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我報路長嗟日暮，學(xué)詩謾有驚人句（四）

□木匠

前文我們說到，李清照與趙明誠在青州隱居了十年，在這十年當(dāng)中，他們白天不是一起逛古玩市場，看到有好的書畫作品，或是彝鼎之器，便買來收藏，就是一起研究他們的藏品、著書；晚上又一起斗茶，互相考校學(xué)問，日子過得可謂“樂在聲色狗馬之上”。這或者是李清照一生最快樂的一段時光了。

然而，隨著官場的變動，宣和初，趙明誠又被重新起用，被任命為了萊州知州。忽然間，丈夫又遠行，李清照的心情肯定是不會太好。為丈夫整理行裝時，她想到別后將自己一個人獨守空房的日子，心中很是憂傷。于是，提筆作了一首《鳳凰臺上憶吹簫·香冷金猊》：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閑掩，日上簾鉤。生怕閑愁暗恨，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guān)，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yīng)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此詞不僅是清照的名篇，也是整個詞史上的名篇之一。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清照空閨獨守，寂寞難耐，思夫之情日濃。于是，大量抒寫離情別緒的詞作便不斷地從她的筆底流溢出來，如：“長記海棠開后，正是傷春時節(jié)。酒闌歌罷玉尊空，青缸暗明滅”（《好事近·風(fēng)定落花深》）；“星橋鵲架，經(jīng)年才見，想離情別恨難窮”（《行香子·草際鳴蛩》）；“夜來沉醉卸妝遲，梅萼插殘枝。酒醒熏破春夢，夢遠不成歸”（《訴衷情·夜來沉醉卸妝遲》），等等。

又，她也在擔(dān)心自己隨著年齡的增長，顏色衰減，長久的不在丈夫身邊，丈夫會不會又有了新歡？且當(dāng)時，統(tǒng)治者內(nèi)部愈加腐朽，金人始終對宋朝的國土虎視眈眈，她也擔(dān)心丈夫又會遇到什么新的危難。

在清照寄給丈夫的大量詞作中，還有一首非常有名《醉花陰·重陽》：

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銷金獸。佳節(jié)又重陽，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

據(jù)《瑯?gòu)钟洝贰埃阂装惨浴吨仃枴ぷ砘帯吩~函致明誠。明誠嘆賞，自愧弗逮，務(wù)欲勝之。一切謝客，忘食忘寢者三日夜，得五十闋，雜易安作，以示友人陸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絕佳?！髡\詰之。答曰：‘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装沧饕??！?/p>

直到宣和三年（公元1121 年）的秋天，清照才自青州赴萊州，與丈夫團聚?？墒钱?dāng)她來到萊州后，人生地不熟，丈夫又要忙于政務(wù)，也很少有時間陪她，下面的這首《感懷》，便是她在萊州時，于寂寞無奈中寫的一首詩。詩前有序：“宣和辛丑八月十日到萊，獨坐一室，平生所見，皆不在目前。幾上有《禮韻》，因信手開之，約以所開為韻作詩。偶得‘子’字，因以為韻，作感懷詩?！比娙缦拢?/p>

寒窗敗幾無書史，公路可憐合至此。

青州從事孔方兄，終日紛紛喜生事。

作詩謝絕聊閉門，燕寢凝香有佳思。

靜中吾乃得至交，烏有先生子虛子。

詩中“青州從事”系指好酒。“孔方兄”，詞人的意思是，這些都不是她所追求的，當(dāng)然就是指錢了，她心里想要的，還是當(dāng)初在青州時的“作詩謝絕聊閉門，燕寢凝香有佳思”的生活。

但是，就是這樣的生活，也沒幾年好過了。靖康元年（公元1126 年），趙明誠已移任淄川守，清照隨之一起到了淄州。這年冬天，金兵大舉入侵，并一舉攻破了北宋的都城汴梁。消息傳來，舉國一片驚惶。

有道是“屋漏偏逢連陰雨”。國難未靖，家事又起。靖康二年三月，趙明誠母親撒手西去，他們夫婦又不得不一起回青州奔喪。四月，金人在將汴京洗劫一空后，又擄徽、欽二帝及宗室、后妃、教坊樂工、技藝工匠數(shù)千人北去。北宋滅亡。五月初一，康王趙構(gòu)在南京應(yīng)天府（今河南商丘），宣布即位，是為高宗，同時改國號為建炎。之后，就一路南逃，直到建炎四年，才在臨安（今杭州），穩(wěn)定下來。

關(guān)于這次奔喪，清照在其晚年所作的《金石錄后序》中是這樣說的：“建炎丁未，春三月，奔太夫人喪南來，既長物不能盡載，乃先去書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畫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無款識者。后又去書之監(jiān)本者，畫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屢減去，尚載書十五車。至東海，連艫渡淮，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第，尚鎖書冊什物，用屋十余間，期明年春再具舟載之?！庇纱丝梢?，他們夫婦這些年來，節(jié)衣縮食搜求之豐，但也在一路之上，損失了大半。

不料，他們剛回到青州不久，青州又發(fā)生了兵變，金人陷青州。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們所藏的書畫、古器被金兵一把火燒了個精光。他們心中的創(chuàng)痛自可想見。

時，趙明誠丁憂未滿，又被起為江寧(建康)知州。隨后，清照亦隨之抵達江寧。

山河破碎，黎民涂炭，劫后余生。清照夫婦多年苦心積存的書畫、古器已幾乎損失殆盡。此時，清照心中，國恥家仇交織，激憤凝于筆端，寫下了“南來尚怯吳江冷，北狩應(yīng)悲易水寒”；“南渡衣冠少王導(dǎo)，北來消息欠劉琨”等詩句（這兩首詩的全文，今已不存，只留下了這幾句），鋒芒直指偏安一隅南宋小朝庭。

李清照這一時期的詞作，最著名的，當(dāng)莫過于下面的這首《臨江仙·庭院深深深幾許》：

庭院深深深幾許？云窗霧閣常扃。柳梢梅萼漸分明。春歸秣陵樹，人老建康城。

感月吟風(fēng)多少事，如今老去無成。誰憐憔悴更凋零。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

“憔悴更凋零”是因為山河破碎，“無意思”、“沒心情”是因為前路漫漫，看不到光明。我們將這首《臨江仙》和上舉的幾個殘句聯(lián)系起來看，李清照此時的詞作已不再是兒女情長，而是把家仇國恨都凝聚在了筆端，以一閨中弱女子，起而指責(zé)昏庸腐敗的南宋統(tǒng)治集團，表現(xiàn)了強烈的愛國主義思想。

建炎三年二月，趙明誠罷守江寧，移知湖州，但未到任即被免。三月，清照與明誠乘船過蕪湖，入姑孰（好像是計劃移居贛水之上），在經(jīng)過和縣烏江(項羽兵敗自刎處)時，李清照面對歷史遺跡，撫昔思今，心緒難平，然后就提筆寫下了這首號稱是“古今第一雄詩”的《烏江》：

生當(dāng)作人杰，死亦為鬼雄，

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