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折疊，夾縫中的人才市場

馬冬

華為最近發(fā)布了8名2019屆博士畢業(yè)生的薪資方案，部分人年薪達到201萬元;另一邊，與華為直線距離不到5公里的深圳龍華區(qū)景樂新村里，有一批人還在為了10元/小時的工作，擠破三和人才市場的門檻。

朝九晚五和朝不保夕之間，深圳被劃成了兩界……

在深圳，雖沒有封建社會被地主老財用皮帶抽的工人，在高樓大廈的背后，卻有著一批作為基礎勞工的“三和大神”。他們生生地把光鮮的深圳撕開了一道裂縫，從裂縫通往了一個常人看不到的地方……

“人才”產(chǎn)業(yè)鏈、黑產(chǎn)一條龍都集中在了這個墮落烏托邦。

當“喪”到極致的黑工搖身一變成為黑中介，洪強說：“三和所有的‘黑集中在一起就是一本倉促的大書，寫書的都是底層人?！倍磿奈覀儯m不敢直視，卻也一讀再讀。

“世界五百強”

在三和人才市場，大部分三和“大神”更加信任工頭，也就是俗稱的黑中介。工頭的招工啟事簡明扼要，絕對不會拖泥帶水。

“龍華電子廠，15元/小時，工期12天?！薄坝退赏婢邚S，14元/小時，工期半個月?！绷硪恍﹦t看上去底氣不足，某零件廠，一個誰都沒有聽說過的地方，工期2個月，一個鐘12元。

工頭不斷強調工作輕松，環(huán)境舒適，好打混，角落里一個小哥輕蔑地一笑，好像聽到了什么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一樣，“12元一個鐘，餓死都不會去給他做的。”

洪強就是活躍在三和的中介。

彼時，三和人才市場的大廳里圍滿了人，洪強正站在凳子上，一手拿著喇叭，一手拿某個工廠的招聘單，先是高瞻遠矚，談論經(jīng)濟形勢，接著為大家設身處地：“你們在這里站著，又沒有人發(fā)工資給你。”

接著危言聳聽：“最遲再過半個月，你們都要主動來找我的！”他對自己的口才十分滿意，“怎么樣，大家想好了沒有？”

“對了，我剛說的這幾個廠子，有幾個是世界五百強，還有國企，你們想想，這待遇和福利能少了？”

人群里哄笑：“想好了，不去！”洪強也尷尬地笑了。

他收起牌子，轉身，走到一個塞滿人的面包車旁邊，“說好了，這車人我要這個數(shù)，少了的話，以后就沒有合作了?！备瘪{駛位置上的人很不情愿地多數(shù)了兩張紅色票子給他，他才滿意地離開。

身體有缺陷的不要，有煙疤文身的不要。身強體壯是進入“五百強”的硬指標。盡管年齡不一，但經(jīng)過洪強的面試篩選，車里的人都符合標準。

出征“五百強”，每個人臉上都是義無反顧、視死如歸的表情。留在三和的人，臉上像是在給出征的“壯士”送行：祝你們功成名就。

然而，第二天就會有8成人跑路回到三和。這種情況，只有洪強和老三和人才知道里頭的貓膩：所謂的“五百強”，只不過是一個個“黑廠”……而洪強就是這個“人才產(chǎn)業(yè)鏈”中必不可少的一環(huán)，在成為紐帶之前，他也是“三和大神”中的一員。

曾經(jīng)的洪強，也是工人。如今他在工人群體和工廠工頭之間不停斡旋著，就好像三和的“HR”。

已經(jīng)有幾年“工作經(jīng)驗”的洪強流利地報出一連串以前千過的工廠名字，大部分者環(huán)超過3天。

當時的他給自己規(guī)定了找工作的原則：管理太兇不千;要穿防塵服不千;寢室有臭蟲不干;車間氣味大不干。只要在應聘時沒有分到輕松的工位，扭頭就走，這種事兒在三和被稱為“一日游”。

有次，他在身無分文的情況下從惠州博恩光學廠走回三和，并且在貼吧里直播，這種近乎行為藝術的舉動收獲了一些吧友的喝彩和揶揄。

“封神”之路

在此之前，你可能沒聽說過“三和人才市場”，但在江湖上，關于這里的傳說已不絕于耳。

所謂“三和大神”就是由于各種原因來到深圳的年輕人，又由于各種原因過著得過且過，且自認為“逍遙自在”的人的總稱。

這些人大多數(shù)是抱著掙錢和闖社會的目的來到深圳這個創(chuàng)業(yè)者城市，企圖靠自己的雙手闖出一片天。當然，也有直接被人騙過來，又或者根本就是來混日子的人。

