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學貓叫的房屋中介

劉亞 錢澄

入住不到一個月，丁雯雯深夜總能聽到門外有異響，有時候是敲門聲，有時候又像是貓叫，但每次小心翼翼地去開門后，發(fā)現(xiàn)門口并沒有人。這讓丁雯雯心里恐懼不已

半夜兩點，出租房門外突然響起敲門聲，合租鄰居喝酒蹦迪，數(shù)名陌生男子辱罵威脅……這些發(fā)生在租房期間房屋“黑中介”的種種惡劣行徑，都讓25歲的年輕女孩丁雯雯心有余悸?？紤]到租房時押一付三，還繳納了不少物業(yè)費等各種費用，貿(mào)然退租損失著實不小。然而，丁雯雯的忍耐只等來了房屋中介變本加厲的威脅騷擾，驚嚇之余，丁雯雯被迫違約退租，提前逃離了“黑中介”的魔爪。當然，之前付的押金和各類費用也沒能拿回來。

丁雯雯只是北京一系列房屋“黑中介”使用“軟暴力”敲詐勒索案的被害人之一。今年2月，北京市朝陽區(qū)法院、北京市第三中級法院對四起房屋“黑中介”人員敲詐勒索案件進行公開宣判和裁定，21名不法中介人員因犯敲詐勒索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五個月至七年，并處罰金一萬元至七萬元。在這些“黑中介”敲詐勒索案件中，中介人員名義上經(jīng)營房屋租賃中介業(yè)務，背地里通過語言威脅、辱罵、騷擾等“軟暴力”方式，強迫被害人交納額外費用、制造客戶“違約”等途徑非法獲利，讓不少租客深受其害。

今年4月，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聯(lián)合印發(fā)的《關于辦理實施“軟暴力”的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首次對“軟暴力”給出了明確的法律界定?！兑庖姟访鞔_提出，“軟暴力”是指行為人為謀取不法利益或形成非法影響，對他人或者在有關場所進行滋擾、糾纏、哄鬧、聚眾造勢等，足以使他人產(chǎn)生恐懼、恐慌進而形成心理強制，或者足以影響、限制人身自由、危及人身財產(chǎn)安全，影響正常生活、工作、生產(chǎn)、經(jīng)營的違法犯罪手段。

北京市朝陽區(qū)檢察院第一檢察部檢察官龔潔婷告訴《方圓》記者，該系列敲詐勒索案件被告人的作案手段類似，均是通過簽訂租賃合同收取被害人租金、押金等費用，后以語言威脅、半夜騷擾、強制斷水斷電等方式強迫被害人退租，并不予退還被害人租金、押金等費用，具有“軟暴力”的典型特征。

年輕女孩租房半夜門外有異響

25歲的女孩丁雯雯是河北人，畢業(yè)后來到北京工作。2017年2月，丁雯雯尋找到朝陽區(qū)一個地鐵站附近的租房信息。2月6日，丁雯雯在中介高志強的帶領下一起看房，很快看中了一處合租房的一間次臥。當天，丁雯雯和高志強在出租屋簽訂租房合同并用支付寶轉(zhuǎn)賬6110元，這筆錢款包括房屋租金、水費、物業(yè)費等雜費，租金支付方式押一付三。之后，丁雯雯就在那間出租屋居住。由于居住期間丁雯雯自行聯(lián)系電信公司接了網(wǎng)，高志強知道后就打電話給丁雯雯，說租戶不能自行辦網(wǎng)。等丁雯雯下班回家后，高志強帶著四五個男子到出租屋威脅并將網(wǎng)掐斷，要求丁雯雯只能使用他們裝的網(wǎng)，必須交500元網(wǎng)費。因為當時有五六個陌生男子的場面把丁雯雯嚇壞了，丁雯雯只好妥協(xié)，交了500元網(wǎng)費。

