、紀實文學或者新聞報道,小說所能承擔的道德功能有限,小說也不可能降低自身水準去配合文化水平偏低的底層讀者的審美標準和思維深度。畢竟底層文學,它首先得是文學。
① 洪治綱、陳霄:《感性生活的彰顯與理性意義的建構——2010年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巡禮》,《小說評論》2011年第1期。
② 畢亮:《“深圳”的饋贈》,《文藝爭鳴》2013年第12期。
③ 王莉、張延松:《當前底層文學的悲劇精神解讀》,《當代文壇》2006年第1期。
④ 劉旭:《底層能否擺脫被表述的命運》,《天涯》2004年第2期。
⑤ 南帆等:《底層經驗的文學表述如何可能》,《上海文學》2005年第11期。
⑥ 洪治剛:《喚醒生命的靈性與藝術的智性——2006年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巡禮》,《文藝爭鳴》200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