這些人最終匯聚在了一起，由他們組成了魚龍混雜的三和。曾經(jīng)洪強的生活就是三和大多數(shù)人的生活，極具普遍性。

“走了，再也不回來了”，洪強這一走就是十幾年。離開老家湖南時，他頭也沒回。

年少時，他的父母就外出打工了，由于缺少關愛，受教育程度不高，洪強便早早地離開學校步入了社會。因和父母大吵一架后，負氣離家出走，他南下來到深圳，打算憑本事闖出一片屬于自己的天地。

來深圳的前幾年，他跟著村里的親戚打工。手頭拮據(jù)、業(yè)余生活又枯燥，他在工廠里學會了跟別人去網(wǎng)吧。第一年，洪強還愿意找份工作千上個大半年。但從第二年開始，他就只愿意做日結工，當日收工當日發(fā)錢那種。

要知道，在深圳這樣上緊了發(fā)條前進的城市里，每個人者防口滿了油在往前跑。因此大多數(shù)工廠的工作時間長，白加黑班輪著上，沒有假期不說，還要不停地加班。洪強吃不了這苦，于是一次又一次地跳槽，期待著能找一份“心儀”的工作。

沒有積蓄，又看不到希望，這樣的日子過久了以后，人就會對生活失去信心，最后，活下去的欲望逼迫著洪強選擇在三和做日結工作。

起初，在同伴的帶領下，洪強的第一份日結工作是服務員，13元/小時，一天做完他拿到了130元，當晚就進了網(wǎng)吧。

手握工資就是三和的“王者”，任憑怎么揮霍就是圖個舒坦。之后的半年時間里，他又陸陸續(xù)續(xù)千過很多日結工作，服務員、快遞、城管、保安、工廠臨時工……慢慢的洪強已經(jīng)習慣了這個環(huán)境，索性過著“做一休三”的日子。

“做一休三”的活法之所以能延續(xù)，和三和周邊為他們這樣的人度身定制的低端產(chǎn)業(yè)鏈有關。

第一是日結、小時工。只要愿意出點苦力，在三和片區(qū)16家職介所周邊轉悠，找個日結、小時工不難。

第二是行李寄存點。實在沒錢住十元店了，就把隨身行李寄存在16家小雜貨店里或專門的寄存點，2元/天，到了晚上就免費住“海信大酒店”（海信職介所門口廣場）。

第三是小網(wǎng)吧。在景樂南北片區(qū)共有53家小網(wǎng)吧，娛樂休息兩不誤，上網(wǎng)1.5/小時，包夜8元左右。

第四是十元店。在景樂南北119棟農(nóng)民樓里，開設了83家十元店，有的一棟樓5層就有5家十元店，一個床鋪10～15元，再奢侈一點一個單間20～30元。這些“三和大神”一住就是十天半個月，一點不奇怪，反正比租房要劃算多了。

第五是快餐店?！皰毂诿妗?元一份，童叟無欺，長期供應;炒菜5～7元，豐儉由人，絕不加價。

第六是雜貨店。一切都是散著賣的，5毛錢的煙，1塊錢的花生，一切由購買者錢包說話。

在這樣的“專屬產(chǎn)業(yè)鏈”下活著，人沒有理想，對人生也沒有規(guī)劃，虛擬世界成了唯一的精神寄托。洪強在游戲里面買了車，買了房子，結了婚，擁有萬貫家財，這讓他很自豪。

這種生活的常態(tài)是，早上4點，數(shù)以千計的求職者聚攏在海信、三和兩座大樓之間，等待著一天的開始。洪強并不去找活兒，而是選擇泡在網(wǎng)吧，享受著價值6.5元的“掛壁三件套”（大水2元、掛壁面4元、紅雙喜散煙0.5元）以及游戲帶來的精神麻痹，直到花完手中的最后一張百元大鈔。

長年累月深陷無盡的苦苦掙扎中，洪強有一天突然決定擺脫這個墮落的世界，換一種活法。

由于有一些日結工作經(jīng)驗，再加上對廠家和工人的熟識，他搖身一變，成為了開頭那個站在凳子上吆五喝六的中介。

深圳折疊

事實上，三和并不是一個地名，而是位于深圳市龍華區(qū)景樂新村的一個人力資源公司的名稱，但打工者都用它指代景樂新村那一片區(qū)域。深圳龍華（原寶安區(qū)）一個普普通通的城中村，這個城中村，由119棟農(nóng)民房組成，別看在關外，這119棟農(nóng)民房倒還錯落有致，整齊劃一，比關內城中村的“握手樓”要好多了。

很難想象在深圳這樣一座充滿活力、惜時如金的城市會有三和這樣一個地方。不管是路邊大排檔還是星巴克，你常聽到人們談的最多的是成功與夢想，而在三和卻是自由……

珠三角制造業(yè)的招聘信息在三和人才市場、海信人才市場，和周圍一些小職介所進行匯總。找工作的大多數(shù)是輟學的年輕人，在這里接受企業(yè)的挑揀，然后被打包、分裝，近的去了觀瀾，布吉等區(qū)域，遠的去往東莞，惠州，抑或是珠三角隨便哪個工業(yè)小鎮(zhèn)中的一條流水線。