好景不長，入住不到一個月，丁雯雯深夜總能聽到門外有異響，有時候是敲門聲，有時候又像是貓叫，但每次小心翼翼地去開門后，發(fā)現(xiàn)門口并沒有人。這讓丁雯雯心里恐懼不已。沒過多久，高志強帶著四個陌生男子住進了丁雯雯隔壁，經(jīng)常半夜喝酒蹦迪，非常吵鬧。丁雯雯和合租室友都跟中介公司反映過此事，中介公司不予理睬。一到半夜兩點，這群男子喝醉了就來敲丁雯雯和其他租戶的門，并讓他們?nèi)ナ帐皬N房的東西。同年9月8日，高志強又帶著五名男子來到出租屋，說丁雯雯的出租屋擾民，讓丁雯雯趕快搬離，并答應五六個工作日后退還房租和押金。9月9日，被嚇壞的丁雯雯搬離了原來的出租屋，但后來多次詢問，高志強也一直沒退還押金和三個月的房租，造成丁雯雯實際損失4050元。

除了年輕女孩，小情侶、小夫妻也是“黑中介”們眼里的“軟柿子”。吳曉飛和女友陳思麗是一對年輕情侶，2017年6月在網(wǎng)上租房平臺看到了一個房屋出租信息，就添加了廣告商預留的微信，對方自稱是中介向思亮。在向思亮帶領下，兩人看上了三室一廳的主臥。對方讓交2500元押金，吳曉飛通過支付寶轉(zhuǎn)給向思亮，約定過幾天再簽合同。后來，向思亮帶來一份租房合同，約定月租金2500元，押一付三，除此以外一年水費、網(wǎng)費、衛(wèi)生費、維修費近2000元，電費隨用隨交，租期從2017年7月1日開始計算。

7月7日，兩人入住了該處房屋，但沒過多久，向思亮就經(jīng)常帶所謂的親戚來住，都是住在客廳里，經(jīng)常吵架和大聲說話，影響休息。有時候，這些人還會在凌晨因為雞毛蒜皮的事兒敲房門?！拔覀兌继貏e害怕，不敢惹他們?！眳菚燥w說，入住的第二個月，向思亮曾提前半個月找次臥的女孩要房租，態(tài)度極其惡劣，女孩自己拿手機偷偷錄像，向思亮發(fā)現(xiàn)后將手機搶走并將內(nèi)容刪除。

“除了半夜滋擾，向思亮和團伙還通過電話短信騷擾，聲稱要把我們的東西都扔出去，還更改房門密碼、用膠水堵鎖眼甚至斷水斷電等，有時候回家不折騰很久是進不了家門的?！痹谙蛩剂恋母鞣N威脅逼迫下，吳曉飛和陳思麗幾乎崩潰，被迫提前搬離，向思亮答應退的押金一直沒有退還。

要么交錢，要么滾蛋

在北京市朝陽區(qū)東五環(huán)的幾處小區(qū)，向思亮、高志強這些房屋“黑中介”很有名氣。這些小區(qū)住過的很多人都知道，“不怕中介黑，就怕‘黑中介”。這群“黑中介”主要分為三個團伙：向思亮團伙、高志強團伙和張達康等同姓團伙，其中向思亮更是有著朝陽某地區(qū)“黑中介”教父的名號。有租客透露，以向思亮等人為首的房地產(chǎn)“黑中介”，短短三年多的時間里，靠著坑騙租客買上了寶馬車。

據(jù)北京市朝陽區(qū)檢察院檢察官孫璐介紹，“黑中介”通常分為幾種情況：一是在租戶交定金、押金等費用后，簽合同時向租戶收取額外費用或者以欺騙手段設置障礙造成租客不能入住，以威脅恐嚇或者無故強迫客戶退出租房活動。二是租戶入住一段時間后即以索要物業(yè)費、服務費、管理費不然就打電話騷擾、半夜敲門、不給門卡、水卡、斷水、威脅等手段強迫搬離，或者以欺騙手段，比如房東要提前收回房屋、房屋漏水等強迫搬離（不搬家不退錢），租戶搬離后不予退還剩余房款。三是將房東不再續(xù)費的房子租給租戶造成房東上門要求租戶搬走等方式趕走租戶，而中介卻拒不退還房租及押金。四是將已經(jīng)租出去的房子向租戶再次出租或者在租賃期間將房源轉(zhuǎn)租他人，編造房東收房等事由，以威脅方式強迫租戶換房或搬離，不退定金、租金等。五是租戶入住后因自身原因想退租，在協(xié)商未果的情況下，中介對其進行威脅恐嚇并強迫搬離、占有租金。六是以不退押金為要挾，強索衛(wèi)生費、管理費，租客花錢買平安，交了物業(yè)費、取暖費、中介費之后得以正常居住。