24221.98億元

2018年，深圳地區(qū)生產(chǎn)總值24221.98億元，工業(yè)增加值9254.00億元，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6168.87億元，企業(yè)對于擁有高級技能人才的需求如饑似渴。

根據(jù)海信市場門口的崗位介紹，不難得出這樣的結論：深圳是個多金的城市，連最不需要技術含量的普工也能住上有空調、窗明幾凈的集體宿舍，吃上食堂營養(yǎng)可口的伙食，賺到四千到六千元不等的工資，只需交上三百塊的中介費，這一切唾手可得——只是沒人能解釋在這樣“優(yōu)渥”的條件下，為何這些廠永遠都招不滿人：去年在招人的是這些廠，一年后在招人的還是這些廠。

如果把珠三角這片世界大工廠看做一張大型游戲地圖，以龍華新區(qū)的三和人才市場為圓心，周圍的五百米區(qū)域是這款游戲的主城和出生點，對來深圳打工的青年來說，這里通常是離開家鄉(xiāng)后的第一站。

在這里逃離老家，有喘息之地，還有日結。也因為日結，讓他們在“千一天可以玩三天”的口號里漸漸切斷和現(xiàn)實社會的聯(lián)系。

缺乏社會歸屬感和存在感的一群人集聚在一起，他們生活在現(xiàn)實社會，卻又游離在社會之外，當賣出身份證的那一刻，是成為“三和大神”的開始，也是他們喪失人格的開始……

“光”的那一面，深圳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2018年，深圳地區(qū)生產(chǎn)總值24221.98億元，工業(yè)增加值9254.00億元，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6168.87億元，企業(yè)對于擁有高級技能人才的需求如饑似渴。

與“影子”這一面的三和相接，深圳被生生劃成了兩界，貧與富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讓許多人迷幻，仿佛一個空間存在的兩個世界。

他們有的人奮力而起，尋找在這片土地扎根的機會;更多的人，則沒有目標，也并沒有方向去努力。

消失的“盛況”

現(xiàn)在的三和，經(jīng)過幾年前該地區(qū)的治安整理，“大神”們的數(shù)量開始減少，如今已經(jīng)難見“大神”集聚，只有墻上的標語依然顯示著當年的“盛況”。

有網(wǎng)友說：“一開始來到深圳的人，他們無非就是想把日子過好，認為只要努力就能出人頭地?？墒菚r間和事實證明，打工是打不完的，只會陷入死循環(huán)，所以一部分人妥協(xié)了，成了‘三和大神”。這是一種消極的抵抗剝削，無力改變是因為一個人力量太小。

確實，要改變“三和大神”這個地域夾縫中的特殊群體境遇，一個人的力量太小了。這期間，政府也做了大量的工作，提供更多適合他們的就業(yè)崗位，雖然相當大一部分人已經(jīng)脫離了“大神”的群體，但是仍然有人心甘情愿去做“大神”。

要解決“三和大神”這個大問題，也需要多方作出努力：

從內部來說，首先要對這個群體進行思想教育或者心理輔導，要讓他們從根本上意識到頹廢下去并不是件好事。

其次，提供合理的幫助，給他們指一條明路。進行一些職業(yè)培訓，這種培訓應當盡量免費且對他們以后的工作確實有幫助。

從外部而言，對三和周邊的環(huán)境進行整治很有必要。對黑中介、黑企、黑老板進行打擊，維護工人的利益。

或許，很多人并不理解“三和大神”特殊的生活方式，但大神們也不需要他人去“同情”和“憐憫”。

中國部分城市的經(jīng)濟發(fā)展已經(jīng)接近發(fā)達國家城市的水平，在物質極大豐富的環(huán)境中，很容易出現(xiàn)“低欲望社會”，年輕人退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對戀愛、讀書、工作、結婚、買房、生子等人生失去興趣，有泡面、電腦和手機即可過日子。這樣的人生，與三和“大神”似乎沒有多大區(qū)別。

雖然“三和大神”們會慢慢散去，但只要那些堅硬的“懶惰”現(xiàn)實還存在，或許在其他的地方還會出現(xiàn)更多的“大神”……

勞作經(jīng)年數(shù)栽，期盼功成名就，

千軍萬馬入海游，頃刻興亡過手;

鵬城幾家名姓，三和無數(shù)荒丘，

未曾高就愁眉皺，苦作困獸猶斗。

有人說生意就是生活的意義，商業(yè)之所以得以永續(xù)是因為生活是永續(xù)的。但是，這個與商業(yè)不可分割的邊緣群體將來會有怎樣的命運，我們將持續(xù)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