在北京市朝陽區(qū)檢察院檢察官趙越超看來，這些“黑中介”幾乎沒有使用直接的暴力手段，比如暴力的打砸搶或是傷害人身財產(chǎn)安全，而是采用半夜滋擾、言語威脅這樣的“軟暴力”，給租客形成心理上的壓迫和恐懼，從而實現(xiàn)非法牟利的目的。

恐嚇、騷擾是“黑中介”常用手段

2018年8月22日，據(jù)北京市住建委官方微信公眾號通報，北京市開通打擊“黑中介”12345投訴舉報熱線首日，共接到投訴舉報52條，曝光23家中介機構，并將其中12家企業(yè)列入異常名錄，10家由工商部門進一步查處。

通報顯示，投訴舉報信息主要反映了哄抬房租、無照經(jīng)營、不退押金、打隔斷群租、轉(zhuǎn)租他人、強制貸款付租金、對委托出租房不予維修、采取“軟暴力”（堵鎖眼、恐嚇、騷擾）威脅租房人八類問題，共涉及朝陽、豐臺、海淀、昌平、通州、東城、大興、順義、房山9個區(qū)，30余家經(jīng)紀機構。其中，公安部門對涉及強迫交易或“軟暴力”威脅租戶的“黑中介”線索進行調(diào)查處理。同年10月，北京市朝陽區(qū)檢察院集中起訴了數(shù)起涉及“黑中介”的敲詐勒索案。

據(jù)孫璐介紹，在向思亮案中，被告人向思亮作為某房地產(chǎn)經(jīng)紀有限公司的實際經(jīng)營人，雇用了數(shù)名業(yè)務員和財務。幾名被告人單獨或伙同他人以該公司的名義，采用誘騙手段與被害人訂立房屋租賃合同并收取被害人租金、押金等費用，后又以語言威脅、騷擾、限期搬離等方式迫使被害人繳納各種額外費用，或者編造各種借口以高額違約金、不給水電卡、語言威脅等方式強迫被害人搬離，并不予退還被害人已經(jīng)支付的租金、押金等費用共計人民幣14萬余元。

據(jù)趙越超介紹，在高志強案中，高志強作為某公司的實際負責人，聯(lián)系了一些干中介的人，把房源發(fā)到群里資源共享，并在網(wǎng)上發(fā)帖或者在地鐵站、小區(qū)內(nèi)張貼廣告。租客看好房子就簽合同，交錢一般是押一付三或者押一付一。團伙出租給租戶房子，租戶想要一個獨立的廚房，結果安排的都是群租房，幾家共用一個廚房，租戶找他們換房，他們就給租戶漲價，租戶不同意或搬走的話就不退給押金和房租。在租戶租了房子之后，以漲房租，巧立名目收取水費、寬帶費等費用。如果租戶不同意交錢，團伙就在22點以后，喝完酒去租戶家里鬧，辱罵、堵鎖眼，一直滋擾到租客搬走，目的就是黑掉租客的租金、押金。該團伙以這種方式逼走了10多家房客。

據(jù)龔潔婷介紹，在張達康案中，張達康等被告人共同出資購得某房地產(chǎn)經(jīng)紀有限公司的營業(yè)執(zhí)照后，合謀通過強迫租戶繳納本來無須繳納的費用以及制造租戶“違約”來獲取非法利益。張達康等人先后糾集了數(shù)人以上述公司的名義從事房屋租賃中介活動。在被害人繳納完合同約定的租金、押金、管理費等款項并入住租賃房屋后不久，被告人便以語言威脅、辱罵、騷擾等方式強迫被害人繳納物業(yè)費、供暖費、中介費等額外費用，若不給，就構成“違約”，必須搬離所居住的房屋。被害人被迫搬離后理應退還的剩余款項亦會被強行扣除。有的被害人即使繳納了額外費用，仍會被張達康等人以各種理由認定為“違約”。其間，25名被害人被強行收取或者因“違約”被強行扣除的錢款共達人民幣30萬余元。

符合“軟暴力”涉惡特征

2016年11月至2017年9月間，向思亮、高志強、張達康等人通過小廣告、微信、QQ等多種方式虛假宣傳，以費用低、入住快、設施齊全等為宣傳點，騙取不特定被害人簽訂合同收取租戶租金、押金等費用后，以威脅、騷擾等方式強迫被害人繳納額外費用;或編造各種借口以高額違約金、斷電斷水等方式逼迫租戶退租，并不予退還租戶租金、押金等費用;以及制造合同“陷阱”，迫使租戶主動違約，從而非法獲取租戶先行支付的保證金、押金等錢款。

據(jù)孫璐介紹，這些“黑中介”團伙以非法占有為目的，采用言語威脅或滋擾、糾纏、哄鬧、斷水斷電、聚眾造勢等使被害人產(chǎn)生心理恐懼或心理強制的“軟暴力”手段，強行索取他人財物，或拒不退還他人財物，符合敲詐勒索罪構成要件。

向思亮等“黑中介”明知無法正常履行合同仍然假意與被害人簽訂租房合同，其并無實際出租房屋的真實意思表示，一開始便具有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的意圖，后再簽訂合同后又亂立名目，并以威脅等“軟暴力”手段強迫被害人支付本不應該支付的錢款。在被害人退房之后，扣住剩余房款或者收取定金后以各種理由使被害人無法簽訂合同，退出租房等作案方式，將被害人錢款據(jù)為己有，系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侵犯被害人的財產(chǎn)所有權，符合敲詐勒索罪的主觀構成要件。

同時，該團伙采取威脅、騷擾、限期搬離等“軟暴力”手段，給被害人造成心理強制被迫交付財產(chǎn)。本案中被害人交付財產(chǎn)既有基于現(xiàn)有的人身安全、居住安全等受到威脅的考慮，也有因為已經(jīng)支付部分押金、定金等錢款的現(xiàn)有情況考慮，為了避免更大的損失而不得不支付其他不合理費用或者不得不退出現(xiàn)有交易活動，系在“黑中介”采取上述威脅、滋擾等“軟暴力”手段后迫不得已而做出的選擇，符合敲詐勒索罪的客觀構成要件。

此外，本案屬于惡勢力犯罪，這些“黑中介”行為符合《最高法、最高檢、公安部、司法部關于辦理惡勢力犯罪案件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中對于惡勢力的認定：一是經(jīng)常糾集在一起，在一定區(qū)域或者行業(yè)內(nèi)多次實施違法犯罪活動。這個犯罪團伙作案次數(shù)高達幾十余次，符合“惡勢力”的組織特征。二是擾亂經(jīng)濟、社會生活秩序，造成較為惡劣的社會影響。這個案子涉及被害人幾十余名，涉案金額高達十幾萬余元，嚴重擾亂社會經(jīng)濟秩序、社會影響惡劣，甚至引發(fā)網(wǎng)絡關于“黑中介”熱議?！昂谥薪椤苯o被害人帶來心理恐慌，并以威脅、滋擾等“軟暴力”手段，如半夜滋擾、聚眾造勢、斷水斷電、不給水卡和電卡及言語威脅等對被害人施壓，形成心理強制，具有“軟暴力”特征，符合“惡勢力”的危害特征和行為特征。三是尚未形成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本案犯罪團伙雖然以一定形式糾集在一起，但組織松散、缺乏嚴格的組織紀律，人員的退出加入具有隨意性，且該團伙經(jīng)濟實力較弱，沒有形成大規(guī)模的經(jīng)濟實體，尚未形成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

2018年12月，向思亮、高志強、張達康等21人因犯敲詐勒索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七年至一年五個月不等的刑罰，并處罰金。一審宣判后，張達康等人提出上訴。2019年2月，二審法院裁定駁回上訴，維持原判。（文中涉案當事人均為化名）

“軟暴力”與傳統(tǒng)意義上的暴力有什么區(qū)別

傳統(tǒng)意義上的暴力一般針對人的身體實施，與人的身體有物理上的接觸，可能直接造成人身損害。如對人身體各個部位施加的攻擊性行為，推搡、拳打腳踢、扇耳光、使用器物傷害等都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暴力。而“軟暴力”的實施手段主要表現(xiàn)為通過滋擾、糾纏、哄鬧、聚眾造勢等，對人形成心理強制或者限制人身自由，后果主要表現(xiàn)為影響正常的生活和工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